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知情者
又安靜了十幾秒后,琥珀再一次打破了沉默,這個半精靈低著頭,聲音輕的彷彿是在耳語:「……這麼說,我不用再去尋找親生父母的下落了,是吧,老頭。」
「我們只是想讓你能像個正常孩子一樣生活,而正常的孩子是有父母的——在意識到你很快就會徹底遺忘自己的早期記憶之後,我和薩里·倫道夫對你說了謊,說是從森林裡撿到的你,而你的父母下落不明,」皮特曼聲音低沉,微微搖頭,「哎,或許我們應該將這個謊言說的更徹底一些,你便不會這麼多年一直在意自己的親生父母了。」
「你一直都知道『人造人三十六號』這個名字?」
「在薩里·倫道夫死後,我找到了古代文字方面的學者,請他們幫忙翻譯了這些字母的意思……」皮特曼嘆了口氣,慢慢說道,「但這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看過他的筆記之後,哪怕看不懂這些字母,我也能猜到你的來歷……所以我才一度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里。」
琥珀抿了一下嘴唇:「幸好你沒有帶進去,否則哪怕再把你挖出來,我也要找你麻煩的。」
皮特曼攤開手,露出無奈的模樣:「也不知道你這脾氣是跟誰學的。」
琥珀的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低頭看著那本已經泛黃破舊的日記本,良久之後才咕噥了一句:「這至少是個答案……」
高文伸出手,在她的頭頂輕輕拂過:「還好吧?」
「我沒哭。」
「我也沒說你哭了……」
「……還好,」琥珀晃了晃頭,但還是沒躲開高文的手,「只不過……這個答案跟我想象過的所有答案都不一樣。」
「作為一個外人,我沒辦法替你規劃人生或決定你的想法,但從我的角度出發……這一切都過去了,」高文看著琥珀,「不管是曾經創造你的那些人,還是薩里·倫道夫日記里提到的這些事情,都是過去式,這些人和事共同塑造了今天的你,既然你現在還好好地活著,那就應該向前看。」
琥珀突然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接著她抬起頭,沖高文翻了個白眼:「你其實一點都不會安慰人你知道么?」
然後不等高文開口,她又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但我是個人造人……所以說不定正好吃你這一套吧。」
她彷彿以非常快的速度調整了心情,儘管看上去跟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狀態還有些差距,但她還是笑了起來,帶著某種釋然:「你說得對,該向前看,不管是人造人還是別的什麼,至少我終於找到這個答案了,也知道了養父隱瞞那麼多年的秘密,這不管怎麼看都挺賺的。」
高文看了這個半精靈一眼:「但你身上的謎團仍然不少,你還打算找下去么?」
「找下去,當然找下去,」琥珀用力甩了甩頭,耳朵在空氣中微微抖動兩下,「真相或許可怕,但我更怕未知,說句不好聽的,哪怕將來要死了,我也得想辦法死個明白吧?」
「這可不像你平常會說的話,」高文忍不住說道,「按照你的風格,應該是哪怕將來要死,你也要想辦法逃跑一波,萬一苟活了呢。」
「所以說句不好聽的啊,那肯定是沒法跑的情況,」琥珀一叉腰,振振有詞地說道,隨後她又看了桌上的日記一眼,一臉若有所思,「而且在看到這些之後,我是真的想要搞明白一些事情,尤其是當年導致我養父鋌而走險,失手喪命的那件事……」
導致薩里·倫道夫鋌而走險失手喪命的事情。
高文當然知道琥珀指的是什麼——為了偷一本被收藏在南境大教堂中的書,本已經成功隱姓埋名生存了幾十年的薩里·倫道夫竟冒險行動,導致被教廷的超凡者捕獲,被當地貴族和主教聯手判處了死刑。
那會是一本什麼樣的書,竟然對薩里·倫道夫有這樣的吸引力?
