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師退敵
那位崔長侍也未想到有人在遠遠偷窺他。他策馬而出,對著上百位儒生學子,居高臨下地喝道:“諸位學子不在國子監讀書,私下聚集在碧雲觀外麵騷擾道場。這成何體統?快速速散開,不然就以聚眾滋事之罪逮捕你們。”
儒生學子們被錦衣衛趕得滿山亂跑,紛紛鼓噪大罵:“你們這些奸宦禍國殃民,亂抓忠臣。現在根本沒人逃進碧雲觀,還想汙陷我們。你們才該千刀萬剮呢。”“我們清流儒派是治國正統,這裏是董太後的碧雲觀。還不趕快退下。”“姓崔的,你跟你幹爹都不是好東……”
崔憫根本不理會他們。他平靜地策馬來到觀前,舉起佩刀,高聲宣布:“朝廷大事與你們這等學子無關。錦衣衛奉皇上旨意抓人。莫說他逃到了碧雲觀,就算是逃進皇宮,我們也照抓不誤。逃犯和你們有沒有犯罪去向刑部申訴,現在你們占領了道觀鬧事,擾亂民眾上香。就是該杖刑的大罪!來人啊,驅散他們。”
儒生們不服地大喊:“你敢毆打儒生?我們可是天子門生,見官都不跪。你們這幫東廠的走狗竟敢用大棒子打我們。真是奸宦當道亡國之兆啊。”
崔憫聽了這話,俊臉上泛起紅暈,嘴角翹起,被氣笑了。這一笑竟是異樣的精彩紛呈。他立刻抬手點名字叫了幾名千戶過去,抓住那人拖出來。狠抽他的大嘴巴。他也猛然沉下臉,神色嚴峻地喝道:“住口!亡國之論也是你們這些酸儒秀才說的?學了十多年的書,都學到了什麽東西?讀書確是能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法子,但現在你們隻學會了抨擊時政,就能治理天下了?經濟仕途務農治災平盜傳達政令,你們又懂得多少?光知道紙上談兵怦擊朝綱,把黨派私欲壓於國家之上。從前朝到現在,光是黨爭滅國就不知道滅過多少回了。還敢在這兒大放厥詞。讀聖賢書卻不守好讀書人的規矩,連安身立命都做不到,還談何治國平天下?還肆意插手政事妄議朝綱,還敢跟我說見官不跪?這一許小命都不夠給我打的。”
“——給我狠狠地打,打到他會說人話為止!”立刻便有錦衣衛衝上去狂揍起儒生了。
他身後一個麵白無須的東廠太監尖聲喊:“崔指揮僉事,跟他們廢話什麽!我們有皇上聖旨,把他們都殺了!別驚動了董太後的道觀。隻管打殺,打死多少人都無事。”
崔憫冷冷地橫他一眼,沒答話,也沒有跟儒生們廢話。舉起右手,一聲令下。上千名錦衣衛們開始攻敵抓人了。他們沒殺人,隻是抬著攻城重木衝上前,“轟隆”一聲就掃倒了一大片學子。再橫掃回去,嘩啦又絆倒一大片。一下子打散了聚眾學子們。官府差役們趁勢衝進人堆,抓住了幾個領頭鬧事的,拖出來捆住就痛打。這一下子,連衝帶打,一下子就衝開了儒生學子們的陣營。打得儒生們哭嚎慘叫著滿山亂逃。
須臾功夫,錦衣衛就成功得驅散了大群儒生,抓住了領頭學子,清理出了碧雲觀觀門和官路。
崔憫遠遠得站在官道高處,居高臨下地指揮全場。他麵容冷厲,身形冷峭,手按佩刀氣勢極盛。遠遠望去竟如殺氣騰騰的閻羅王。嚇得圍觀的千餘名百姓香客和路人們都咂舌不已,均想,果然是東廠出來的酷吏,大太監養的兒子。這麽狠毒。
混亂中,一些儒生學子走頭無路,趁亂爬過了碧雲觀圍牆。跳進觀裏,打開了大門。大群的儒生學子們趁勢衝進了碧雲觀。錦衣衛和衙役也忙追進去。碧雲觀山門裏外亂成了一團。
