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北上
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範明前帶著小雨、李氏等人準備北行。李氏聽說明前要北嫁的消息是大為吃驚。不明白一夜之間怎麽會有此變化?人迷茫慌亂極了。
本來範勉和明前是打算瞞著李氏母女不帶她們北嫁。放這母女二人出府自尋活路。她們不是範家的親戚或下人,反而能光明正大地脫身了。但小雨無意偷聽到了範家父女的談話,知道了內情,反倒放不得了。隻能帶著她一起去北方。討宦之事一旦敗漏或事發,範府的相關人士都會被東廠抓捕審訊。這種嬌滴滴的小姑娘可經不起酷吏的嚴刑峻法,會說出實話的。反倒連累了她們母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小雨最終知道了實情,還是與明前栓在了一塊。她必須帶著她到北方嫁給藩王受藩王的庇護了。從此後,這一對養姐養妹就真的要相依為命了。
隨行的人,除了不知情的李氏外還有一個丫環雪瓏和幾名粗使仆婦,十幾名家院護衛。和一名領頭的年青管事,叫範淩雁。另外就是範勉說過的安排好的另一隊人馬,等候在城外,與範小姐匯合後北行。
天蒙蒙亮時,範勉就命人送明前出京城。他沒有與女兒見麵,隻派人出來說道,該跟女兒說的話都已說完了,以後大小姐就自已保重吧。範明前咬緊牙關,恭恭敬敬地跪在靜園門口向父親書房叩了三個頭,起身出了範府。
黎明前的範府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霧中。明前帶著小雨和李氏坐上馬車,由年青管事帶領著小車隊出了城。明前從車窗裏向外,最後看了一眼古樸幽靜的範丞相府,冷清寬闊的街道和零星路過的行人。它們都在朝陽下閃著光輝,像一幅繁花似錦的春日畫卷。
她的心事沉沉。仿佛還在昨天,她坐著馬車進京,懷著一顆忐忑彷徨的心進了範府。一轉眼就又懷著一顆忐忑彷徨的心出了範府和京城。都是滿心憂愁滿身狼狽……真有意思,人生就像個環環相扣前呼後應的大圈。
明前坐在馬車上,背挺得筆直,臉色鄭重,眼光清澄,身體繃得緊緊的。目視著晨霧裏漸去漸遠的範丞相府,心裏暗暗地為自己鼓著氣。
經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她已知道這件事不可逆轉了。這件事就像是深夜的驚雷震撼了天地人心,也一下子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範勉要上書伐宦,引發朝廷大變。她要遠嫁北方,前途莫測。這一切都不可更改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隨波逐流地順勢而為,在陌生的前方尋找著一個解救父親的良方。
——北方,甘陝兩省,梁王。如同魔咒般籠罩著她的心。上個月在碧雲觀遇到的小天師張靈妙說過的話:“一入北方,就會命損身消、死無葬身之地!”似乎還響在耳畔。她就必須去北方了!
不,那位張靈妙小天師說的不對。北方不是死路,而是一條活路,隻有往前走才能有轉機和希望。也許能借助藩王之勢,也許能通過金錢,或者其他的機緣巧合來改變這件事。使他們父女死裏逃生。就像七年前在大龍灣救李氏母女,也是在毫無希望的死地裏掙紮出了一條活路。這一次,她也能從危險政局裏救出父親的。前途慢慢,隻要心堅誌守,總會有應對法子的。
回想起父親的斥責,明前的心也為之黯然。她真的是個不仁義忠烈的人嗎?這時候她也有些迷茫了。七年來,她努力地學做一位賢德文雅的貴族淑女。但是在老女官深不可測的眼光下,在女先生臨別贈送的手珠時,卻感到她們的擔憂。父親更是親口說出了她不是個忠貞烈女。她即難過又傷心。什麽叫忠烈仁義?如果像父親一樣血濺朝堂就叫忠烈仁義的話,她永遠也做不到。她為了親人願意付出所有,但不願意為不值得的人或事付出性命。
明前望著霧鎖京城,在這個白蒙蒙的出城大道上,暗自許下心願。即使張靈妙小天師推算出了未來,範勉心甘情願地赴死,她也不會認命。她堅信著前方會有轉機,她一定能化險為夷得救出父親的。
* * *