高文和琥珀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皮特曼身上:這個藏了一身秘密的老頭,恐怕知道些什麼。
「到了今天,就不要藏什麼秘密了吧,」高文開口說道,「當年薩里·倫道夫到底想去教堂偷什麼?真的只是一本書么?」
「真的只是一本書,」皮特曼苦笑著攤開了手,「是一本幾乎可以追溯到五六百年前的古書,我不知道它具體的名字和內容,但它應該是一本筆記或見聞雜記,它的作者在書中提及了很多散落在世間的秘境和遺迹,其中就包括一個疑似暗影要塞的地方——薩里希望從中找到琥珀的身世,找到暗影要塞背後的秘密。」
「就為了這個?他就為這事兒搭上自己的命?」琥珀瞪大了眼睛,「這種事情就讓它爛在歷史里不就行了么?他非要去找什麼啊!」
「你說的沒錯,這真是他做過的所有蠢事中最蠢的一個,我到今天仍然會在夢裡狠狠地罵他,但當時我們都沒想到這件小事竟會要了他的命,」皮特曼微微搖了搖頭,「收藏那本書的教堂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地區教會,但那天卻偏有幾個從盧安城來的苦修士造訪,薩里失手了,根本不是『打翻了領主供奉的蠟燭』那麼簡單,他在教堂的聖物庫附近被當場抓獲。」
皮特曼搖搖頭,嘆了口氣:「在那一天,他的好運氣算是到頭了。」
高文皺了皺眉:「那本書現在還在那座教堂里么?」
「據說在那次事件之後,當地教堂的神官就把大部分藏書都獻給了盧安大教堂,以彌補其『疏於防範』的過錯,我不知道薩里尋找的那本書是否也在其中……多半在吧。」
片刻沉默之後,高文淡淡說了一句:「盧安城現在屬於帝國,是白騎士們的訓練設施。」
「它曾是南方教會的總部,那裡的藏書可是浩如煙海,」皮特曼提醒道,「書籍一直是寶貴的財產,教會最熱衷於搜刮這類財產,尤其是在南境塞西爾家族衰退之後——南境百年間半數以上的書籍可都被堆在盧安大教堂的圖書館里了。」
「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找,」高文隨口說道,「本身我們就需要整理全國各地教堂和學術設施的藏書,歸納收攏各個領域的知識,現在正好,我們可以先從盧安大教堂的圖書館開始——萊特說過,聖光之道要求頭腦和身體同樣健全,那些在大教堂里接受訓練的白騎士也不能每天只練習負重越野和漫山遍野地抓野熊嘛。」
「但我們也不知道那本書到底是什麼樣子,」琥珀忍不住說道,「連書名都不知道……」
「那就先整理出所有的筆記和見聞錄,在一座以宗教典籍和超凡領域書籍為主的教堂圖書館中,有資格被收錄的『雜書』應該不多。」
琥珀和皮特曼都點了點頭,對高文的想法表示認可。
在思索了一下之後,高文又說道:「此外,關於那座『暗影要塞』,或許還有一個人能幫助我們答疑解惑。」
「誰?」
皮特曼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了一聲,但旁邊的琥珀卻眼睛一閃,瞬間想到了答案:「那個奧菲利亞?」
「如果薩里·倫道夫的情報沒錯,暗影要塞應該是另外一座忤逆者基地,而奧菲利亞·諾頓當年負責的忤逆要塞正好不止一個,」高文笑著點了點頭,「那位古代忤逆者所負責的項目中……會不會就有琥珀這一份?」
……
白銀堡一層,最大的宴會廳中,燈火輝煌,優雅的宮廷樂曲在空氣中飄揚著。
有資格進入「內場」參加晚宴的大貴族們在華麗的城堡大廳中穿行著,他們穿著最華美的禮服,帶著最得體的笑容,用最豐富的社交場經驗應對著這場註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宴會,但跟往日里的城堡宴席比起來,今日出現在會場中的貴族們又顯得拘謹和緊張了許多——
新帝國的建立改變了這個國家的一切,數百年未曾變過的貴族體制也將要隨著宴會結束之後的簽字儀式而天翻地覆,儘管此刻能來到這裡的都是舊貴族中支持變革和新政,已經接受了新秩序的「積極進步者」,但這終究是一個他們此前從未接觸過的時代,面對著全新的社會格局和難以捉摸的未來大勢,這些「新晉的帝國貴族」難免帶著如履薄冰的心態。
他們在宴會廳中帶著笑容,卻緊繃著全身的肌肉,他們邀請舞伴翩翩起舞,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鋼絲和刀尖上,他們舉重若輕地交談,實際上每說一個字都在肚子里醞釀了十遍,每聽一句話都會觀察遍大廳中的每一張臉。
