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碧雲觀
明前不知道王夫人和父親在背後盤算的事。月餘後,於先生和雲老女官結束了教習辭別範府。說能教給範小姐的都已經教給她了。
離別時,明前又喜又憂,還有些傷心。喜得是學業已經過關了,憂的是不知道未來還有什麽等著她。傷心的是七年間她與兩位老師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與女先生於秀姑,更是亦師亦友。於秀姑見她淚眼婆娑,拉著手不舍得放開。便笑說,自己住在中原欽州,非是天邊,將來還會有再見麵的一日呢。明前才收拾起了離愁傷感。而後的日子她如往常般的看書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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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分。明前準備去京郊碧雲觀做一場小型法事,悼念亡母王玉貞夫人。順便也讓李氏去京郊的平民墳場去掃墓。
四月二日祭日當天,明前拜別父親範勉,帶了養娘李氏、兩名大丫環和幾個仆婦婆子,又帶了二十多名家丁護院。由範府二管事領隊,帶著兩車祭品和布施等物,浩浩蕩蕩地去了碧雲觀。
碧雲觀是京城地界最著名的道觀。傳說道家老祖老子騎青牛出關前,就在這裏起程的。看到這片土地青丘連綿,碧空裏盤桓著一團團綠雲,老子感慨地說“碧雲連霄,祥雲蓋世。此乃福瑞之兆,該是我道家道場。”他的弟子們便在此地蓋起了一座巍峨大觀。起名“碧雲觀”。經過了千載的經營,觀宇連天,香火如炊,觀田萬畝道士千人。與京城東邊的黃崗寺並稱為大明朝的僧、道兩大道場。
元熹帝獨尊儒術,但也對能“修仙成神長生不老”的道術,很推祟。皇太後董太後更是個專信長生術的居士。經常來碧雲觀敬香。碧雲觀都快成了董太後的家觀了。
範勉夫人王玉貞生下女兒四年後就病故了,年輕折亡,家人憐惜,便求了關係把她的牌位供奉在董太後專寵的碧雲觀道場。想借著太後恩寵也享盡香火。
馬車駛出範府穿過京城。明前和兩個丫環小雨、雪瓏,坐在頭一輛馬車裏。她望著京城道路兩旁的街坊市景,民生百態,便覺得心胸開闊。她本來就在山野間長大,從小滿山亂跑,見慣了自然美景。這七年養在相府鎖深閨,得到了潑天的富貴,也像是囚禁入籠的小鳥,再沒有展翅飛翔的自由。小雨也睜大一雙嫵媚漂亮的大眼睛,渴望地看著車窗外。她也在相府憋壞了。
車隊出城之際,在午門遇到了意外的事。午門前的大街,赫然跪滿了一片黑壓壓人群。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身披麻衣跪倒在地哭喊哀嚎聲。堵得午門附近水謝不通。這群人足足有數百人之多,邊哭喊著冤枉邊向皇城方向跪拜。午門前還站著很多衙門差役和軍卒,把守午門,對著遍地哭喊叫冤的數百人置之不理。還強行驅趕開了看熱鬧的人群。場麵很混亂。
範府諸人嚇了一跳。二管事麵色凝重地率車隊加快速度得經過午門出城了。馬車裏的範明前等人也很震驚,卻不便追問。
車隊一路無話,又行了半個時辰便進了山區。官道盡頭的青丘之頂,綠樹紅花隱映間,出現了一座古樸巍峨的道觀。觀宇連綿百裏,氣象恢弘,正是碧雲觀。一條官道上都是去碧雲觀進香的車馬和行人,很擁擠稠密。
車流忽然停下了,前方傳來了陣陣喧囂聲。碧雲觀的山門處像趕集似的喧嘩起來。人們遠遠望去,竟然是很多穿儒服的儒生和學子們,聚集在碧雲觀的門前大道上吵鬧不休。旁邊還有很多官兵,跟儒生學子們相互推推搡搡的。兩撥人堵住了碧雲觀的大門和官道,使進香的車馬行人都阻滯在路上。
範府管事忙去打探消息,不多時趕回來回稟:“大小姐,前麵出了點麻煩。一群儒生逃到了碧雲觀,刑部衙門的差役們正在緝拿他們。他們堵住碧雲觀大門,我們進不去碧雲觀燒香了。”
明前奇道:“儒生們犯了什麽案子?”