糟糕,進了碧雲觀。崔憫一皺眉。
* * *
“快住手!”碧雲觀裏奔出了一群道士,擋住了眾人。其中疾步走出一名道士,厲聲喝止住眾人。
人們看去,都不覺得眼前一亮。領頭走出來的是個風神俊秀的少年道士。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模樣俊秀,姿態瀟灑,頭帶仙桃簪花道觀,腳蹬流雲方履,穿著一襲淺地深緣的深藍道袍,腰間係著一條分成兩股的黃金絲絛,分別墜了兩塊青田玉佩的。氣質極為出塵,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的長相也很出眾。眉清目秀,麵孔雪白,一雙清澄的黑眼睛,略一轉動寒氣襲人,朦朧得有如寒江雪水中月,璨然生輝。乍一看上去真似那西天上界來的得道仙人,三清大帝前的持瓶金童。好一個貌美質潔的方外人。
少年道士瀟灑地走出山門,現場立刻安靜下來。他向崔憫行個禮,朗聲道:“貧道張靈妙。乃是碧雲觀觀主的徒弟,主持著此間諸事。崔指揮僉事雖然是奉旨抓人,也不能這麽粗暴無禮。這裏是老子道場董太後的貢觀,怎麽能讓官差們隨意出入抓人?你們在道觀外麵打了數百人,哭聲遍野,早就衝撞了三清上人和董太後。還不快快退下!”
“原來你就是張天師的後人,小天師張靈妙?你終於出來了。”崔憫神色冷淡。
“正是小道。”
“你好大的膽子。”崔憫提聲直斥:“你現在出來是想包庇這些儒生抗旨不遵嗎?這些人都是嫌犯,另外還有嫌犯已進了碧雲觀。我逢了聖旨抓人,董太後是皇上的母後,自然會以皇上的旨意為重。你拿董太後的貢觀來壓我,難道你想挑撥皇上的母子關係?”
嘶,好會訛人。圍觀人群同時吸了口冷氣。一句話就誣陷小道士挑撥皇上母子關係。真不愧是東廠出來的探子,信口雌黃,真如砍瓜切菜般便宜。
小天師卻毫不懼怕,雲淡風輕地說:“崔指揮僉事說笑了。皇上最敬太後,豈是你我這種小人物能挑撥的?太後所供奉的道觀是方外之地,不受世俗刑法約束。這些人即然已經闖進了碧雲觀山門,腳踏三清土地。便是與我觀有緣。小道不可不管。”
“你管得了嗎?”崔憫冷笑。
“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不管。今日,我主觀,這些人進了我三清觀門裏。我就必須管。”少年天師的麵容一肅,氣正神嚴,如神如仙,氣勢大盛:“人可以不敬人,不敬上司,但不可不敬神不敬天!大名鼎鼎的司禮掌印和禦馬持符大太監也不敢不敬佛道不敬天吧。”
崔憫冷冷刹刹的卻不讓步:“一些嫌犯怎麽敢與佛、道連到一起?即便是真的有聯係,凡是敢觸犯我大明皇帝的天威者,多少佛道也一並滅了!自古以來皇帝滅佛滅道也是常有的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用道佛來壓我?”
張小天師與他目光相接,坦然說道:“我怎麽敢以佛道壓錦衣衛僉事呢?崔大人多慮了。小道隻是一片慈悲心,為這滿山來進香的香客安危著想。崔大人不怕天,不怕道,不怕太後。卻怎麽能不憐惜弱小婦孺呢?這麽打打殺殺,叫這滿山遍野的普通百姓們如果看得?更何況這些人誓死不走,難道你還要全部殺了他們嗎?萬一真的血濺國觀死在這裏,豈不是給道聖不恭,給太後蒙羞,給朝廷添亂。還毀了我道家的清淨道場。到那時你要怎麽辦呢?”