年青管事範淩雁護送著明前和車隊出了京城,駛向了近郊的十裏亭驛站。一行人輕車簡從,隻有兩輛坐人的馬車,一輛裝行李的馬車和十幾個騎馬的侍衛。
這樣子千裏迢迢地去北方。範家眾人也覺得太簡陋了。
小雨心事重重的,臉色惶惶,眺望著窗外沉默不語。養娘李氏擔心地瞅一眼她,又瞅了明前一眼。從昨晚知道大小姐要北行嫁給藩王後就又驚又喜又惶恐。驚喜的是大小姐要做王妃,惶恐的是這事太倉促了,還是這麽匆忙地北嫁。但是相爺和小姐已經做好決定,李氏隻好跟著眾人雞飛狗跳得收拾行李。這會兒,她右眼跳個不停,心越發得不安穩了。尋思著找個機會盤問下小雨,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範淩雁卻很高興。他是個精明能幹的年青人,從小跟著範府大管事走南闖北,很有些迎奉管事的本領。這次範丞相選中他護送大小姐北嫁,他很是高興。這可是送嫁藩王的大好差事啊。一路上前後打點極為殷勤。
他偶一回頭,看見了馬車窗戶旁的範小姐,居然是滿臉沉重眼光銳利,身體挺著筆直,完全沒有要嫁人的嬌羞,反倒像是如臨大敵的模樣。而小雨姑娘也是神情恍惚不定。範淩雁略覺奇怪。不過,看到小雨那張嬌豔如花的美麗容貌,他的心情也舒展多了。能陪著小雨姑娘千裏迢迢得去北方,一路上朝夕相處,也許能贏得她的好感呢。範府內外暗戀著小雨姑娘的人很多,現在隻有他有機會陪伴她同行了。他很是歡喜。
路途也不算艱難,都安排好了。在城郊的十裏亭驛站,與另一隊人馬會合再一同北上。從京城到北方兩省有數千裏路途,要穿過二十多個州縣,還要經過一些崇山峻嶺和無人地帶,光憑範家十幾名家丁侍衛們護送小姐北行太勉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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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趕到驛站,剛停住車馬。就發現從後麵趕上了一隻隊伍,竟然是人頭攢動旌旗蔽日,足足有兩千號人馬,鋪滿了整條道路。
這隻車隊前有官兵開道,早間還有一些穿紅色官袍的官員,旁邊有兩千多人的官兵軍卒們護送。車隊裏馬匹上千,奴仆雜役也有千餘人,中間有一座十六匹駿馬拉的碩大的雕龍刻鳳的車輦。後麵尾隨著兩百多輛各式馬車和行李輜重車。一眼望去車隊冠蓋如雲,旗幟如林,浩浩蕩蕩地望不到盡頭。
範家小車隊忙避到路旁,明前、小雨和李氏等人都很好奇。這是哪位官員出巡的車隊?好大的氣派。
大車隊停在驛站前稍作休整。從車隊裏的一輛青頂馬車走下了一名官員。身材高壯,大白臉,眼睛細長留著短短的黑須。穿戴著刺繡著“錦鏽九鳥”補子的深藍官服,不怒自威。
範淩雁急忙迎上前施禮。
高壯官員看到了範淩雁和明前等人,白生生的臉擠出一絲笑容:“賢侄女,怎麽來的這麽晚?快隨我去拜見公主。”
“公主?”明前暗自心驚。
官員領著明前直奔車隊裏最大的十六駕馬車的雕鳳流雲鳳輦,細細地講給她聽。明前才漸漸明白。這官員是禮部侍郎李執山,是她父親範勉的好友。這次奉旨護送大明朝益陽公主前往甘蘭省的鴻瀘寺禮佛。
甘蘭省的鴻瀘寺,是全國最大的佛教盛地之一。據說最近頻頻出現了奇異天相。震驚了全國。一是北方天際忽現九星連珠;二是寺內出現高僧坐化變成肉身舍利;還有當地民間的一個癡呆傻兒一夜間變成了睿智高僧等等。這些天降的神跡傳遍了全國也傳到了京城。一向祟佛的皇後李氏和王太後等人聽了都嘖嘖稱奇。李皇後想去鴻臚寺禮佛,但身體贏弱走不得京城到甘蘭省的數千裏路。益陽公主便決定代替皇後太後等人,前去甘蘭省敬佛禮事。
大明公主代替皇後太後去北方敬佛,非同小可。於是便帶上諸多人馬。內帶隨侍的後宮太監女官,外麵是皇帝賜下的天子親軍和禦前侍衛,另外還帶上京畿五大營的一隻軍隊,連官員帶奴仆的共有三、四千號人馬。浩浩蕩蕩地出行了。車隊由禮部侍郎李執山帶隊。範勉就和李侍郎打了招呼,請他們帶著範瑛北行。
明前聽了暗自吃驚,又有些佩服父親。範勉見公主北行,幹脆就把女兒托付給李侍郎光明正大得隨公主車隊一同北行。等到了甘蘭省再與公主車隊分離,進入更北方的北疆境內。這是個最穩妥辦法。試想有哪個不長眼的小毛賊敢打劫公主的車隊?
