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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墨安靜地看著她,麵上有一種沉積許久的疑問終於得到證實的恍然表情,雖然不發一言,但是烏黑的眼睛裏已經寫著“你繼續”三個字。
笑笑遲疑一會終於慢慢說道:“我知道……這件事如果說出來在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失心瘋了,說實話,我自己都覺得很荒唐,可是那個人,真的不是綁架犯……起碼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綁架犯。”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那屋子的格局有些像她當年住的地方,昏暗的燈光曖昧不明地照在牆上,南方特有的春季潮濕讓那裏沾了黃綠色的黴印子,可能因為擔心外麵的陰雨打濕被單,所以窗戶關得緊緊的,愈發讓這狹小的空間陰鬱暗沉。
笑笑覺得頭部一陣隱隱作痛,腦子裏像給人塞了桶漿糊有些懵懵的,試著動動身子竟發覺自己的手腳都被一條纖維繩綁住,嘴上也不知被貼了什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停車場的一幕瞬間浮現在眼前……啊,難道是被綁架了?!她開始拚命掙紮,卻發現這舉動徒勞得很,一著急忍不住嗚嗚地低聲叫起來。
突然有把沙啞的聲音從角落裏傳出來:“你……醒了?”那個人坐在黑暗的陰影裏,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這麽猛然一出聲,嚇得笑笑手臂上的汗毛嗖一下豎了起來,如果不是發不出聲音,她一定會放聲尖叫。
那人先是瑟縮了一下,然後像是鼓足勇氣慢慢走到她跟前,他個子很高,晃來晃去的燈泡幾乎要觸到頭頂,笑笑就著燈光看到一張憔悴的男人的臉。
她第一反應是把眼睛緊緊閉起來,沒有哪個綁匪願意被人看到他的臉,說不準就會殺人滅口。但是那道遮著光線的黑影久久也不離去,過了半晌,她終於聽到他囁嚅著用小心翼翼地口吻說:“對……對不起。”
對不起?綁匪跟她講對不起?笑笑摸不著頭腦,終於緩緩張開眼睛,認真看著麵前這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
那人低著頭,敞開的衣服領子磨得已經發了線,一幅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喝多了,等我清醒過來……就已經把你……”
這個姓謝的男子,並不是如林以墨和警察局的人想象中危險的黑社會成員,他隻是個很普通的出租車代班司機,有個十二歲的女兒叫謝長華,在念初中一年級——那個女孩,患很嚴重的心髒病。綁架笑笑的這天晚上,醫院明確告訴他,如果再不做心髒移植手術,謝長華的生命不會超過半個月。
手術費二十萬,加上後期的維持費用至少需要三十萬。可是,哪裏有那麽多錢呢?車不是自己的,房子是租的,以前的一點積蓄早已全部花在了女兒的看病上麵。他從醫院出來去小賣部買了兩瓶二鍋頭仰頭猛灌下去,冰冷的雨淋在身上,冷得他打擺子似的直哆嗦,心裏卻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燒,滾燙無比,世界雖然這麽大,腳下的路對他來說卻處處都是絕境。他很想去陪陪女兒,但是又不敢踏入病房一步,女兒那張絕望卻又平靜懂事的臉,幾乎能要了他的命。
這時候停車場裏傳來車開電子鎖的聲音,滴答!
電光火石間,他猛地把頭抬了起來,眼裏掠過一絲火苗,開這麽名貴車的人,一定有錢!
“我喝多了,隻想要錢……沒有傷害你的意思,小姐。”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嘴唇一直抖:“我放了你,你不要報警好不好?”
笑笑嗚嗚咽咽的從嘴裏發出聲音,死命點頭。
看笑笑似乎很合作,他又遲疑了一會,慢慢伸手過來想去解她腕上的繩子,猛然又把手縮回來:“不行!你會報警,一定會報警,你看到了我的臉……你知道我是誰!”
笑笑連忙把頭一陣猛搖,頭都暈了起來。那男人望了她半晌,順著床邊滑到地上,低聲說:“我現在不能放你,長華……她快死拉,她媽媽跟我離了婚,早不見影子了,我得照顧她,我不能被抓起來。”
他無視笑笑的掙紮,自言自語道:“等她做完手術,再放你……她病好了,我就去自首好不好?”