“那你想怎麽辦呢?張小天師。”崔憫陰鬱地一笑。知道今天遇到硬茬子了,這人要包庇儒生。
張靈妙忽然噗嗤一笑。這一笑,一身肅穆高潔的得道高人的風範盡去,變成了精靈頑皮的少年。陡然間就從仙佛天師變成了凡夫俗子。
他粉麵含笑,身姿瀟灑,輕飄飄地走過來。走近了,忽然伸出手臂緊緊得勾住了崔憫的肩膀,親親熱熱地說:“我什麽也不想幹!就想跟崔哥哥求個恩典?”
圍觀眾人差點一跤摔倒。這位小天師想幹什麽?
這一招卻把崔憫惡心住了。他少年富貴,養父權盛,從小就是奢靡過人。他天性/愛潔,常常是一身白衣片塵不染。是個有潔癖的人。被這少年道士一把抱住肩膀可惡心壞了。他順手一甩,就想把小道士甩出個仰麵跌倒。誰知道一下子居然沒甩脫。他眼光微沉,心裏提了起來,看來這個碧雲觀小天師有些門道。碧雲觀號稱“國師法觀”,觀主都有“護國國師”的稱號。果然有些本事。
張小天師緊緊摟著他,笑嘻嘻的,變得又親切又和善。眨眼間就從道家的護國天師變成了笑眯眯的鄰家小弟。周圍一些等著進觀燒香的夫人小姐們立刻投過去又愛憐又喜歡的眼光。這個笑嘻嘻的俊俏少年郎比那位凶神惡煞的錦衣衛崔先生,要討人喜歡多了。
崔先生美則美矣,太凶悍嚴厲了。
張靈妙一臉諂媚討好的笑,鼓動著如簧口舌說:“小弟一向仰慕崔哥哥很久了。早就想見一麵。果然一見之下,嘖嘖,崔哥哥風神如玉,不愧為京城第一美男子。小弟傾慕不已,什麽時候也能像崔兄一樣光彩照人享譽京城就好了。嘻嘻,小弟是碧雲觀觀主新收的徒弟,今日初次管理觀務,一不小心就被這些人衝撞進碧雲觀。也是小弟倒黴啊。崔哥哥,你衝進來抓逃犯,也是在幫小弟的忙,我怎麽能不承崔兄你的情呢。嘿嘿。”
“這樣吧,我們來商量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處置法子。崔兄,你撤去周圍的官兵和錦衣衛,免得驚饒了我的道場。幾百人在外麵鬼哭狼嚎,把我這清淨之地變成了陰魂地獄。太不成體統了。你撤了兵,我就把這些混帳東西交給宮裏的董太後處置。皇上母子連心,也算是交給了皇上處置。這樣做即不違了崔兄的差事,又圓了我道觀的體麵。如何?”
“別傷了我們一見如故的感情,給小弟一個麵子吧?”他幽怨地看著錦衣衛。眨眼間,這位小天師的態度就來了個天地/大/逆/轉。同意交出了儒生,想跟崔憫私了了。人人瞠目結舌。這投降得也太快太沒品格了。大家剛開始還以為氣勢非凡的小天師要跟錦衣衛死磕呢。
那群跑進觀裏的儒生們卻不怒反喜:“我們願意被交與董太後,我們要麵見董太後告……”
張靈妙立刻甩下了錦衣衛僉事。返身走回去,啪啪啪得揚手打了領頭儒生幾記大耳光,打得他傻了。他陰著臉怒叱道:“你們算是個屁!也配口稱董太後?一些不通俗物的蠢貨也配麵見太後?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那領頭儒生終於被打醒了。連連叫道:“天師救命,天師救命。學生是不配,學生就是來碧雲觀向董太後投案自首的。”
嘩,周圍的錦衣衛和圍觀群眾險些摔倒了。這瞎話說得也太沒誠意了。你們演戲也演得像樣點好嗎?
