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要知道安楊這位大人,從來好讀書,不求甚解。


  若遇見個識文斷字的先生,總不免拉住座談三天……


  平素倘若有先生求見,陳駿必然歡天喜地地設東道廠,好好地款待一番,並且賞賜來報信的衙役。


  可是今兒個,這衙役專門搶了個差事,興致勃勃地衝進來,絕想不到大人這麽說。


  “大人……是飽學的先生。”


  衙役強調“飽學”二字,猶不死心。


  “不見不見。”


  擺著手,陳駿頭皮都在發麻,就在他腦筋急轉,覺得自己擔不了這個責任,提起袍子匆匆忙忙準備把這事上報給太守大人的時候,衙役冷不丁想起這位貌柔恭順的宮先生說的一句話。


  原先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可見大人這幅火燒眉毛的樣子,忙說:“大人,這位宮先生說,他能解你燃煤之急。”


  “燃眉之急?”


  陳駿一邊換朝服,一邊從鼻腔中透出一聲冷哼,不屑罵道:“這些個讀書人懂個屁!”


  小童勸道:“老爺,您別生氣。”


  “火燒眉毛了,還能不生氣嗎?”


  小童莫名被挨了一頓訓,舌燦蓮花,忙恭維道:“老爺常說讀書人腹裝日月乾坤,知曉古往今來,能通鬼神妙法……您今兒個火燒眉毛了,這位飽學聖賢書的宮先生不請自來,莫不是知了老爺的急,特意來解。”


  “噯?”一句話出來,陳駿白胖的臉上立馬露出思慮的神色,“你這麽說,也有些道理。”


  陳駿想了想,摸了摸自己蓄得稀稀疏疏的胡子,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哎,那個誰啊,你去請宮先生來論道樓。”


  論道樓在衙門和內宅之間的一方空地,推窗便是環山繞水,翠竹秀林。


  正處中堂之間。


  就算是在安楊這麽貧瘠的小縣城,陳駿也絕不肯委屈了自己。他的衙門南北走向的中心位置,建築用的都是上好的樟木。衙門門口的鳴冤鼓蒙著的是墨褐色的牛皮,磨得一塵不染連個褶子都沒。


  在規定的建築規模上,無一分僭越,可你走進來,就知道這衙門建得極精細。


  風陵和過來的時候,衙役們噓寒問暖。


  安楊這麽窮,可他們端來給風陵和潤口的茶葉是新采的雀舌,鋪在茶幾下的席子上墊著雍華瑰麗的古香緞。牆壁上,糊著雪白的紙,用細小的木釘鑲嵌其間,懸掛有好幾副意境疏廣的畫卷。


  衙役得意洋洋道:“宮先生,我們大人極有學問,您也是覺著這堂間的夕山日照圖很漂亮?江高才、林高才和夏高才看見這幅圖的時候,和您此時的神色真個是一模一樣……”


  洗墨不懂畫,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風陵和的身後,也不吱聲。


  “咳咳咳……”


  那些楊花嗆著風陵和的喉嚨,他忍不住用手帕捂著嘴,又咳了起來。


  “宮先生……該不會是有肺癆之疾吧?”


  衙役猶豫了半天,想退後,又沒好意思。身子往後,小心翼翼隔了一段距離,小心地問了句。


  “安楊的楊花種子飄得太厲害……”


  原來是楊花飄絮的種子。衙役鬆了口氣,給他倒了杯茶,笑道:“宮先生是外地人,難怪會咳得厲害。春季裏這些花草的絨絮飄得到處都是,哪怕在本地,一些體弱的孩子都會咳個兩個月……有身子再差些的……”


  那衙役想往後說。


  也不知想到些什麽,話音戛然而止。


  “有身子再差點的怎樣?”洗墨聽得津津有味,倒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洗墨!”


  低喝一聲,風陵和捂著唇,輕咳兩聲,語氣談不上是製止還是縱容。


  洗墨忍不住咕噥起來:“這也是不能說的嗎?衙役老爺,你們縣的‘不可言’還真是不少。”


  “這……”


  倒茶這位衙役臉上的笑容都僵了,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叫你多話!


  他正思慮著怎麽搪塞過去,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後,縣令大人陳駿總算是解了他的圍。


  “我聽聞有先生來尋我,這是哪一位先生,馬忠,你傻杵在那做什麽,給先生上茶了嗎?”


  未見人,先聞聲。


  陳駿話音中的喜氣遮都遮不住。


  不過……


  這樣的喜氣到看見風陵和後,霎時間坍塌崩潰。


  原以為被稱為“先生”的,必然是須發斑白的老人家,這樣才對得起滿腹書香。未曾想,他一進門,見著的卻是個麵白無須的後生小子——這後生麵如冠玉,烏發以白玉冠束之,眼底有些發烏。


  這與陳駿見過的高才絕不相似。


  看模樣,對方不過是年方弱冠的書生罷了——安楊縣的書生雖比不上外省,卻也絕不會少。


  衙役以壞充好,竟找了這麽個玩意和自己說來了個高才的先生。


  陳駿的臉刷地就黑了下來。


  “這就是先生?”陳駿問。


  “對對!這位就是宮先生了……”衙役滿臉堆笑,連忙引他過來。


  “……”


  陳駿呆呆看了風陵和一會兒。


  麵對這樣年輕的先生,他平素的好口才竟完全使不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


  他臉色終於從青變黑,從黑變紅,從紅恢複:“宮先生慢坐,本官突然想來手上還有些案子,恐不能招待……”


  扭頭,眼見陳駿要走。


  風陵和氣定神閑地撇開茶葉,輕啜了一口。


  洗墨知意,上前兩步,高聲道:“陳大人何不聽聽我家公子要說什麽,再論走與留。”


  陳駿嘴角露出一分冷笑。
——

  和後生小輩的白衣書生有什麽話能講的?講了……平白落了本老爺的身份。


  洗墨話到一半,他人都走到外堂了。


  洗墨說:“大人就不好奇安楊縣三位高才為何會明知重罪,卻還要義無反顧地離開安楊嗎?”