他們兩就這麽一直僵持著到第二天上午,那男子似乎倦極了,竟然靠著床邊打了個盹,笑笑看著他沒了動靜,小心翼翼地一點點蹭著往床邊移。一不小心動作稍微大了點,腳踝碰到床欄,那男子倏地跳起來,一把惡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嚨:“你想幹什麽?”
笑笑膽子還算大,但是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心中一陣懼怕,忍了又忍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那男子見她落淚,扼住她的手慢慢鬆了:“你別哭……我……我……實在是……”似乎在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突然毫無預警的跌坐在床頭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睛也由頭先的混濁變得清亮了幾分,猶豫著對笑笑說到:“你會不會很難受,我把膠布拿下來,但是你不要出聲。”
看著笑笑合作的點頭,他終於伸手把她嘴上的膠布扯了下來。
刷一聲響,笑笑隻覺得唇邊一陣劇痛,她來不及呼痛,馬上說:“放我走,我給你錢,把我的包拿給我!”
“你肯給我錢?”他麵上先是露出一陣不可置信的狂喜神色,繼而又顯得迷茫:“什麽包?”
“就是我剛剛提的那個!”
“沒看到。”
笑笑怔了怔,馬上又道:“沒關係,你先放了我,我待會給你送過來。”
他看著她急切渴望自由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就發怒了,一把撲上來:“你騙我!你一出去就會報警把我抓起來!”
“我不會!”笑笑嚇得把頭一閃,但是又想到還呆在醫院的林以墨現在已經不知嚇成什麽樣,哇一聲就哭了:“真的不會!你讓我回去,我男朋友也在生病,他找不著我會急死的。你女兒看不到你,會著急……他也是啊……”
那人似乎被觸動到什麽,神色緩和下去,不再說話,一把把她的嘴巴又拍上膠布,兩人繼續僵持了下去。
到了下午,他也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像下定了決心,義無反顧地說:“我給你打個電話,一分鍾!你讓你家裏送錢來!”
“好!”
笑笑對林以墨對敘述的聲音慢慢低落下去:“就是這樣……我來不及說什麽,又怕嚇到你,隻能含糊地說我沒事,然後囑咐你不要報警……可是我知道,如果給了他錢,他一定會放我的。是我不好,我早該想到你疑心那麽重,越是簡單的事情越會往複雜的方麵想,你的心思本來就比常人要多拐幾道彎,是我害了他,他罪不該死……他隻是個一心想救女兒的可憐父親而已。”
林以墨看了她半晌,忽然無聊地歎了口氣,百無聊賴地闔上眼睛,顯然這個故事已經勾不起他的任何興趣。
笑笑頓了頓,突然咬了咬牙,搖搖他的手:“小墨,我……我有個想法……”
他睜開眼睛,偏著頭望她一會,然後伸手將麵上的氧氣罩拉了下來:“我拒絕!”
“你聽我講完啊!”笑笑幾乎要叫起來。
林以墨不再理她,把頭側過一邊,閉上了眼睛。
笑笑沮喪地在旁邊坐了一會,想要再伸手攘他,又有些不敢,隻好訕訕起身離開。她走到外麵迎麵碰上Cindy,遲疑一會走過去:“Cindy,能不能借我點錢?我的包不見了,信用卡和證件都在裏麵。”
Cindy轉身去掏錢包:“多少?”
“三十……萬。”
Cindy一怔:“三十萬?為什麽不問Chihrs要?”
“那個……我保證把證件補齊辦好銀行手續就還給你,現在我急用!你先借我好不好?”