張小天師卻滿意地含笑點頭。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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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群當場作戲的家夥。崔憫暗自冷笑。他也早心知肚明,這群儒生逃到碧雲觀是為了驚動董太後,救那些被關押的官員。董太後如果願意出手自然會與皇帝太監們過招。
他暗自想著,看來今天是抓不住嫌犯了。張天師是國師,後台是董太後。他們在清流和太監之爭中保持中立。但是哪方麵也不能做得太過份了。董太後是個極嚴厲苛刻的人物。這位小天師也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從哪兒冒出來的?江湖上竟然多了這號人物。
而且這幫書生都太蠢太木。東廠太監還命令他痛下殺手血洗書生。一不小心就陷身進了大麻煩。這些年,朝堂紛亂,江湖催人老。崔憫越發深沉。辦差時該圓滑時便圓滑,該放手時就放手。將本心收斂得紋絲不露。
罷了,反正跑得了道士跑不了觀。崔指揮僉事給了小天師麵子:“好。即然小天師這般處置,最妥當不過。我就不抓逃犯和這些人了,由張天師交與董太後。崔憫告辭了。走。”隨即領著人,像潮水般的退出去了。
一場風暴轉瞬化雨,煙消雲散。人們目送著東廠錦衣衛退走,再扭頭看向觀門的張小天師,都露出了頭暈目眩之狀,這小天師也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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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風波平息。碧雲觀山門大開,接納眾位香客進門。
旁觀的範明前等人也看得目瞪口呆了。對小天師佩服至極。能從崔長侍崔憫手底下搶人,還搶得這麽舉重若輕。這就是老女官和於先生說的“以柔軟的姿態”解決事情吧。果然比她當年硬生生得搶人高明多了。
範家馬車也駛進碧山觀大道。明前還覺得驚心動魂。沒想到東廠錦衣衛竟然囂張如廝,當眾抓捕儒生學子們。這些都是官宦子弟讀書士人啊。她想起了出城時看到的午門外跪求皇上理事的官員家眷們。可想而知,如今朝堂上,清流和宦黨之爭是多少激烈慘烈啊。她的父親範勉做為朝堂上清流一派的中堅力量,也是如履薄冰吧。
一想到父親,範明前忙命人避開錦衣衛,從側門進碧雲觀。如今宦黨橫行人人自危,如果被有心人發現她在這裏看熱鬧,被人勾連到她父親身上。豈不是自找麻煩?
他們匆忙地躲避錦衣衛們進寺,卻在山路上紮了眼。
錦衣衛僉事崔憫帶領人馬回京城。他掃視全場,眺望到了側門進觀的幾輛馬車,順口問:“那是什麽人?”
旁邊人答:“是今天來碧雲觀敬香禮拜的一些官員家眷。要去查問嗎?”
崔憫擺擺手,上香的車輛看來跟鬧事儒生們無關,他隨意問:“都是誰?”
須臾間有人去查得清清楚楚,回稟:“是渭南太守劉伯牙家,禮部尚書謝紜家,還有兩位外地進京的六品武官的妻女,還有龍華閣大學士範家家眷。”
崔憫眼光一跳,精光乍射,平靜如瓷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表情:“範家?”
旁邊的錦衣衛千戶薑折桂對他點點頭,會意道:“就是她。大人沒忘吧?就是那個範勉遺失之女。聽說也來碧雲觀替亡母敬香了。一晃眼七年過去了,時間真快啊。”
白官袍的美少年陡然回頭,盯著那行人的背影。正好看到了一個娉婷修長的身影走下馬車,嫋嫋縈縈地走進道觀。驚鴻一瞥,她長眉如劍,黑眸如星,一張英姿勃勃的驕矜容顏。
就是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敢從他刀下奪人的小嫌疑犯,真假莫辨的範丞相之女。他怎麽能忘?
……精靈女孩糊塗案。……奇恥大辱。
他深深地盯了她纖細修長的背影一眼,收回了目光。大跨步地走下台階。豔陽高照,春風吹蕩起他的長袍。他仰起頭,眯著眼睛,輕聲細語地道:“……去查查,這位範丞相小姐幹了些什麽,還有那個神秘小天師。看看他們之間有沒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