李執山知道範勉送女兒去北疆是與小梁王朱原顯成婚的,也就樂得做個順手人情。未來的藩王王妃、天子弟媳,誰人不敬?於是也滿臉堆笑一口一個的賢侄女叫得親切,親自帶著明前拜會公主。
明前聽明白了。立刻穩住心神端好架勢,臉露微笑,帶著小雨和雪瓏來到了公主鑾駕前參拜公主。女官們掀起轎簾,露出了公主身影。明前恭敬恭謹得向公主行大禮。大禮行得很規矩嚴謹。
行完禮,才聽到一個清脆如銀鈴的聲音說:“是範瑛吧?快平身。早就聽說過範丞相的大名了。我聽李侍郎說過此事,正巧我們也去北方,你便帶著車馬跟著我的車隊走吧。一路上由李侍郎和陳將軍護送,保證把你平平安安得送到甘陝省。盡管放心。”
明前心中微喜。沒想到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這麽溫和親切。她忙謝恩:“多謝公主大恩,範瑛感激不盡。”
益陽公主輕聲笑道:“不必客氣。這一路上千裏迢迢的,也很沉悶。有你陪著我說話,也是個好事。範小姐不必見外。”
明前再次道謝,欠身站起。她微微抬頭眼風掃去,便模模糊糊得瞧見馬車正中端坐著一位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容貌妍麗,膚色白皙,長眉黑眸朱紅櫻唇,麵容極是端正美麗。一身紫紅色錦綸繡鍛華服,烏黑長發盤起了厚厚的雲髻,插滿了珠寶翠玉,身上也佩金挽翠。整個人花團錦簇華貴逼人。是一個很標致很瑞麗的貴氣女子。
她貴為皇家公主,臉上卻是眉目開朗,掛著溫柔和煦的笑意。使人如沐春風。竟然和藹敦厚的如一位鄰家姐姐。她身後侍候的幾位高品階女官也是麵容和藹笑語盈盈。
明前心裏暗暗稱奇,沒想到當今聖上元熹帝的妹妹益陽公主竟然是這麽平易近人,毫無民間傳說中的刁蠻嬌橫的公主模樣。她心裏略感輕鬆,這樣溫柔的公主應該很好相處吧,這趟北方之行也會好走些吧。跟著公主車隊走慢些,但萬事不用擔憂,兩月裏就能順順當當地走到甘陝省了。父親為她真是殫精竭慮得謀劃了。
明前再度規規矩矩得道謝後退了。益陽公主含笑闔首。明前後退幾步卻覺得身後一滯,撞住人了。糟糕!她心裏一沉,是背後的小雨,她跟隨著她參拜公主,後退時卻慢了一步,撞住了她。明前心中暗暗叫苦,小雨平時很聰明機靈,怎麽就在公主麵前走錯了步子?是被皇家公主的威儀嚇住了嗎。這下子兩個人都要摔倒出醜了。
她盡量地穩住身影,免得當場摔倒。混亂中她扭臉望去,卻見小雨身旁,有一個人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們。她的心也霍得一跳,屏住了呼吸,腿一軟真的要摔倒了。
——是崔憫!
是那個錦衣衛僉事、掌印大太監的幹兒子崔憫。他居然在這兒!
那邊的崔憫也側著身子吃驚地看著她們倆。
朗朗睛空下仿佛劃過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響起了一串驚雷。把眾人都震呆了。崔憫和明前都驚呆得看著對方。崔憫的臉潔白如玉,一雙長眉微挑著,深邃幽黑的眸子閃著奇異的眼光,如火如荼得瞪著兩個少女。清秀的臉上現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容。明前的鵝蛋臉也驚訝無比,一雙漆黑入鬢的劍眉高高揚起,黑眼眸睜大了瞪著他,覺得一切都匪夷所思。
——居然在這裏遇到了他(她)。真是見鬼了!
崔憫外表像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實則是個敏捷的武人。一看兩個少女搖搖欲墜得摔向了旁邊,猛得出手了。“砰”地一聲探出手臂越過小雨,抓住了明前的衣領子。硬生生得拉住了兩個少女的倒勢。兩個女孩也趁機抓住他的胳膊,站穩身體,沒有當場摔倒。
呼……明前覺得脖領子緊緊的,呼吸窒息,差點被他五根手指拎起來。如果不是被抓住脖領說不出話,她就要鬱悶得叫出聲了。為什麽要隔著小雨抓她的脖領子,看她好欺侮麽?
混亂中,兩個人的眼光相對,都來不及轉換臉上表情也暴露了心裏的震驚。
他(她)怎麽會在這兒?!怎麽到哪兒都躲不過這個人?這家夥是我命中的克星嗎?
遠方的鳳輦上,益陽公主溫聲呼喚著年青的錦衣衛高官:“崔指揮同知,這是隨我們車隊一同去北方的範丞相之女範瑛。崔憫,快去見禮。”
崔憫麵色陰晴不定,哼了一聲,針芒般的雙眼掠過了明前的臉,五指鬆開放開了她的脖子。之後就從她身邊飄飄然地走過,一陣風似的奔向了公主車輦。
明前手撫喉嚨,連連咳嗽著,差點歎息出聲。小雨也驚惶極了。兩個人相看一眼都是滿臉陰鬱。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錦衣衛指揮同知也會跟著公主去北方?東廠大太監的兒子也在這裏?
明前忽然覺得這一路前途莫測,不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