在大廳盡頭交談的三位大執政官是許多貴族注視的焦點,貴族們儘可能不經意地從「三人執政團」附近經過,以嘗試聽到一些有用的情報,但這並不容易——如果真的談到重要事務,大執政官們自然會展開隔音結界,而如果過於不知趣地靠近,顯然會招致大執政官的厭惡,這對於社交經驗豐富的貴族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又有一部分貴族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位「小公主」身上,那位公主殿下似乎很不喜歡內場的拘謹氣氛,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活動,有消息靈通的人打聽到了那位公主是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因此有不少人都想去和瑞貝卡套個近乎——然而事實證明,這好像比和三人執政團套近乎還困難得多。
一名身穿淡紫色宮廷長裙的美麗女士剛剛回到內部宴會廳,這位女士帶著挫敗的神情,與熟識的人大倒苦水:「公主殿下問我會不會用葉子折螞蚱,然後又問我知不知道魔力干涉方程怎麼解——我幾乎一個問題都答不上來,實在是失禮到了極點。」
一位身穿暗紅色禮服的先生同情地看了這位女士一眼:「倫蒂尼女伯爵,您沒有試試用您擅長的女式刺劍術來打開話題么?公主殿下據說是一個喜愛戰鬥技藝的人。」
「哦,不要提起這個!」女伯爵反應格外激烈,「我當然試過了——然後公主殿下就直接從旁邊的侍衛手中拔了一柄劍扔過來,讓我給她來一個——我穿的晚禮服!」
「啊,那可是一場災難,」暗紅色禮服的先生聳了聳肩,「但您至少比巴林伯爵幸運一些。」
「巴林伯爵?」
站在旁邊的巴林伯爵臉色發青,彷彿尤有餘悸:「我聽說公主殿下擅長火球法術,便想以此展開話題——她非常高興,然後弄出了一個門板那麼大的火球……我的反應大失體面。」
兩位王都貴族頓時有了共同話題,一同長吁短嘆起來,但他們的感嘆很快便被一個近乎哀嚎的聲音打斷了:「你們都比我幸運!」
倫蒂尼和巴林同時轉過頭,看到一位留著金色短髮、面容斯文的年輕貴族正一臉崩潰地抓著一摞紙站在那裡,看起來已經沮喪到極點。
「芬利先生,您這是……」
「誰告訴我公主殿下喜歡數理的?我跟他的友情到頭了!」年輕貴族揮舞著手中的紙,「我說我擅長數理,公主殿下給了我一摞卷子!誰能告訴我這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
……
優雅的宮廷樂曲在大廳中飄揚著,歡樂的音樂粉飾著表面上的歡樂,維羅妮卡·摩恩靜靜地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目光掃過那些在大廳中穿行,起舞,交談,歡笑的人群,彷彿一位面無表情的觀眾,觀賞著一幕已經被她背下來的戲劇。
但當那些關於在瑞貝卡公主面前鎩羽而歸的交談傳來時,這位面無表情的觀眾嘴角還是上翹了一些。
「今天對他們而言恐怕是有生以來最耗費心力的一次宴會了,」維羅妮卡轉過頭,笑著對正朝自己走來的高文和琥珀說道,並對走在二人身後的皮特曼輕輕點頭打了個招呼,「他們遇上了最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室成員。」
「貴族總是習慣在沒有用的領域耗費太多精力,所以他們才活得很累,」高文隨口說道,「當然,瑞貝卡的教育也是個問題。」
維羅妮卡微微笑了笑:「我倒是很喜歡那孩子的性格……有些像當年的我。」
「……完全想象不到。」
「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您對此應該深有體會,」維羅妮卡說道,「那麼,帝國的皇帝陛下不去在宴會上露面,反而來找我這個處境尷尬的前朝公主,是有什麼事么?」
高文開門見山:「你知道暗影要塞么?」
「……知道,那是一個被我親手廢棄的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