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公平的本質
天色慢慢陰暗,南花園裏一片暈黃,芍藥花田隨風起伏。
程雨前逼著崔憫與她定下賭約,要全力以赴地翻查案子。見崔憫答應了,才覺得全身虛脫快撐不住了,她也使出了全部心勁。這時候她鎮定了下情緒,收斂了臉上厲色,恢複了一個嬌柔溫柔的小美人。感激地笑著向崔憫告辭了。還對旁邊露麵的薑千戶和柳千戶也嫣然一笑告別了。她容貌絕豔,神情溫婉,臉上還帶著幾分激動後的紅暈和虛弱。一陣風吹起了滿院零落的花瓣,襯托得她如“回眸一笑百媚生,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柔弱美人似的。
但那幾個人看了她的笑容,卻激靈靈得打了個寒戰。眼前明明是個藤蘿花般的柔媚美人,卻感覺麵對著一個如猛虎又如鮮花般的混合怪物似的。使人膽戰心驚。她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
雨前告辭了。穿過了南花園的曲徑長廊,走回自己住的偏院。她出花園大門時,突然看到對麵亭子後走來了兩個女子,東張西望得在找人。她心念一動,立刻躲藏到了小路旁的樹後。走來的正是範明前和一個丫環。
明前走到向南花園的岔路,對丫環說:“天快黑了,我走這邊,你去那邊的偏院找找。如果找過這幾個園子,還是找不到小雨。我們就先回去,讓範管事派人再找。”丫環稱是,向一側小路找了。明前抬頭瞧了瞧快落下的夕陽,長歎一聲,邁步走向了左邊的南花園小路。
雨前心裏懨懨的。她往樹後更深得躲藏了下,避開了明前。
她不想跟她遇到。她心裏有點慶幸。幸好她方才跟明前口角後,就立刻來找崔憫跟他定下了翻案之約。不然就會被牢牢得束縛在明前身邊,沒有機會出來見外人了。
明前外鬆內緊,總是拘著她在身邊,生怕她出去見外人惹出麻煩。哼,她可不是沒見識的蠢丫頭,會亂說範丞相“伐宦”的殺頭大禍。她對崔憫也防了一手沒說。那可是她的親生父親呢。她敏銳得感覺到,如果明前改變不了範勉伐宦的現實,她也改變不了。她也隻能隨波逐流地跟著形勢走。在大難臨頭之際想辦法搶回父親留給她的兩樣東西“名聲和金錢”,還有未來的藩王夫婿。按照自己的心願過日子。
說起來,她還得感激這次“範相伐宦”的大禍呢。如果不是大難臨頭,她根本沒機會翻盤這案子。這輩子做為奴婢在範府長大成人,將來被隨意得嫁個小管事,生生世世的做範家的奴仆或下人。這就是她的人生。而遭遇到了這場大禍,使她和明前都離開相府飄零在外,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下重新開始生活。
——這簡直是個天大的機遇!不管是翻查這個案子恢複她的身份,還是得到四百萬兩重金,範父的忠臣名聲,未來的如意郎君,她都有可能染指。一樣在鄉下長大,又一起被送回京城,在於秀姑雲女官門下學習,她沒有一點比不上明前,甚至比明前更聰明更美貌更強韌。她比明前更像一位絕代風華的相國千金啊!那麽就在這條北行路上,她們各憑本事拿回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吧。
從出京時雨前心裏就反複翻騰著這些念頭,今天終於借著這場“訓斥”暴發了。她發現自己就好像站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是向左還是向右,進還是退?是拚搶還是退縮?是奮力抗爭還是聽天由命?
她在衝出明前房間時就下了決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些都是明前逼著她的。
她的眼前恍惚得浮現出碧雲觀張小天師的那一隻貴賤反轉簽。“——這隻簽就是三千簽籌中最奇詭的‘貴賤反轉簽’。它擅長顛倒氣運,逆轉乾坤。它宜平民不宜貴士。富貴之人得了它,也許會一朝失勢,樹倒猢猻散。貧賤之人得了它,也許能一朝變富苦盡甘來。如果是平民百姓或奴仆小人物抽了此簽,會被逼到絕境,反而會窮極思變奮起抗爭,最後會破開困局奔向了柳暗花明的一日。說不定還會掙出一份榮華富貴。”
這隻簽是她和明前同時抽出的,不就是在說她和明前的未來嗎?她當時聽了激動得快窒息了。被逼到絕境後抗爭就能得到富貴榮華。這就是暗示她被逼到絕境上才想起翻案,才有可能恢複範丞相的親女身份啊。這樣的未來她怎麽能不竭盡全力得拚一回?
