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那些已經過去的
人造人三十六號。
房間中安靜下來,琥珀靜靜地看著日記上描繪出的那一行字母,整整兩分鐘的時間內,她都一言不發。
但就在高文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琥珀的手指卻再度移動起來,她抿著嘴唇,很慢很慢地將日記翻到了下一頁——
薩里?倫道夫的故事還在繼續:
「……我的機械錶壞掉了,在依靠脈搏和直覺記錄了兩次日期之後,我不得不放棄了對『時間』的追求,現在我不知道這是第幾天,但我猜自己已經在這座古代要塞里待了至少半個月。
「這期間,只有『琥珀』陪著我。
「這個小傢伙很安靜地睡在她的『睡床』中,沒有任何響動,我最近幾天開始嘗試著和她說話,而她當然沒有任何回應,但我還是在每天這麼做——說話可以維持意志和神志清醒,而一個沉睡中的小女孩至少比牆角的石頭更適合作為聆聽著。
「……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那些暗影住民總共出現了兩次,說實話,那些『幽魂』的出現竟會給我帶來一絲驚喜——他們確實很詭異,模樣也有些可怕,但至少他們是某種『活物』。我有時候甚至會產生一些瘋狂的想法,想要嘗試著和那些『幽魂』交流,但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我終於將自己瘋狂的想法付諸實踐了一次,然而那些暗影住民根本不曾理會我。他們只是在這間房間中遊盪了片刻,隨後便漸漸消散了。
「最終,還是只有琥珀陪著我。
「……我的健康狀況在惡化,這是必然的。我在這裡能找到的所有給養就只有苔蘚和水,事實上我能依靠它們活到今天便已經是一種奇迹——生長在暗影界中的苔蘚竟然可以讓人維持生存,這本身已經是一種恩賜了,不是么?
「我很恐懼,發了一場低燒,或許是因為地板太涼,或許是因為我太虛弱了,這場不起眼的小病幾乎讓我立刻規劃好了自己所有的後事——但規劃後事又有什麼用呢?今天我第一次咒罵了國王,榮譽已經離我遠去了。
「……外面的時間過去多久了?我早已放棄記錄日期,估算時間對我而言變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我只能憑本能判斷,說不定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好幾年,王都那邊多半已經把我列為失蹤人員了吧,或者按照皇家影衛的規矩,列為『疑似叛逃』了。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減少記日記的次數,並盡量精簡字母,縮小字體,因為我的墨水即將耗盡,儘管我已經給它們兌了好幾次水,但還是不夠用。明天我要嘗試用那些苔蘚燒成灰燼,再兌上水看能不能製作一些墨水,如果不能的話……今後如果再想寫些什麼東西,恐怕就只能用自己的血了。
「我製作了一些粗劣的墨水,顏色有點奇怪,氣味也是,但是很顯然,它們是可以用來寫字的!
「……今天發生了一件絕對值得記錄的事情!絕對值得記錄!!
「琥珀活動了一下——千真萬確,我敢肯定,她動了一下小手,她在吸自己的手指!!
「她是活著的!她果然是活著的!」
在這之後,是薩里?倫道夫在興奮激動的情緒中寫下的很多散亂記述,其中也包括一些他在暗影要塞中維持生存的經歷,琥珀似乎變得不耐煩起來,她翻動紙張的速度變快,直到在一頁筆跡略有些抖動、書寫者似乎格外激動的日記頁前才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可能與我無關,但房間里的古代裝置突然發出了一些響動,有奇怪的水聲和嗡嗡聲從那個大柱子里傳來,我幾乎是驚跳著來到了琥珀睡覺的地方,眾神在上啊——我看到了什麼?
「那個水晶容器打開了,琥珀正從那裡面爬出來,手腳並用,差點摔在地上。
「致我所知的所有神明和古人們,我根本無法用文字描述那一刻自己的心情——我抽了自己好幾個嘴巴,用頭撞在旁邊的牆上,然後大喊大叫,用了所有的方法來排除幻覺的可能,到最後才確認這一切是真的,而琥珀就那麼坐在地上,獃獃地看著我!
「該死,我沒嚇到她吧?
「我發現自己只能用苔蘚來餵養這個小傢伙——還有比這更沮喪,更讓人緊張和恐懼的么?這個可憐的孩子……她該怎麼在這個見鬼的地方活下去?
「那個卵狀容器裡面還殘存了一些淡黃色的稀薄液體,至少它們是沒有毒的。我嘗試著用它們來餵給琥珀,後者飛快地吃掉了一些,但那些液體太少了,我還是必須想辦法解決她的飲食問題。
「她不喝血。
「容器里殘存的液體只剩下最後一點點了,我已經沒有選擇。
「我把苔蘚餵給了她——我用收集到的鐵殼容器做了鍋子,用倉庫里找到的可燃垃圾生了火,我把苔蘚煮得很爛,讓它們變成了某種爛乎乎的湯……在讓琥珀喝下去它們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在給這個小傢伙喂毒藥。
「她吃掉了那些東西,而且暫時看上去沒有問題,但不確定之後會怎麼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要保持醒著,防止她因嘔吐而嗆到……
「……謝天謝地!她沒事!」
這一頁的筆跡抖動的厲害,書寫者緊張激動的情緒彷彿透過筆畫保存了數十年,此刻正溢滿紙面,琥珀定定地看著那一筆一劃灰黑色的字跡,突然輕聲說道:「怪不得我長不高……是吧,老粽子?」
這是高文聽過的最不好笑的自嘲。
他伸出手,按了按琥珀的頭髮,當大手覆蓋在頭頂的時候,這個半精靈的身體輕輕抖動了一下,隨後她才深吸口氣,繼續向後翻去。
「……一想到這個小傢伙只能和我一起吃這些苔蘚,我就充滿了罪惡感,但比起最糟糕的局面,能夠活下來已經是天大的運氣,我覺得自己應該停止抱怨了,至少現在我終於不是孤身一人……
「琥珀不會說話,她只能發出一種怪異的嘶啞聲音,聽上去就和那些暗影住民最低沉的呢喃一般,但她顯然是希望和我交流的。我現在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她說話,雖然她發不出同樣的聲音,但我總覺得她至少能聽懂一些。
「琥珀學會了幫我做墨水!就是把苔蘚燒成的灰倒進水裡然後攪拌,但我必須在旁邊盯著,因為她會偷吃……
琥珀的指尖在那些泛黃脆弱的紙頁間慢慢移動著,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將那些記錄著她童年的文字慢慢翻到末尾,這本日記終於到了快要結束的地方。
在日記的末尾,薩里?倫道夫終於發現了他「收養」的小傢伙的異常之處。
「……我看到琥珀在和那些暗影住民交談!