範府管事見事情瞞不過,壓低聲音說:“大小姐別急,先聽我說。近日朝堂上有人聯合寫匿名信告了掌印司禮大太監和禦馬持符大太監一狀!告他們濫用職權,圖謀造反。還告他們鼓動皇上與韃靼刺爾國和親,丟盡了大明朝的臉。要皇上查處東廠和太監們。這些人的本事奇大,把匿名狀子直接遞到了禦前書房。卻被宮裏的大太監劉瑾和伍懷德截住了。反咬一口,說他們才要謀反。現在他們和刑部聯合起來正滿城抓捕著匿名告狀人,已經抓了一百多位官員下東廠詔獄,嚴刑拷打,要他們招供出幕後主使。還打死了多名官員。咱們剛才經過午門時,看到的數百人跪在午門喊冤,就是這些官員的家眷,求皇上放人的。”
“皇上怎麽不管?”明前大驚。
“皇上恐怕還不知道此事呢。”管事苦笑:“大太監們蒙蔽皇上,奏折都不往皇上跟前遞,皇上很可能不知道此事。所以那些官員的家眷學生們才集合了幾百人齊跪午門,要把事情弄大,求皇上管管。不然被抓的官員們就是被打死也是白死。”
“眼前的儒生學子們就是那些官員的門生們。官府也要抓他們,他們聽到了風聲,就跑到碧雲觀了。這是董太後經常上香的道觀,他們盼著能被董太後遇見庇護。但是衙門的差役也追到這兒了。碧雲觀的道士們也不想惹麻煩,就緊閉山門。咱們今天沒法燒香了。”
明前目光微閃,臉色凝重。
本朝年號元熹,不複開國盛況。百餘年來,法紀廢馳,朝綱日紊,已漸漸有了衰敗之相。無熹帝很信任宦官太監們,大肆任用他們理國監國。太祖皇帝曾下令宦官不準幹政,過了百年,早變成了一張廢紙。如今太監們結黨營私、把持朝政已成了常態。還把持著“東廠”,靠偵緝百官世族的權力,經常扣政敵們一頂叛逆帽子,就消滅政敵並且抄家滅門。早成了朝堂上的大患。
本朝更有五名權傾朝野、紅得發紫的大太監。分別是劉瑾、伍懷德、張寧府、李炻、寧浩石五人,深受元熹帝信任。人稱“五虎”太監。
明前身為一個丞相小姐。有時候也聽父親說起朝堂政事,或者由女先生於秀姑之口知道幾分時政。一位貴族女子往往要嫁給名臣或大族世子,締結兩姓之好的。多多少少都得了解些朝堂中事。最少要知道自己家族的政治傾向,父親的施政方向,以及未來要嫁夫君的政綱派係。
於秀姑先生是前朝名儒於太師的後人,是個站在朝堂外的人。平常不多跟明前談這些凶殘齷齪的朝堂政事。但時間久了,與明前半師半友,言談中就不經意得放鬆了警惕露出了些口風。
她對這些手握重權的太監們很不以為然。臉上不透風景地笑說:“太監麽,本來就是低賤的服侍人的人。身體殘缺,心性自卑,也沒家族後代,隻得把滿腔熱心都放在黃白之物功名利祿上了。所以,一旦爬上高位,能把持朝綱左右皇上,轉眼就變成了天底下最狂妄自大的人。行事偏執,不可估量,而且極度仇視正常人。禦馬大太監劉瑾曾因為一個宮妃無意的閑言,便尋隙殺了她一族。一語殺千人,世人常稱他喪心病狂、不可理喻。”
“明前,如果以後遇到了掌權大太監或他身邊的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可露出一點輕視之意,否則會惹來殺身大禍。”
明前牢牢記住了秀姑先生的話。
而且她的父親範勉更是正統的儒生,是強烈反對太監們幹政的清流黨派的黨魁之一。與五虎太監暗鬥多年,七年前更把有救女大恩的司禮掌印大太監伍懷德的養子崔長侍拒之門外不準他登堂入室。由此可見他多麽痛恨五虎太監。因此,明前非常清楚自家站得是什麽立場,又知道父親的仕途行得多麽艱難。想到這兒她心頭泛起一股燥熱。立刻命令不去敬香回府。免得惹上麻煩。
範管事指揮著下人們拉馬車拐彎,後方卻湧來了更多的車馬。一時間調不了頭,路堵得死死的。
這時候官道後方又衝來了一隊官兵。旌旗招展,人強馬壯,足有上千人。他們強行驅散了官道上人群,包圍住了碧雲觀門前的儒生學子們,然後揚鞭痛打。
儒生學子們轟然大亂。一個人眼尖,認出了來人,高喊:“不好,東廠的錦衣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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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大驚失色。養娘李餘娘,正神氣得指揮著馬車拐彎,聽到東廠錦衣衛幾個字,嚇得胖臉煞白,像被老鷹抓著的兔子一樣,驚恐地逃回了馬車上。她對錦衣衛有種揮之不散的恐懼感。
明前也小心翼翼地掀開馬車簾望去,心裏霍得一跳。
