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歸青州,陸告翁
等到歸青州和綠袍老祖離開徐遠所住的行台宅院門前,走出紫陽書院走入延賓館后,春風樓內的宮先生才放下手中的書,搖搖頭有些無奈地笑道:「這或許是白鹿洞書院有史以來最不讓人省心的一屆客人。」
他看向身前的李薄言,輕聲道:「你剛剛想說什麼?現在繼續說。」
李薄言緩緩道:「先生為了三顆枯榮還春丹,選擇為青爐老道遮掩了氣機來還他白天故意泄露氣機的人情,卻因此讓書院失去了中立的立場。如今書院上下人人都說綠袍老祖就是那個小偷,但我們卻知道真正偷走了枯榮草的人是誰,因此遲遲不採取行動。這幾日有些學子頗有微詞,尤其是欞星書院和白鹿書院的學子。學生不解先生為何要這麼做,以青爐老道對枯榮草的渴求,先生直接拿枯榮草還他的人情再和他換三枚枯榮還春丹,想必他也會答應。」
宮先生搖搖頭笑道:「一樣東西怎麼能同時用來做兩件事,你難道能用一支毛筆同時寫兩個字?這是其一。其二,這件事我本就不想讓書院站在中立的立場上,雖說這有些不合乎我一貫的規矩,但我畢竟是搶了他徐遠一個相才,搶了大徐未來的丞相,將你留在書院里做書院的下一任山主。倘若你不是大徐人而是西河人,那晚我說不定就會換一種做法。」
李薄言眼中閃過一道異色。
宮先生笑著補充道:「你別多想,我知道徐遠昨日去找了你,但我可沒有偷聽你們二人說話。青爐老道偷枯榮草時,我和柳元正好在這春風樓中下棋,相才這話是他跟我說的。」
「柳元那天跟我說,依攝政王的性子,說不定會將你李薄言直接綁下山去,我本以為他會糾纏你幾天,正想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放棄帶你下山的想法,沒曾想他並沒有糾纏,直接將目標對準了歸青州。你是如何說服他的?」
李薄言將昨日御書閣中他和徐遠的對話內容簡單說了一遍,最後道:「我並沒有說服他,反而是他有些話說服了我。」
宮先生笑道:「朝廷開設的學堂,向商人收稅…看來大徐的攝政王殿下,要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聰明得多。尤其是朝廷開設的學堂這個想法,就連我聽來也有些心動和激動,更何況是當時親耳聽他說的你。接下來只要大徐內接下來建了幾所這樣的學堂,你估計十有八九會像他拜託你的那樣,為大徐說上幾句話。」
李薄言本想說學生定會像先生這樣謹守「方正平和」四字祖訓,絕不以個人好惡影響白鹿洞學子的命運軌跡,但張了張嘴之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延賓館。
朮赤將歸青州迎入房內,笑著道:「青州,我知道你們文人喜歡以文會友那套,但是今天我們換個規矩,以酒會友,我特地帶來了西河最好的青稞酒。說到這青稞酒,我就忍不住想岔開說一句,你們青州人真是厲害,學釀青稞酒才短短兩百年的時間,就讓青州的青稞酒成為了最好的青稞酒。」
說著,朮赤一邊拿起桌上的酒罈為歸青州倒了滿滿當當一碗酒。若是被西河的文武官員和那些皇子瞧見往日里一向不苟言笑,以嚴肅著稱的太子竟然也有如此和顏悅色,甚至於是不顧身份地位為人倒酒的一天,定要連下巴都驚掉了。
然而歸青州卻不為所動,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兩件事上,第一件是剛剛朮赤話中的「你們青州人」幾個字,第二就是眼前的這青稞酒,青州的青稞酒如今是西河最好的青稞酒沒錯,但是為了這最好兩個字,青州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人命。
歸青州雖然沒有經歷過那個久遠的年代,但是從家中祖輩留下來的詩詞和釀青稞酒的匠人嘴裡也對那個年代有所了解——在那個年代,青稞酒被青州人視作融入西河和改變命運軌跡的救命稻草,所以青州上至官員下至百姓,人人發了瘋一般改進青稞酒的釀製之法,經過三代人的努力終於令青州的青稞酒超過西河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青稞酒一大截,然而讓青州的青稞酒成為公認的最好的青稞酒,期間又過了兩代人,那幾十年裡,青州陰雲密布,不見陽光,如同回到了剛「並」入西河的頭十年。
畢竟青稞酒在西河人的心裡就是西河的象徵之一,最好的青稞酒當然應該出自於他們西河人之手,怎能出自青州人之手?
