第三十一章 危險的感情(上)
南花園隻剩下了三個人。崔憫本欲走,忽然改變了主意,命令薑折桂和柳奕石先走了,一個人站在涼亭外的古銀杏樹下慢慢地踱步。仿佛陷入了沉思。花園裏空無一人,一側花圃裏種著十多畝芍藥花。微風吹來,朱紅粉紅的花枝花朵像潮水般起伏著,蕩起了滿天的粉色花瓣雨。
淺青色錦袍的纖秀少年輕歎了一聲,望著空寂無人的庭院,幽幽說:“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出來?”
這一句話,把一個人嚇了一跳,險些摔倒了。正是從月亮門悄悄走進南花園的範明前。她剛走進南花園就望見崔憫等人。大吃一驚,本能得回避了。就近躲在了花園牆根處的幾盆大盆景樹後麵。牆根放置了一排大彩瓷花壇,栽種著各種樹雕花雕,或者養著水蓮紅鯉。有半人多高,兩人環抱粗,碩大無比。明前立刻機靈得矮身蹲在一個彩瓷花壇子後麵,眺望著三人說完話兩名千戶走出了花園門。
真是冤家路窄。她越不想見什麽就越遇到什麽。她想趁著人們不知道的時候找到任性跑掉的妹妹,就能遇到錦衣衛同知。這號稱數百畝大的“荀家園林”也不大嘛。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崔憫碰麵。兩個人即不是朋友,也不算仇敵,相對無言,轉身就走又不禮貌。在這麽個黃昏偏僻的花園裏遇到了這麽個尷尬人。幹脆就不要打照麵了。明前決定躲避一會兒,等錦衣衛同知走了再走。沒想到崔憫一口就喝破了她的行藏。她隻好苦笑著地探出身,跟他打個招呼再走。
她正要說話,便聽到花園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嬌笑聲:“你又發現了?你的眼睛真尖。”
一個朱紅色人影已經撲出了芍藥花叢,輕盈地走到年輕人身前。帶來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手中的折扇也親昵地打了下崔憫的肩。
崔憫含笑說:“你知道捉迷藏也難不住我,還要每次都來試?公主殿下。”
朱紅色長裙的女子嬌俏地轉了個圓圈,霓紗般的裙裾飛揚起來,像層層透亮的雲霞。她清脆地笑了:“就是知道每次捉迷藏都會被你捉住,才更加不服。才更加想來試試你的。哼,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捉不到的。”說完後也忍不住笑了。
是益陽公主!明前俯在大花瓷壇後麵,身子半起半蹲得僵在那兒了。額頭冒出了汗,差點沒歪倒在花壇上。是益陽公主在跟崔憫捉迷藏,崔憫一口喝破的人是公主。
真是嚇死人了。明前也差一點跳出來了。她微微苦笑,隨即發現她現在躲在彩瓷花壇子後的樣子,反倒進退不得了。她立刻想到,公主既然跟崔憫打鬧說笑,肯定不喜歡被其他人看到,她又何必出去討人嫌呢。還是趁他們說笑時尋個機會悄悄溜走吧。她隻好又躲回了彩瓷大花壇後麵。
夜風微起,明月漸升,蒼穹中的雲朵也仿佛鑲上了一層銀邊。明月照耀得大地變得朦朦朧朧的。花園、亭台、樹木和人影都籠罩在銀沙般的月色裏。益陽公主清淩淩的笑聲又傳來了,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真美啊。這個荀家園林,真像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瓊樓玉宇的仙境。我真想永遠住在這兒不走了。你說這裏美嗎?崔憫。”
“很美。”崔憫答。
“是啊,很美。比皇宮還要美一些呢。皇宮已是天底下最美侖美奐富麗堂皇,閭閻撲地鍾鳴鼎食的仙園奇景了。這裏好像比皇宮還要更奢華富麗。花木樓榭都是精雕細琢的江南風景。真像我小時候經常去玩的禦花園南宛啊。對了,崔憫,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經常去禦花園捉迷藏呢。”
“……”崔憫瞥了一眼她。
益陽公主臉帶紅霞,心情愉快:“那時候我年紀很小,還在禦花園裏迷過路呢。那裏地勢複雜,假山亭台也很多,於是我們就專門去那兒捉迷藏玩。那時候我經常輸,很不服氣,覺得我是個堂堂公主,怎麽能輸給小伴讀的你呢。有一次,我發誓要藏在一個最不好找的地方,讓你永遠也找不到。誰知道我找躲藏的地方時,不小心掉進了禦花園角落裏的一個幹涸,待清理的小荷花池塘。小池塘有兩人高,池塘水放幹了,隻剩下了淤泥和幹枯的荷花。我為了讓你找不到,就閉著眼睛跳下去。誰知道一跳下去就陷進了淤泥,再也爬不上來了。我嚇壞了,那裏很偏僻,叫人也沒有人理。果然過了兩個多時辰,你也沒能找到我。我卻越來越害怕。”