Cindy看了看她,猶豫一會,又把準備拿錢的手放下來:“我看……還是跟Chirs商量一下比較好。”
笑笑垂頭喪氣地望著她,終於什麽都不再說,轉身離開。
她腳下不聽使喚,去了住院部的心內科,問了護士以後終於找到那個叫謝長華的女孩病房。謝長華住的是八人間的大病房,人來人往,嘈雜不斷,那個小姑娘遠遠地躺在角落裏,蒼白孱弱。還沒看到病床前麵貼的名字,笑笑就一眼認出她,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已經死去的男人叫什麽名字,但是謝長華三個字卻像烙紅了的鐵塊熨在心上。
她想起昨天打了電話以後,那人一下有精神了,眉梢眼角處顯得喜氣洋洋,還生怕她不相信,從櫃子裏翻出照片薄指給她看:“你看你看,這就是我女兒。她命不好啊,這麽小就得了這個病……”然後又笑:“不過她碰了貴人,現在有救了。”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下來,她從沒見過男人這樣哭,從沒見過誰的心會這麽痛。
謝長華謝長華謝長華……滿耳滿腦都是她的名字,她快死了,她爸爸已經死了……
身邊有兩個護士從她身邊經過,低語:“二十三床的病人怎麽辦?她爸爸是綁架犯,已經被警察擊斃了,可是別的親屬又不肯過來。”
“小姑娘怪可憐的……”
“就是,病得這麽重也不哭不鬧,怕她爸爸沒錢,老是吵著要回家。”
“今天主任說日子可能已經不多了,再不續費就隻能停藥了。”
“唉。”
笑笑的眼睛一陣酸脹,淚水在眼眶裏轉了又轉,回憶自己在那間狹小陰暗的房子裏對那個男人發誓:“我一定會救她,你相信我,隻要放了我,我一定救她!”她暈頭漲腦地離開病房,坐到醫院的花壇裏發了半天的呆,那個人已經死了,她的承諾還需要兌現麽?小女孩安靜慘白的臉像強迫放映的錄像帶一樣不斷在麵前重複,刺激得她的心幾乎要跳出心腔,一條命呢,這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啊,隻要她肯施以援手,她就會活過來。
過了半晌,她騰地站了起來:“我要救她,一定!”
笑笑一直在林以墨病房外麵挨到晚上,等他睡醒了才磨磨蹭蹭進去,他旁邊的桌子上擺了個空碗,估計吃了點東西,精神好了許多,氧氣罩也拿了下來,正靠著床頭翻一本書,看到她進來笑了笑:“去哪了?這本書很有意思,你來念給我聽。”
笑笑蹭著牆角走過去,瞟一眼那薄薄的綠色封麵:“《小王子》?童話?”
“嗯,大人看的童話。”
笑笑這時哪還有心思看童話書,她不敢抬頭,一鼓作氣說到:“我們救那個女孩好不好?”
林以墨啪一聲把書合上,眼裏頭先的笑意消失無蹤:“我說了我拒絕!”
笑笑看著他冰冷的表情,血一下衝到臉上,她衝他嚷道:“才三十萬而已!可以救一條命的你知道不知道?”
“三十萬……而已?我為什麽要救她?”
“我答應了他……而且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死……”
“那是權宜之計,可以完全忽略!他的死活關我們什麽事?直接導致這件事情的原因是他非法禁錮,俗稱綁架,這已經是非常重的罪!你腦子是不是糊塗了,聶笑笑!去跟一個綁架犯兌現承諾?”
笑笑發了一陣呆,她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可是自己良心的這關該怎麽過?
她低著頭,細聲說道:“這錢我自己出,你當暫時借給我……小墨,我們也稍微想想別人好麽?你知不知道那孩子睡的位置,隻有你這間病房的十六分之一大,心髒病最忌諱吵,一有聲音,我就看她在發抖……”
林以墨蹙著眉頭看她,眼中滿是厭惡:“我不知道這是什麽邏輯!我享受的一切,是我自己賺回來的,如果別人想和我一樣,就應該付出跟我一樣的心血!難道因為我的病房比別人大,就應該去施舍給他們麽?難道因為我有錢,就該被別人要挾麽?難道因為我開賓利,就該被綁架麽?你口中那個因為你的錯誤而死的男人,為什麽會落到現在這種境地,是什麽導致他不能救自己的女兒而要去犯法?歸根結底,是他自己的無能!麵對困境隻會喝酒、綁架、憤懣的男人,活著幹什麽?如果他現在還能夠站在我麵前,我會冷冷地告訴他,他就該去死!這種人隻會對別人羨慕嫉妒仇恨,從不問問自己做過什麽,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貧困不是自己造成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錯,統統賴在別人身上。”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頓時精疲力竭,卻還要堅持說完:“你為什麽還要去幫他?那些不相關的人在你眼裏總是這麽重要!”
笑笑張口結舌看著他,眼淚一滴滴掉下來,像一朵朵淒豔欲絕的花:“我從來都說不過你,你永遠都有道理。我沒想過要扮偉大做聖母瑪麗亞,我隻是不想和你一樣晚上睡覺做噩夢。”
她靜默一會,繼續說道:“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本事,你愛的這個我,也根本就是你嘴裏那樣無能的人。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躺在醫院裏,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的話,我也會去你最不齒的事!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