  霹靂!


  就像是有一道驚雷毫無預警地砸在了陳駿的腦門上。


  洗墨說別的事,陳駿完全可以想也不想地離開,偏偏說的是他如鯁在喉的三位高才的事兒。


  腳步往後縮了縮。


  轉過頭,這位年逾四十,保養得宜,生得白白胖胖的官老爺當即臉上像綻開了千萬朵菊花。


  “哎呀,馬忠呀,本官剛才讓你去取蘭香浸泡的毛尖,你取了沒?老爺突然想到,其實內務也不是那麽急於一時。宮先生撥冗一見,老爺我怎能怠慢了高才……”


  “西蒙的這位皇子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咱們的十九姑娘特意為他鋪好了路子,連雲隱山的桃花瘴都破了--就是想叫他平平安安地到東夏,不在半途中就被折騰了半條小命……可他呢!居然在安楊這個小地方停了下來。”


  破舊的城隍廟中,白花花的蛛網罩了關老爺袍下的靴子。


  黑紅的漆料顏色被歲月剝了皮。


  東一塊、西一塊地掉下來。


  城隍廟裏,兩個渾身灰撲撲的乞丐一邊翻動著篝火上烤得香噴噴的大肥雞,一邊憤憤不平地念叨著什麽。


  “沒辦法。誰叫那位皇子殿下身子骨太弱。生老病死,唯後不這四樣事,便是再大的權勢富貴也治不了的。”


  “身子骨弱?嗬,你可別和我說這個。幫那位負心殿下治病的醫師,那可都是藥老的徒弟——不過就是小小的楊花飄絮,便是天下奇毒,藥老那些徒弟們也見多了。我聽說錦心丸不要錢似的送到負心殿下的肚子裏,可這麽好的藥,他吃了不見著好,反而病情加重……”


  劈裏啪啦,火光最下麵是純淨如雪的深藍色,再往上是紅色,到最外麵跳動的可都是赫赫的明黃色。


  歡快的火焰舔噬著大肥雞。


  刷一層油,再撒些香料孜然,那誘人的香味順著鼻子往你的心脾裏麵沁,誘得人口水都要下來了。


  分明是東夏皇朝食物鏈中處於最底層的灰衣乞丐們,可倘若有第三個人在場,聽見這倆乞兒開口閉口所談之事,必然會大吃一驚。


  西蒙。


  皇子。


  殿下。


  藥師。


  這些和末層乞丐們八竿子打不到邊的名字一個個從他們口中熟稔地蹦出來,就仿佛談論之人,餘他們朝夕相關。倘若隻是拾人牙慧,說那些被說書人說爛了的段子也就罷了——

  可他們議論的西蒙皇子,卻正是那位被縣令陳駿請到論道樓中的宮寒先生。


  東邊才發生的事情,西邊已經議論上了。


  如何讓人不疑不驚。


  “你在懷疑藥老的高徒偷偷地給那位負心皇子下了毒……嗯,你再塗層油,這裏要烤焦了。”


  “哦。”


  那邊一邊說著,一邊翻動著手中的烤雞,滿滿地在烤得酥脆的雞皮上再刷一層香噴噴的香油。


  “好香……烤好了!”


  口中嘖嘖歎著,那乞丐渾然不覺火中的燒雞是多麽燙手,竟徑自伸手從篝火上取下燒雞,掰開半隻遞到同伴的手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燒雞,滿臉陶醉地品嚐了一番,許久……


  才聽他說:“羊先生的高徒們一個個心高氣傲,絕不會做這種壞名號的事兒。我倒不認為負心皇子被下了毒。倒有可能……”


  “倒有可能如何?”


  “倒有可能是這位負心皇子自己不願意好,裝病停在了安楊,刻意去接近安楊的縣令陳駿。”


  他不說還好,一說起來,同伴吃著烤雞喝著酒,正美著呢,一口酒都笑噴了。


  “哈哈哈哈……”


  那灰衣的乞丐笑得滿地打滾。


  “哈哈哈……老二,你是糊塗了吧。”


  “負心人再落魄,他到底也是西蒙的五皇子--再不受寵也是位高清華。多少貴人削尖腦袋想與他扯上一點半點關係,都被他嫌棄了。你說他裝病停在安楊,是為了接近陳駿……”


  “那陳駿不過是個附庸風雅的讀書人。”


  “一無官爵二無財帛三無才華四無樣貌,除了他溜須拍馬實數能耐,憑著本家的身份,深得太守陳清的賞識之外,他一無所長。”


  “負心皇子詭謀神算,從來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他好端端的,為何要接近陳駿這樣的糊塗人……”


  火焰依然往上竄著,飄出了灰黑色的煙塵。


  老乞兒的同伴又喝了一口飄香的美酒,若有所思,“你剛才也說了,這位西蒙的負心皇子詭謀神算。既是如此……他要做什麽,又豈是你我所能斟破?如十九姑娘所言,和王殿下是個極可怕的人。你我……隻需要看,隻需要做,別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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