雨前咬緊牙關,眼裏露出冷酷的目光,慢慢地退開避開明前,繞過一排桑梓花樹悄悄走了。
她現在不能跟明前照麵。通過跟崔憫的交鋒她發覺自己太沉不住氣了。她壓不住心裏憤恨,什麽事都帶到臉上。一看到明前就覺得憤怒。她實在看不得她那張虛情偽善的臉。這時候跟明前撞上了很可能被她看出端疑。不如先回院子,哄好李氏後再由娘帶著她向明前陪罪,重新做一個溫順的養妹和丫環。才能解決好今天的衝突。她眼下還不能跟明前翻臉。
來日方長。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到北疆呢。等著瞧吧,範明前,終有一天她會揭穿她的假麵具,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才是劫匪女。
* * *
崔憫慢慢地走出了南花園涼亭,全身沐浴在紅彤彤的夕陽下,似乎滿身紅霞。
薑千戶立刻進言:“崔同知,你不該答應重翻調查這案子的。太麻煩了。程雨前是故意激你的。隻要咱們壓著案子不重審,她即使去京城鬧個底朝天,伍掌印太監也能壓下去。百名官員千名家眷聯合跪午門喊冤,皇上都當不知道。更何況這個小女孩……”
柳千戶柳奕石聽到這麽多私事,心頭直叫苦。輕聲表態:“這一路上山高水低,死個把人根本不算什麽。我……”
“我知道,”崔憫擺擺手,示意他們不用再說了:“她是故意激得我重查案子的。隻是……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一場狩獵遊戲,誰在算計誰,誰在利用誰還不一定呢。你們又怎知道不是我在故意利用她查案呢?”
兩名下屬立刻閉嘴。
崔憫眺望著夕陽,神色慎重:“她的威脅根本奈何不了我。這隻公主車隊已經由我掌控,沒有我的話,她甚至走不出這個南花園。但是,她的提議卻很好,簡直是深得我心!”
他目光透出一絲喜色,嘴角微翹,強忍著沒有失態地笑:“你們恐怕也知道,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想追查這案子。幾乎是費勁心機,彈精竭慮,無所不用其極。卻因為程大貴已死,證據鏈已斷,始終抓不到一點破案契機。單從外圍查案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了,但是如果從內部查案,程雨前在李氏身上下手,也許能打開一個缺口。這個小雨心智堅韌,頭腦也管用,有一種執著的狠勁。說不定她就是一顆奇軍迭出的‘軍’棋,能逼著李氏說出實情。”
“她貌似精細,其實有些魯莽。不一定能壓過李氏那個滑頭。”薑千戶說。
“所以,”崔憫氣定心閑地笑了:“她來找我了。她知道鬥不過李氏,所以她找我合作了。”崔憫伸出手,五指握成拳頭。晚風夕陽中他的身材纖細如柳,麵孔上卻是鐵石般的剛硬。他輕聲細語地說:“我可以。我有辦法逼李氏開口。我們合作,確實是逼出真相的唯一方法了。我要得到真相。”
薑千戶搖搖頭:“我還是覺得這位程姑娘太自私偏激。這品性,可沒有那個範明前和美大氣、心腸仁厚,更像個相國千金。”
崔憫霎時間冷目如電,麵如冰霜,臉色變得冷酷至極。他冷冷地抬眼看薑折桂斥道:“——你錯了!”
“你太感情用事了。管她誰是範氏女,管她誰善惡忠奸,這關我們什麽事?!我們隻追求一個真相。我隻知道這世上沒有挖不出的真相,沒有審不明的案子給不出的公平。我就想知道自己當年是不是判錯案,把劫匪女兒當做丞相女兒了。這才是我進錦衣衛衙門的初衷。把那些違背律法的強盜匪徒們都一網打盡,把那些威脅國家與江山的國賊巨貪們都千刀萬剮!這才是我的職責所在,我的目的所在。”
“我知道錦衣衛名聲很惡,但隻要我崔憫當權一天,就要盡力維護它的原本宗旨。公平得查抄審判國賊巨貪。無論大案小案,我都要追求公平。而公平的本質就是‘真相’!不管他是忠厚老實的好人,名揚天下的清官,隻要犯了罪就通通是罪犯都要接受懲罰。我不能管他們平時裏多好,也不能管她心腸多仁厚,更像個相國千金。我隻能就事論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她不是丞相女兒就讓出那個位子,她是範勉之女的話再惡毒自私也要還她公平。不問好壞,隻問真相,這才是刑官和治國者追求的終極!這才是世上公平的基礎。”
“更何況,這世上的好人壞人成千上萬,我們管不過來。隻能管自己看到的。這件事發生在我麵前,由我審判,又有了反複。我於情於理都要繼續追查下去,還她們兩個人以公平和真相!我堅信世上沒有破不了的案子,隻有被人為掩蓋的真相。”
最後,他臉上露出了一絲諷刺又無奈地笑,自嘲說:“再說了,這世上的人和事並無好壞,隻有立場不同而已。”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說得薑折桂柳奕石的臉色都變了。他們低下頭恭謹地稱是,再也不敢抬頭。難怪人們常說,崔憫在朝堂上是個意外。清流和宦黨都對他懷有各種情緒,又慕又懼又敬而遠之。因為他不是無能之輩,是太有才華了。這種人在危如累卵、死氣沉沉的大明朝堂是個意外的紮眼人物,也是個大麻煩。
柳千戶話不多。這時候出麵替同僚解圍:“崔同知,你看那位程小姐有幾成的勝算?”
“六成。以她的長像,賭命架勢和敢拚搶的狠勁,她是範氏女的可能性達六成。”
那你不是輸了嗎?你要跟她磕頭請罪嗎?兩個人同時想。
“不。”崔憫微笑搖頭:“我要追查事情的真相,但不會向她磕頭請罪。”他的眼裏透出寒光,傲視萬物地說:“這天下能讓我給她磕頭陪罪的,沒幾個。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