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重新翻案
黃昏時分,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到了荀園南邊的一座偏僻花園裏。大樹的綠蔭籠罩著假山涼亭,花園裏有幾畝芍藥花田,一排排花朵隨風翻卷著花浪,蝴蝶蜜蜂嗡嗡嗡得飛舞著。滿園的鮮花濃香熏得人們都有些醉了。
兩人相對而立。他們當然都認識對方,距上次大青山初會已過了七年,現在都從少不更事的孩童變成了年青人。都不禁有些感慨著人生滄海桑田了。
絕色美人望著對麵清秀深沉的少年,心跳得很快,有些驚恐還有一種挑戰的興奮感。小雨一向有些怕崔憫。這個人外表像個纖弱貴公子,內心卻很強硬。像一把收斂了鋒芒的刀,有一種含而不露的危險。她麵對著他時,就不知不覺得提高了警覺。臉上卻放鬆了表情,浮現出笑意,聲音也變綿軟了,帶著一種嬌柔婉轉的味道。於秀姑先生說過女子柔順時最美,最容易激發他人的同情心和保護欲。她一直就是這麽做的。
她美如芍藥的豔麗臉龐帶著一種膽怯、迷醉的神情看崔憫。這倒不是假裝,她對這個清秀又危險的少年感到迷惑。年少莫艾,這位美少年高官,不但吸引了公主車隊裏的妙齡少女們,連沿途縣城來拜訪的夫人小姐們也很感興趣。人們對他都有種又畏懼又著迷的心態。
小雨心如鹿撞,身姿如水仙花般優美,臉上露出嫵媚謙卑的笑:“崔大人,好久不見了。小雨是專門來跟崔大人打聲招呼的,多謝崔大人以前的救命之恩。”
崔憫平靜地看著她,不動聲色。
“當年崔大人救了姐姐,也等於救了我。我和姐姐都很感激你。這份恩情一直記在心間,也一直想報答崔大人。現在我發現了一件對崔大人有利的事,想來找崔大人合作。”小雨嬌笑著說,抬起一雙嫵媚的大眼睛看向崔憫。
與崔憫合作。無疑是飲鴆止渴。這個人太聰慧了,她擔心她與他合作會被他吃得連皮都剩不下,無法掌握整件事。但今天明前的訓斥卻激怒了她,使她不顧一切地來找崔憫合作了。隻有這個人能打擊到明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明前逼她的。
崔憫站在涼亭旁的樹蔭下,俊麵含威,冷目如電,神色淡淡的:“不必多禮。程雨前姑娘,有話請講。”
程雨前姑娘!一句話像鋼刀般的直刺小雨的心,刺得她平靜的麵容頓時崩裂。她滿臉駭然,又驚又怒。程雨前,這個名字有很多年沒有聽到了。為了不刺激到範丞相和範小姐,不使別人回憶起她是劫匪程大貴之女,她早就改姓了,跟著母親姓李叫李小雨。她自己也幾乎忘記了她最早的名字是“程雨前”。今天卻猛然被崔憫一口喝破了真名,那種深埋在心底的屈辱和不甘都躥上了心頭。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好厲害的崔憫。她本來想學著姐姐明前那種穩如泰山的架勢,主動出擊跟對方談判,沒想到對方一句輕飄飄的“程雨前”就激得她熱血上湧怒發如狂。這些年學習的禮儀規矩都不見了,隻剩下了一個憤怒、鬱結、痛苦、快被這個世界逼瘋的少女。
小雨杏眼圓睜怒視站他,放棄了原來的打算,不裝了。在熟知她們姐妹倆過往的“熟人”崔憫麵前,不需要像在別人麵前裝出楚楚可憐的無辜少女樣子。他不吃這一套。在小時候初次見麵時就命令人掌摑兩姐妹,崔憫是這個世上唯一見過她們姐妹倆最落魄最卑賤時的模樣了,也最能抓住她們的軟脅處。在他麵前,她們姐妹倆都“裝不起來”。所以,他一句話就剝開了她的“畫皮”。他的意思是別在我麵前裝,說真話。這個人看似厭惡透了她們姐妹,一點也不想與她虛與委蛇。
話說回來她們姐妹也恨透了這個崔憫。拿她們姐妹的悲劇當墊腳石往上爬,把她們倆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如果有一天她得了勢,最先殺掉出氣的就是崔憫,其次才是範明前!