“太陽快落山時,你還是找到了我。看見我摔進了幹涸小荷塘也嚇白了臉。你也嚇壞了。”益陽公主取笑著崔憫。但聲音嬌媚柔軟,帶著撒嬌之意,輕飄飄地傳過來:“你二話不說,也跳下了池塘。抱著我往上托,但是池塘太深太滑,我爬不上去,又摔下來。兩個人都滾在淤泥裏變成了泥猴子。我忍不住要哭,你急忙又是說笑話又是吹柳葉的,哄著我不哭。說一哭就永遠出不去了。嚇得我也不敢哭。後來才知道,你是怕驚動了皇宮的太監侍衛們,惹來大麻煩。”
崔憫聽她訴說著往事,神色淡淡的。眼睛習慣性地掃視著花園,手不經意地惦惦身旁樹叢的葉片,又放下了手。
範明前一邊聽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往牆根處移。心裏暗暗叫苦,這兩個人能不能別在這兒“回憶往事”了?這會兒天快黑了,有什麽地方不好談心,非得在這兒談天說地呢。
公主笑盈盈地說;“我當時被你唬得死死的,真以為永遠爬不出黑泥坑了。還想著一輩子都變成這麽髒兮兮的泥猴子模樣兒,父皇豈不是更不喜歡我和哥哥了。那還得了。那天下午是我記事以來,最恐懼的一天了。你在我身邊又是擰繩子,又是挖牆洞的,不斷地想辦法推我上去,卻又一次次地滑下來,摔得大家都快架散了。”
“我又累又怕,全身上下都是汙泥髒水,想著肯定會被人發現了。會被母妃哭怨,會被父皇狠狠責罰。父皇是個很嚴厲的人,一生氣就用亂棒子打死人的。我終於嚇哭了。覺得這輩子都逃不出這個髒兮兮臭哄哄的臭水池了。我心裏暗自祈求著神明快來救我,發誓著如果有人救了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他。最後,神明沒有來,還是你想出了好辦法。你脫下衣服,挖出下麵的淤泥,用衣服抱起做成泥包,墊高了地勢,自己先爬上去,又抱著我舉著我推我上岸。我拚命得亂爬亂蹬終於爬上去了,卻不小心蹬翻了你。你從泥包上摔下去不動了。”
“我嚇壞了。那時候,我跌跌撞撞得跑回了自已的宮殿裏,竟然連回頭看你一眼都不敢。回宮後女官們見我摔傷了,怕被責罵,都嚇唬我不準說出去。我更不敢叫她們去救你了。我怕女官們罵我,又怕你摔死了,害怕得哭了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就生了場病。隔了兩天我病好了些,才看見你回到了禦書房侍候。才知道那天有人路過荷塘也救了你。才知道你也脫險了。”
“我好幾天都不敢看你,怕你記恨我。恨我你跳下泥塘救我,我卻沒回去救你。直到有一天,你隔著人群對我笑了笑,我才知道你沒有怪罪我沒去救你。我又驚又喜,當場就激動地哭了。把周圍女官都嚇壞了。”
“……你對我真好,崔憫,你對我真好啊。我一直都記得呢,你對我的好,恐怕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夜風中送來了公主的喃喃細語。聲音雖淡雖輕,但字字鏗鏘有力,飽含情意,仿佛像刀刻斧鑿般的一句句刻入了人們心底。
明前聽呆了,沒想到這位端莊肅穆的公主,也會有這麽深刻的往事激烈的感情。她聽得忘記了後退,原來這兩個人是青梅竹馬,從小玩到大的交情啊。
崔憫半垂著眼簾,微微搖了搖頭。臉上雲淡風輕的,似乎沒把這些當回事。
公主緩緩地搖頭道:“你對我很好,我都記著呢。我知道這種好是多麽難得的。皇宮是天底下最冷酷無情、暗無天日的地方。那時候,我的哥哥是個不受寵的二十多個皇子中的一個,我們的母妃也是個膽小懦弱不會討父皇歡心的上百名嬪妃之一。那些宮裏的女官太監們就登高踩低地欺淩我們,連我們的日常用度也苛扣。我吃的飯都是冷的,練習宮規時稍有差錯,就會被她們毒打。因為我們沒錢沒勢去買通太監大臣們為我們撐腰。我的身上手臂上經常都是傷。你偶然看見後就大怒。第二天故意當著皇上的麵撞倒我,令父皇發現了我身上的傷痕。隨後一巴掌打了教養女官,大聲喝斥她,‘即使是教養公主的女官,占了天地君親‘師’的師恩。也得遵守‘君’恩。公主是君,你這種下人怎麽敢毒打‘君’!”
