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依宮先生所說,是覺著我招賢納士,頗有才名,才願意來見我的?”
“唯。”
此時,論道樓中,陳駿和風陵和麵前,有紅泥小爐醅著細細的茶香,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
陳駿一雙小眼睛滿是懷疑地上下打量著風陵和。
“宮先生是臨邛人?”
“唯。”
捏著茶盞,陳駿的目光忍不住又從風陵和的臉上掃了過去,就像是想要把他盯出一個窟窿似的。
“據本官所知,臨邛離我安楊豈止千萬之遙。那兒離青城倒是挺近的……本官做了這麽多年官,看過那麽多的書。書上說臨邛人隨遇而安,是最不耐遷徙的一群安民。你若是臨邛人,本官有幾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願為大人答疑。”
擱下茶盞,風陵和的笑容如波光瀲灩的江水,透著說不出的安謐之意。
“既是隨遇而安,宮先生為何背井離鄉?來我安楊?”
“臨邛離青城委實是近——青城是我東夏固守的一道關卡。在四十六年前,也是這道關卡失守,造成了多少城被屠,多少人殍屍遍野。這個不用我說,大人在安王的轄地,應該比我更清楚。樹挪死,人挪活。宮某……不過是一個求生之人。”
“哦,嗬嗬,嗬嗬。”
陳駿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看著他,突然笑了起來。
風陵和拿著偽造的官文過城過鎮,那官文批注得再好,那也是偽造的。每次若有東夏官員提起臨邛的那些事,洗墨就膽戰心驚。他雖然把臨邛的風土人情背得滾瓜爛熟,可是殿下背了有多少,他不知道啊。
人雲亦雲。多少人紛說安楊縣令陳駿隻知溜須拍馬,是個無甚文化,憑著族中關係糊塗上任的糊塗官。
既然陳大人你是個糊塗官,為何不表現得糊塗一點?為何要與殿下問這許多臨邛事?
洗墨心裏撓心撓肺。
每次看見陳駿拿若有所思的目光掃過風陵和,他心裏就一陣陣的發顫。
陳駿說:“我看宮先生不像是臨邛人。”
洗墨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像與不像,大人既然能看出,委實厲害。”
這句馬屁拍得陳駿心花怒放,當即哈哈大笑起來。
陳駿說:“宮先生既是從臨邛趕過來的,我突然想到臨邛的橘長勢甚好。本官曾嚐過,發現再甘不過此物……”
風陵和說:“大人若是想吃,我車內還帶了許多臨邛橘,願與大人分食。”
他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洗墨的心都蹦出來了。
臨邛橘……
豈可與人分食!豈可!
洗墨當即打斷了他的話,不高興地衝著陳駿嚷嚷了起來:“大人,您不是要和我們家公子聊三位高才嗎?怎麽就聽你們說臨邛開鐵花,井鎖怪物,臨邛甘橘的事兒了?臨邛的事,有什麽好聊的呢?”
——
我的天老爺啊!——
殿下您露餡了……露餡了您知不知道?
洗墨心中還在這兒哀嚎。
便聽風陵和淡喝:“洗墨不得無禮。”
“公子……”
“……咳……咳咳……回去自罰十二遍經書。”
捂著嫣潤如花瓣似的唇瓣,這個麵容極清美,且自有一番清貴之風的白衣書生又咳了起來。洗墨聞言臉也黑了。
陳駿喝了口茶,說:“我安楊每到春季,這絨絮種子委實有些惱人。先生咳得這般厲害,本官要再拉著先生談書論道,倒是本官不通情達理了。”
“宮某無礙。”
“這是病……病,豈有不傳之理。病傳來傳去,總之禍害的是別人,宮先生自然不礙事。”
“大人,您喝茶……”
就聽著陳駿還要說風陵和這病如何如何的時候,陳駿身邊的衙役連忙重咳一聲,給他添了杯茶。
陳駿嘿嘿一笑,如夢初醒,連忙止住話頭,笑嗬嗬地說:“好了好了,今兒個宮先生身體不適,快回去歇歇吧。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候談書輪道……”
旁邊的衙役急了,連忙又咳幾聲,低低提醒:“大人,三位高才逃離之事,您還沒和宮先生說,怎麽就把人放走了?”
“多嘴。”扭頭冷冷罵了衙役一聲,陳駿的臉色不大好看。
一震袖,他笑容可掬地和風陵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風陵和捏著手中的茶杯,波光瀲灩的眸中閃過那麽多激蕩,卻一直笑而不語,隻淡淡睇著陳駿。
直到出了衙門,春風從足下吹來,一陣陣吹開風陵和袖上一支紫金色的梅花時……
洗墨急得眼圈都紅了:“殿……呃公子。完了!我們都完了……老爺給您的密函中怎麽說的,讓您凡事謹言慎行,切切小心……可您和那位縣令老爺三兩句話,把底全都抖出來了。臨邛的橘子,不是人人都吃得的。”
“哦?”
“除卻貴族,哪個吃得起臨邛橘,咱們的通關文書,寫著是商戶——屆時,這位陳駿大老爺覺得好奇,絕對會來查咱們的底。咱們的身份可就都要暴露了。”
“哦。”
清淡地踩著來時的腳印,舉目看一行行的官兵們依舊在砰砰砰地砸著百姓的門,收那些名目奇怪的賦稅……
風陵和神色一點都無擔憂。
真是個瘋子!
處於急險中,卻還在微笑,難怪整個西蒙都說寧在“順王一條狗,莫當和王心腹人”。洗墨抹抹眼淚,隻覺得這安楊狼藉一片。收稅的官兵討厭!漫天飄著的楊花討厭!連頭頂上的太陽……都比別處討厭一些。才十四歲。他就得陪著殿下去赴死。
生可憐,活可憐,生活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