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0

  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突地撞入眼簾。


  呼吸瞬間仿佛窒住。


  風陵恭整個人都傻眼了,手指顫抖地想去扯床畔上的鈴鐺,可不等他扯了過去,有一抹寒江似的雪亮溫柔壓住了他的手背。


  他的五嫂——

  和王殿下那位溫柔可親的王妃--

  此時就這麽和氣地看著他,“九殿下想要做什麽呢?”


  “五……五嫂。”


  吞咽著口水,風陵恭委實不想做出沒膽鼠輩的模樣,可劉繭的氣勢壓得他喘不過氣。一連吸了好幾口氣,他才戰戰兢兢地說出了幾個字。


  劉繭莞爾一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九殿下莫慌,我又不吃人,對不對。”


  “五……五嫂說笑了。”


  指頭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捏成了拳頭,硬生生地抵著掌心,微風吹拂下的帷幔倏忽被吹起,雪白的搖曳的宮燈下,女子離得他這麽近,真是奇了怪了——風陵恭自幼以“勇”而著稱。如今,他明知那女子渾無半點兒威脅,卻依舊是被一種莫名的威壓力震懾了全部心神。


  他想從臥榻上翻身而起,可兩尺開外,便是劉繭站立的位置。


  他想拿出西蒙九殿下的氣勢,卻仿佛渾身都被抽取了力氣,綿軟到無法動彈的地步。


  真是背運!


  倘若被人知道他堂堂西蒙九皇子被個女子驚嚇至此,往後莫教天下人傳遍他風陵恭懦弱的臭名。


  劉繭不吱聲,他也就半句話也不敢吭。


  燭火在寂靜的暗夜裏,發出“嗶剝”的響動,他不敢抬起眼眸,仿佛一睜眼就會看見那雙黑得讓他害怕的星眸。在燭光的映照下,女子的影子如湖水般連綿地漾開。他知道劉繭正看著自己。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倏忽,又也許是天長地久那樣的遙遠。就在無數的思緒積壓在風陵恭的心頭,讓他腳心、掌心、連著背心都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惶恐不知所以的時候--

  手背上那一片溫柔冰涼的劍刃徐徐移開了。


  倘若是劉繭手下的參軍副將在此,必然能發現劉繭此時的臉色並不嚇人,相反,在麵對風陵恭的時候--他們厲鬼似的將女大人的臉色不僅沒有厭惡,反而有一絲兒說不得的沉穩平和。


  在風陵恭眼中,劉繭是氣勢強大手握生殺大權,掌他生死的六道閻羅。


  可是……


  劉繭卻輕輕一聲歎息,與他說,“何苦呢。”


  風陵恭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他將劉繭可能做出的反應全部思量了一遍,預備了一萬種被害、被辱的可能,唯獨都沒想過劉繭半夜潛入驛館,拿著劍刃指著自己,就為了說這麽一句“何苦”。


  什麽叫何苦?何苦又是什麽意思?

  風陵恭被劉繭的反應刺激得整個人都有些瘋魔了,不由驚訝地看著劉繭,疑惑地喚了一句,“五嫂?”


  這句“五嫂”叫得倒真有幾分真情實意。也不知這倆字到底戳到劉繭心口哪一塊的柔軟,女子清冷的的臉上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一反手,抵著風陵恭雪白脆弱的手腕間那一抹雪亮徹底離了命脈。


  直到此時,風陵恭才翻身坐起,驚魂未複地望著宮燈邊那抹清麗的人影。


  猶豫了許久。


  他問:“五嫂夜半來尋弟弟,這是為了……”瞄了他一眼,劉繭淡道:“也沒別個事兒,不過是想與九殿下囑咐些小事兒。”


  “小事?”


  九皇子重複問了一句,心中暗自嘀咕:多小的事,可以稱之為小事?多小的事,至於夜闖驛館?白沉心這是在說笑嗎?這笑話不好玩。他憂心忡忡,忒多的驚疑壓在舌尖底下,吞進腹中。


  劉繭一笑,似乎是窺破了他心底的那點兒小九九。


  用劍背拍了拍風陵恭的手背,她淡道:“九殿下沒有伏虎降龍的勇氣,又無經天緯地的謀略,還是莫學你那幾位哥哥,也免得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她一派哄勸的語氣。


  那麽瘦弱的女子,說得偏是這樣誅心的話,風陵恭氣得臉都黑了,一瞬間掙破了對她的許多畏懼,冷然笑道:“五嫂就為了說這句話來的?”


  “也不全是。”


  風陵恭怒極反笑:“那五嫂還要補充些什麽嗎?”


  “嗯。還要補充,九殿下不是做大事兒的人。”


  風陵恭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他風陵恭打從出生起,除了時辰錯了,輪了個最小的皇子,其餘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長這麽大,唯有他風陵恭不願意做的事,從無他做不到的事。


  可如今,一個穿青衣,鞋底踩著濕漉漉的紅泥,眼神黑亮又清淡的女子走到他的臥榻邊,溫柔和他說了一句話。


  卻是說:“九殿下不是做大事的人。”


  在此之前,那女子甚至用風輕雲淡的口吻與他說,“此次前來沒有大事”。


  這都不算大事?普天下再沒什麽可稱為大事。


  風陵恭自以為自己的脾氣控製的已是極好,不會輕易動怒,可此時邪火轟轟烈烈衝上了頭頂,激得他眼底迸射出鋒銳的戾氣,一股濁氣狠狠堵在了嗓子眼,壓抑得他吞吐不得。


  眼眶瞬間氣惱到綻出了猩紅的血色。


  他怒火勃然地瞪視著劉繭,攥緊的拳猛地張開,赫然抽出了床畔邊的青龍劍。


  從小到大,他從未受過這樣的辱沒。


  從小到大,誰敢給他受這樣的委屈。


  他白沉心是個什麽東西?

  不過一個平民出生的女子……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就在來自於西蒙皇族骨血中的憤怒即將瘋狂地奔泄而出,劉繭一句話像三九臘月的嚴寒冰水似的,冷不丁澆熄了他所有的憤怒。


  劉繭也沒說別的,她隻說了兩句似是而非的話,甚至……那不能稱為兩句話,頂多是一句詩。分明意境優美的詩句,卻似一個詭譎的暗號,竄連在一起,便是連完整的意思都沒有。


  然……就是這一句詩,讓風陵恭眼底猩紅的血色飛快地褪下了。


  他甚至來不及爆發,卻已然熄滅。


  劉繭說:“夜半湖上月,三更月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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