“一句話罵得父皇也麵上無光。暴怒地殺了處罰了一批我宮裏的女官太監。從此後我才吃上熱茶飯,有人來侍候。我永遠忘不了你曾經為我做的。”
崔憫目光憐憫地看著她:“女官們欺淩公主,是大罪。誰看到都會稟告皇上的,公主不必感激。”
公主淺淺一笑,眼中卻晶瑩璀璨,似是帶著水霧,搖頭說:“不,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這麽做的。後來,你長大了,做了侍衛,經常外放辦差。當時洪貴妃的家族和皇商們勾結,權傾天下。一個賣花崗石的皇商走了洪貴妃的門路,想向皇上迎娶個金枝玉葉的公主做妻子。皇上不得寵的親女和侄女兒有三十多個,選中了最不起眼的我。那時我才十歲,向母妃和哥哥哭求不願意嫁給南蠻來的皇商。他們也隻能默默垂淚,改變不了什麽。我偷偷哭著對你說,不是嫌棄皇商,是受不了這份委屈,不想被洪貴妃賣掉。又是你,暗中與朋友想辦法查抄了那皇商的進貢車隊,在裏麵發現了進貢貢品以次充好。使人一狀告到禦前。搞砸了那皇商的差事和帽子。替我釜底抽薪,解了這一局。”
崔憫平靜地說:“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還想娶十歲的皇女,真是喪心病狂。洪貴妃家收了他五十萬兩銀子,能豁得出臉麵,不要臉了。但是維護天子尊嚴卻是東廠職責。我們怎麽能看著發生這種笑話?更何況那皇商以次充好,欺騙朝庭。是他自尋死路與我們無關。”
益陽感激地望著他,柔聲說:“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非常好!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了!後來,你養父伍大太監和劉太監幫我哥哥擊敗了太子和諸位皇子們登上皇位。這種朝庭大事我不懂,但是我感激你為我們做的。崔憫,你的好意我永生不忘。”
崔憫看著她,淡然說:“公主不必如此。幫你是做臣子的本份,是天經地義。更何況皇上登基後,對我們父子也很擔待。”
公主緩緩搖頭:“不,崔憫,我不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小時候吃過苦,我知道對別人的幫助要報答的。可是,你跟他們不同,跟那些為了權勢來幫助我們的人不同,跟那些想押注在我哥哥十二皇子身上的人也截然不同。……你是一個真正心中有‘仁義’的人。”
原來是這樣啊。
明前恍然大悟,長長地出了口氣。原來崔憫受寵信是來自於童年與公主皇上兄妹同甘共苦過的情份,而伍懷德大太監和劉誨大太監權傾朝野,也是來自當年擁君爭位的大功。這種同甘共苦的關係,是從困苦的低層一步步爬上去的,是最牢不可破的。難怪皇帝對滿朝清流都毫不在意,冷眼看著他們跪在午門外也不管不問。可想而知,那些自詡為儒家正統的清流黨派,當初肯定是擁護正統的“長子嫡孫”的太子派的,而商人和武將們多是洪皇貴妃的外戚一黨。對於無權無勢的十二皇子,隻有身邊的宦官與東廠是最貼心貼肺的。這種關係很難破開。
明前心裏忽然湧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乍聽到這麽多的宮庭秘聞,她心裏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光潔的額頭也冒出了一層細汗。她望望四周尋覓著退路。
——無故訴衷腸,非奸即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