「不,嚴格來講那應該不算是交談,因為琥珀還沒有完整的表達能力,但他們至少是在交流——琥珀在對那些突然出現的『幽魂』比比劃划,而那些『幽魂』竟然在做出回應!
「我幾乎下意識地出手攻擊那些暗影住民,而在意識到他們對琥珀的親近之後,我錯愕的無以復加……
「……琥珀具備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暗影天賦,我終於可以確認這一點了。
「她已經不止一次和那些暗影住民聊天,甚至上次還拉上了我——她似乎是嘗試把我介紹給那些可怕的『幽魂』,我緊張的不知該作何反應,而那些『幽魂』也如往常般沒有回應,這讓琥珀生氣了好一陣子。
「我還親眼看到她在房間中穿梭移動,一股暗影力量包裹著她,讓她飛快地從房間這頭跑到那頭,而即便是我這樣的暗影超凡者,也幾乎沒能追上她的速度。
「她甚至進入了一個完全密封的房間,通過某種高層次的暗影跳躍……
「我想我大概猜到古時候的剛鐸人為什麼會把這個小女孩放在容器里了……如此出眾的暗影力量,這或許就是那些古剛鐸人的『成果』?
「我真的很好奇琥珀背後的秘密,很好奇那些剛鐸人到底在這裡做些什麼……
「好奇心讓我回憶起了外面世界的事情,我拉住琥珀講了很多,向她描述外面世界的花草樹木,描述那些鮮艷的顏色,她非常困惑,大概完全想象不到那些景象,但她又顯得很好奇,似乎非常在意我描述的東西。
「我產生了負罪感,我不該跟她說那些的……她很想出去,她想看看那個外面的世界,雖然她說不出來,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和想法,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自己都出不去!
「琥珀這些天一直很急躁,她開始在房間中製造一些被暗影覆蓋的旋渦和裂隙,我告訴她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但她根本不聽——我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這真的真的太危險了!
「……這或許是我在暗影要塞里留下的最後一篇日記了。
「被困這麼久之後,被眾神遺棄這麼久之後,連我自己都放棄希望之後……我沒想到這一天竟然會真的到來——
「琥珀打開了一道通往外界的裂隙!
「雖然它現在還在緩慢成長,暫時還不夠一個人通行,但它確確實實就在我眼前——明媚的陽光和鮮艷的色彩,就在裂隙對面!
「再見了,這個受詛咒的地方!!」
日記到這裡就結束了,後面幾頁,都是白紙。
房間中陷入死寂,在連翻動書頁的聲音都消失之後,這裡安靜的就彷彿一幅褪了色的油畫。
在數分鐘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之後,還是皮特曼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我最初見到薩里?倫道夫的時候,他虛弱地倒在荒野中,渾身的衣服破爛不堪,頭髮鬍鬚都很長,彷彿已經在野外生存了好幾年,而你當時就獃獃地坐在他旁邊,身上披著一塊破布,不哭也不鬧,安靜的令人害怕。
「那時候的我正在躲避一些人的追蹤,是個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的傢伙,在逃亡路上遇到你們之後,我的第一反應是趕快離開,任由你們在荒野上自生自滅……
「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你突然動了,拉住了我的袍子——你知道么?你那時候看起來只有人類的四五歲大,可力氣卻大的不可思議。你拉住我,似乎是想讓我救救你旁邊那個快死的人,你那時候甚至不太會說話,只能發出一些很嘶啞的噪音,那完全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我當時非常緊張和害怕,我用盡全力甩開了你,但你又爬了起來,然後慌裡慌張地捧給我一些東西。」
琥珀終於微微抬起頭,看向皮特曼:「什麼東西?」
「是一堆灰黑色的『苔蘚』,」皮特曼咧開嘴,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縱橫堆疊,彷彿這件事情真的非常好笑,「我用了好一會才理解你的意思,你是想用苔蘚當報酬,讓我救救你旁邊的人。
「我永遠都記得你那時候的表情,你捧著一把苔蘚,就像正在遞給我一把金子——
「我被你逗笑了,然後……我就心軟了,這輩子再也沒能甩掉你們兩個。」
琥珀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我……完全不記得。」
「你當然不記得,你的記憶能力直到六年之後才穩定下來,而在那之前,你學會說第一個單詞都用了四年半,」皮特曼搖著頭,一聲嘆息,「因為你的靈魂是合成的——你是一個人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