所以到了後來,青州釀青稞酒最好的幾個家族被賜西河戶籍,成為了西河百姓,而青州的其他百姓還是和以前一樣,既沒有大徐戶籍,也沒有西河戶籍,只有在青州各地的地方志上有一個名字。
青州的地方志亦是各地地方志中唯一記載了轄中百姓姓名的,青州境內任何一本地方縣誌的厚度便抵得上大徐一州之地的地方志。因為除了地方志之外,再也不會有什麼東西能夠給青州的百姓一個身份,地方志記下了他們的名字,至少能讓他們心中對自己說:我雖不算大徐人也不是西河人,但好歹算是青州人。
喝了幾碗酒之後,朮赤的話匣子漸漸打開,先是說了前幾日西河輕騎與大徐黑甲軍的那一場戰鬥,說自己若是帶了十三翼或者鐵木營來,定能將大徐的黑甲軍打得落花流水,而後又說起了駐紮在青州的十三翼之一的青州翼,青州翼原名並不叫做青州翼,而是叫做孛兒翼,后因駐紮在青州,被當今的西河皇帝賜了青州翼這個名字,儘管沒有點名,但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西河皇帝以及朝中的文武官員這些年來對青州比以前漸漸認可了許多。
歸青州拿起酒碗喝了一口酒,心中想起孛兒翼改名青州翼的聖旨下達的那天,青州翼兩千騎兵強闖青唐城,縱馬行兇踩傷百姓四千餘,死者千餘。
朮赤並不計較歸青州的無禮,繼續道:「我的名字的意思是客人,這些年來,想必你也聽說過一些關於我的風言風語。我知道被人看不起,被人輕視,被人欺負的滋味,在我看來,青州和我一樣,都被他們看作是客人,被看不起,被輕視,被欺負。我知道有許多青州人心裡感到失望,但是在我心裡,青州早已融入西河,成為了西河的一部分,青州的百姓就是西河的百姓。大徐在兩百年前拋棄了青州,將青州趕出家門,是西河將青州迎進了新的家門,到了今天,西河也沒有拋棄青州,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更不會。」
歸青州仍然沒有說話,碗中的酒已經幹了,他放下碗坐直了身體,像是在等待些什麼。
院外,一個侍衛站在門口恭聲道:「太子,外頭來了個邋遢道人,說是奉了大徐的攝政王之命來請歸學子前去紫陽書院行台共用晚膳。」
朮赤不悅地皺了皺眉,道:「去告訴他,今日青州與我一同用膳,要他徐遠改日再說。」
歸青州這時候站了起來,盯著朮赤第一次主動開口,「你剛剛說西河沒有拋棄青州,這不叫做沒有拋棄,而是你們不想將青州還給大徐,青州貧苦,苦慣了,只要有半口飯吃,就沒人樂意揭竿而起。更何況青州併入西河的頭十年裡,你們放縱西河百姓大肆屠殺青州人,短短十年時間,青州百姓從百萬銳減至只剩下三十萬,到現在,青州人口也不過才恢復到堪堪過百萬。」
歸青州的臉上帶著幾分譏笑,「你說的西河將青州迎進家門,就是這麼迎的不成?若不是兩百年之期要到了,孛兒翼再過兩百年也不會改名,這些所謂的認可,都不過是你們裝出來的。否則你朮赤剛剛又怎麼會一口一個你們青州人?」
朮赤的臉色有些陰沉,臉上隨即突然露出一個笑容,「青州,你的家人可都還在?你的父母身體可還健康?」
歸青州緩聲道:「你不用拿這個來要挾我,他們都被你殺了,我全家上下七十三口人,皆因你當年查出來的那樁子虛烏有的謀反案被問斬,我的父親更是被冠上主謀之名,被三千六百刀凌遲處死。」
朮赤眉頭一皺,「你是陸務觀的兒子?你便是當年失蹤的那個陸告翁?西蜀關中吹角時,家祭無忘告乃翁。寫下這樣的詩,你的父親死有餘辜。」
原名陸放翁,化名歸青州的學子默默吸了口氣,不去看身前的朮赤,轉身朝屋外走去。剛一走出屋子,便見得綠袍老祖站在院中,手中把玩著一塊白玉佩,面無表情。
朮赤自屋中走出,臉上笑容燦爛,故意抬高了聲音道:「既然青州你對父母想念得緊,等初夏文會結束之後,我們便一起回西河青州去,讓你早日見到你的父母家人。」
綠袍老祖朝歸青州走來,手腕輕輕抖動,一隻墨綠色的蠱蟲自衣袖內飛出,落在歸青州脖子上,後者頓時說不出話來。
院門這時候突然打開,青爐老道大大咧咧地走進院中,看著歸青州笑著道:「貧道奉攝政王殿下之命,特來請歸士子往紫陽書院行台與殿下共用晚膳。」
綠袍老祖扭頭看向青爐老道,眼睛微眯。朮赤冷聲道:「他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