她猛然抬起臉,撕掉了羞怯柔弱的假麵具,絕色麵孔勃然大怒了:“我才不姓程!你別叫我程姑娘。要不是你當初隨隨便便地判案子,我怎麽會落到這種地步?你害苦了我,我根本就不是程大貴的女兒。”
——什麽?崔憫還未反應,他身後遠處的看唇形讀話語的柳千戶和薑千戶對望一眼,都差點拍手叫好了。車隊中的錦衣衛一直監視著範家,剛剛發現範明前和程雨前吵架鬧翻了。剛想打探下原因,這丫頭就主動跑到錦衣衛同知而前告狀了。真可怕,得罪什麽人都不要得罪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崔憫也是眼光一亮,心裏咯噔一下,差點沒一把抓過程雨前命令她快說!這件案子快成了他的心病,多年來一直耿耿於懷。這些天,與範明前程雨前這對奇怪姐妹再次重逢,看著她們在他麵前晃蕩,就像挖了他的心似的難受,憋得他快繃不住了。七年來隻要有空閑,他就像一個不斷回憶往事的老人般的強迫自己反複查案宗,派人走訪豫西小村和陝北程氏老家,到處追尋著這案子的蛛絲馬跡。時間卻隱蓋了一切,全無破案線索。今天程雨前竟然跑來告狀,真是個天賜良機。怎麽不由得他大喜。
錦衣衛高官直奔主題:“你不是程大貴的女兒?你有什麽證據?”
“證據?”小雨像被戳到了痛處。如一隻受傷的張牙舞爪的小獸,對著錦衣衛同知露出尖利的燎牙。怒氣衝衝地嚷道:“我不是錦衣衛,我怎麽有證據?你才是錦衣衛,偵緝破案不是你的本職職責嗎?為什麽要向我這樣的弱女子要證據?我要是有證據早就告到皇上跟前告禦狀了!告你玩忽職守瀆職褻職。你們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我長得比明前美貌多了,更像南方第一美人王夫人。體型也更像南方人。那個李氏為了保護她親閨女,故意說謊話,指認明前做丞相女兒指認我做女兒。她對明前比對我好得多,這就是明顯的證據啊。你還不去追查逼出李氏的實話,還問我要什麽證據?!”
崔憫的眼底露出了一抹失望。沒有證據,隻有猜疑。沒用。哪有以“猜疑”當做呈堂證供的?這案子還是個死結。這麽多年他也想出了個笨辦法,就是慢慢地等著她們姐妹長大,看她們的長像。現在兩個人已經長大成型,小雨的長相隻像王夫人五分,雪膚、大眼,花容月貌,窈窕身姿。都是絕代風華的大美人。卻是不同類型的美女。而範明前卻長得端正中直,像清俊的範相爺五分。真糟糕,各自像父母五分。這算什麽事啊?隻要小雨和已故王夫人沒有七、八分以上的酷似。這案子就翻不過來!
這正是他做的鐵案啊!令人惡心壞了。多少刑官害怕被人翻案,他卻是心甘情願地想翻案,也主動去複查了。卻死也翻不過來。
小雨瞧著他的神色,心裏漸冷,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悲憤地喊道:“都是你!是你,害得我變成這種倒黴樣子的。你為了升官發財,沒確定真相就匆匆忙忙地定了案子。卻把我害成了這種樣子,我現在來找你就要你翻案重查!糾正這個錯案。如果你想壓下案子不查,我就日日夜夜地詛咒你,詛咒你和範明前兩個人不得好死!她搶了我的父親,我的家世,還有我的夫君嫁妝,甚至搶走了娘對我的疼愛,把我弄得一無所有。就是你一手造成的!都是你的錯,是你欠我的,所以你現在必須去翻案重查。”
薑千戶聽得直皺眉。這個小姑娘還是天底下第一個敢威脅錦衣衛同知的人呢。太可笑了。他走過來怒喝道:“你敢威脅錦衣衛同知,好大的膽子……”
小雨也豁出去了,放聲大哭道:“我就敢,我就是來威脅你們的。我就是來要求你們必須複查案子的!如果你們不複查,我就自己去查,我還要弄得滿天下都知道。我要去找益陽公主告狀,去找我的未婚夫小梁王說清楚,我還要去找所有的官府衙門告狀,我要天下人都知道,你這位錦衣衛高官是怎樣瀆職欺侮我這個弱女子的。讓你名聲掃地!看看咱們誰丟得起這個臉?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真是滾刀肉的潑婦。小小年紀就知道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打滾要人命。果然有其母當年的風範。而且,她比她母親更占便宜的是,她是個羸弱可憐的絕色大美人!一個天香國色、傾國傾城,卷入了奇妙案子身世成迷的大美人。這份能量可不小。她沒有本事成事,卻有本事禍害事。如果真的撒潑鬧出來向京城的刑部等衙門告狀,或者到朝堂裏的高官,市井的文人墨客處求助。還真的沒有幾個大衙門,高官,文人墨客和市井之徒們,能擋得住這種絕世大美人的哭訴哀求的。一定會鬧得滿城風雨成為本朝第一奇案!