後麵趕上來的果然是一群凶神惡煞的錦衣衛。青綠色的錦衣衛官服,像撲天蓋日的旗幟漫天撒來。
錦衣衛是皇帝的私人親軍,跟東廠不是一個體係的。但東廠辦案時喜歡從錦衣衛裏抽人手幫忙。錦衣衛跟著東廠辦案也能撈到好處,也愛跟東廠混做一勢。於是人們一看到錦衣衛出動,就知道東廠太監也到了。而駐紮在京城的錦衣衛南北鎮撫司總衙門的錦衣衛們更是氣勢昂然,鮮衣怒馬,囂張得不得了。他們衝進了平民和儒生群裏,像惡狼衝進了羊群,攪得人群大亂。
後麵稍遠處,騎馬奔過來一些錦衣衛和東廠官員。人群中簇擁著一個清秀俊美的年輕人。那人穿了一襲麒麟補子的白色曳撒官服。白衣胸口刺繡著“麒麟流風”的補子,下麵穿千道褶子的寬如扇形的曳撒,整個官服銀光閃爍光彩奪目。
明典規定“麒麟補子”,隻有公、侯、駙馬、伯才能穿著。被稱為一品麒麟。後來擴大到皇上欽賜給三品以上的近臣們穿著。這個人年紀極輕,卻能穿著一品麒麟的官服,看懂的人都暗自心驚。他的官服也不是文官的大紅紵絲紗羅服,武官的青綠錦繡絹紗服,而是銀白色。更襯得少年白衣勝雪氣質倜儻,通身的風流氣派。
那個人的長相更是光彩奪目。麵容俊美,長眉帶彩,一雙冷煞煞的如星眼眸,眼角微微上挑,天生帶著三分風流之意。身形纖細,如一個文弱秀氣的大家公子。但他的氣勢很冷硬,麵容淡漠,眼神銳利,嘴唇抿得如刀鋒。看人時眼光如冰如火,冷得凍煞人心,又熱得燒人魂魄。身姿筆挺得像一杆迎風的鐵槍。身後帶著很多武夫軍士,他卻如眾星捧月般的,一月獨掛天庭。輝輝然浩浩蕩得奪人神魂。壓迫得周圍的風景盡皆退去,隻剩下一人獨立於天地間。
明前的心砰砰地狂跳起來,全身止不住得微微戰栗著。她認識這個人!這人赫然就是七年前在河南省隴中府小隴縣救過她,千裏迢迢地護送她上京的禦書房長侍——崔憫。
竟然在這裏又遇見了他!明前驚呆了。
多年不見,他長大了。上次看見他時他還是個十三歲少年。人冷漠,行事狠辣,像一把犀利冰冷的刀。那時候他還沒脫離少年人範疇,她還記得他最後怒視著自己的惱火模樣。
但是七年後的今天,他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長高了些,容顏退去了稚嫩,姿容更盛,氣度更恬靜,眼光更超然,臉上帶著怡人的暖意周身充盈著溫潤。變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了。雖然穿著錦衣衛官服,戴墨紗絹帽,腰懸繡春刀腳蹬粉底靴,一派武人裝扮。卻更顯得他文弱纖細,像一枝使人憐惜的幽雅君子蘭。
但是,隻有明前知道,這個人是個心性冷酷凶頑的酷吏!
她剛回到範府時,還因為他姿容太美,幼稚地懷疑他是個太監。後來問於先生,才知道“長侍”是皇上禦書房的侍從職務名,不是太監職務名。他是個沒品階的禦書房侍從。
這個位置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可以說是最不入流的端茶倒水的小侍從,也可以說是深受皇上寵愛的心腹近臣。他跟東廠錦衣衛在一起,可能是被皇上指派到東廠監案,也可能是東廠借去辦差的。但無論哪一點,能在皇上身邊廝守能被指派到東廠,都不是個簡單人物。而當時皇帝禦書房裏叫“崔憫”的崔長侍,卻隻有一個,就是東廠掌印大太監伍懷德的義子。
老師說這個少年辦了“範勉失子之案”後橫空出世,一舉成名。成了全大明官場最耀眼的少年俊彥。後來他加入皇帝的錦衣親軍,成為錦衣衛千戶,管轄著上千人隊伍。多次替皇帝出京辦差,幾乎次次都是毫無失手的報捷歸來。聲名顯赫,受盡封賞,成為元熹帝最喜歡的少年英豪之一。養父權重,自身又俊美能幹,是京城裏風頭最勁的踏馬觀花的美少年。
於先生含蓄地道:“是明前的救命恩人嗎?遠觀還成,近看不行。這種帶毒的高嶺之花,遠遠眺望一眼倒是不錯的風景。聽說公主極喜愛他。”
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過他了。七年間的讀書彈琴風花雪月,使明前幾乎淡忘了相府之前的小山村往事。但是一看見這個人——崔長侍,她霎時間就覺得內心攪痛起來,猛然回憶起了很多的痛苦往事。這個人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她靠著車裏遠遠地斜睨著他,秀眉緊蹙,緊咬櫻唇,覺得百感交集。
——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