這丫頭是個說出來做得出來的小潑貨。她豁出去不要命了,還真是個大麻煩。除非一刀殺了。薑千戶直皺眉頭。
崔憫神情平淡,沒有動氣,心裏卻急速地轉動著念頭。他的思緒忽然不經易地飄遠了,冷刹刹地想起了當年範明前從他手裏搶救下這對母女的情景。
——報應來了!
崔憫眼裏透出森寒,心裏幾乎大笑了。這就是報應。真想看看那個自傲心善的範明前知道了這種情景是什麽模樣?問問她後不後悔自已當初力抗東廠保下這對母女的命?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她小時候拚命保護的小養妹現在卻在往死裏整她!嗬嗬,他的義父早就教過他,這年頭好人都會早死,禍害卻活得逍遙自在!隻有惡人才有惡毒心勁去破壞美好毀滅一切。果然是誠不欺我。範明前要完了。
“夠了,住口。”崔憫不想再看這場鬧劇了。他黑眸微閃,臉上露出了冷若冰霜的笑容,幽幽地說:“程姑娘,你要求翻案重查就能重查嗎?你把我錦衣衛衙門和刑部衙門當做什麽了?想來就來,想踩就踩嗎?你知道嗎,在我朝和曆代前朝,即使有冤假錯案要重查要告官府的,也得先打提告人或苦主二十大板,以示官威與朝廷不可侵犯!你既無證據,也無有力的官宦作保支持你上訴,一個劫匪之女憑什麽要求我翻案重審?就憑你的猜疑?”
他輕蔑地一笑:“這天下的大牢裏,關押的都是喊冤叫屈的好人呢。”
“就憑我自己!”程雨前也猛然抬起頭,眼裏冒出了熊熊怒火。她握緊雙拳眼露決絕,內心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燒著她,把她和眼前人都燒成了灰燼。她咬牙切齒地道:“——就憑我。我確信我就是範丞相的親女,我可以感覺到我與範丞相有血緣關係,這種親緣關係在冥冥之中也斬不斷。所以我就用我的性命來為自己作保!如果你翻案重查後是我弄錯了,我就以命相抵,死在你麵前!因為我敢向神明發誓自己就是範氏女,我就是範勉的女兒,未來梁王妃。如果有錯我就遭天打雷劈!”
——這是一場賭博。
——這是一場豪賭。
賭贏了她就榮華富貴、名聲家世全得。最不濟的也是範相事發嫁不成梁王,也能做個名揚天下的忠臣之女。頭頂著忠烈亡父的聲名,拿著四百萬兩重金,遠走高飛地過富貴日子。說不定還能被清流庇護嫁入官宦人家,成為權勢兩得的忠烈之女。賭輸了,她就寧可去死!反正現在她的處境比死也好不到哪兒去了。低微的身份,倍受最親近的人欺騙辱罵,範丞相發瘋似的要上書,範明前執迷不悟地挾持著她共赴死路……這一切都快要逼瘋她了。還不如奮起一搏。
這發下的重誓使旁邊的兩位千戶都變了臉色。這個毒誓夠狠夠重也沒有退路。難道這個程雨前真的是範丞相的親生女兒?他們錦衣衛搞錯了?兩人的臉色都不好了。
崔憫麵色陰晴不定,好像在掂量著事態。
“你不敢跟我打賭嗎?你也害怕你判錯了案子?”程雨前眼裏露出了咄咄逼人的挑釁鋒芒,怒目瞪著同知,甚至逼上一步:“如果我贏了,最後翻案重查查出範明前是個假貨,我才是真的範家女。你這個錦衣衛同知就是當年判錯案子製造冤假錯案的劊子手!哼,我要你當著天下人的麵親口承認你做錯了,給我磕頭陪罪。”
“——你敢嗎?你敢跟我打賭嗎?你怕輸不起嗎!”
崔憫臉一熱,麵頰嫣紅,黑眼睛卻亮得刺眼,放射出了咄咄的火焰。他鄭重其事地看著她,仿佛在審視著她,眼光裏有些蔑視有些可憐還有些佩服之意。終於把她當成了一個對手。
“好,我賭了。我來翻案重查!如果我當年審錯案子,我崔憫就給你公告天下,跪地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