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果然是雲淨齋老師傅做出的點心。
青城未破之前,遇上好年成,劉繭也喜歡在雲淨齋買一盒糕點。倒也不貪那份口腹之欲,不過是放在將軍府裏,看它顏色剔透,細彩芬芳,十分有趣。
雲淨齋的店主人叫葉春暉,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和麵發酵揉麵做成了學問,擀製拌料極其考究。
他家的糕點迭角成方、厚薄均勻,碼在蘇泥勃青料的瓷碟兒裏,香氣襲人。
在青城未破之前,劉繭經常會買些回來。
倒不是自己吃。
她在矮角桌上擺上這些點心,總會有神出鬼沒的蘇青順手拈一塊,就著清茶吃個飽。
蘇青……
想到蘇青,眼神不由地一黯。
蘇青……
她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九師兄蘇青了。
依稀間記得,那時她還沒遇見風陵和。她隻是因為和師姐南宮聿靈打賭打輸了,於是跑來參軍。那時,她還是個別扭驕傲的小姑娘。剛剛從戎不久,脾氣暴烈極了。
誰進軍營不是從普通的士兵爬起來的,劉繭亦然。
可劉繭和別人也不一樣--
她是個女孩子啊。
東夏從未見過女子從軍的先例。就算在青城的募兵府,這個看似雪白文靜的小姑娘一人解決了幾十個不服氣來挑釁的新兵,打得那些同僚們鼻青臉腫,可軍營裏臥虎藏龍,誰能服氣背後的戰友是個嬌弱娘們。
可過了兩個月,軍營裏對劉繭女子從軍的不滿,就少了很多。
再過倆月,壓根就沒人吱聲了。
這種不服氣,往往伴隨著鼻青臉腫一起偃旗息鼓。
打不過人家,你也別說什麽服氣不服氣了。
劉繭的軍營生活比古井的水還要無趣。
曾見過劉繭的人,都說十二三歲時候的劉繭,渾身如披冰雪,眼神比冬水還要暗沉冷漠,一股子的陰沉煞氣。
是啊。
可不就是陰沉煞氣。
劉繭不開心,能給你好臉嗎?
為什麽不開心?
還不就是因為師姐南宮聿靈的那一局旗使詐,致使她棋差一步,輸了半壁江山。
小姑娘憋著一股子氣呢!
師父說:“輸贏不重要。”
是,輸贏是不重要。
可這種輸贏,倘若幹係到一個賭約,劉繭委實笑不出來了。
原本她每天在丹穴山逍遙自在,與鳥雀為鄰為舍,飲山泉水,食瑩紅竹實,快快活活。可就因為和師姐的這個賭約,她竟然得下山趕赴青城,守東夏萬裏河山。
她能笑得出來才有鬼了。
說到這裏,又不得不解釋一下劉繭的來曆師門。
青城百姓真當東夏將女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呢……
都說東夏將女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無往不利,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戰神戰將。
可再傳奇的人物,都有父母親人對不對?
唯劉繭。
從沒人知道她父母是誰,親人有誰。
“大約是……沒有吧。”
東夏的老皇帝也是個糊塗的主兒。
他可以將朝堂上立著的諸位公卿祖宗八代都記個清清楚楚,唯獨說不清劉繭打哪兒來的。
有好事的官員不嫌事多,特意找來魚鱗冊,想要查查劉繭這般珊瑚琳碧、琤琤響穀的奇女子到底是誰家女兒。
可……
魚鱗冊翻了一遝又一遝,愣是沒找到劉繭戶籍上寫著的丹穴山。
再查查,老皇帝就來請你喝茶了。
丹穴山在哪兒?
又是一樁無頭公案。
有人說,東夏將女劉繭,看似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她最大的靠山就是金鑾殿上的九五之尊。否則,單憑這麽個石頭縫兒蹦出來的女子,隻用了十年時間,怎麽能位極人臣,鎮守青城要塞?追根究底,可不就是吾皇皇恩浩蕩。
這話要被劉繭的同門師兄弟們聽見,絕對唾你一臉的唾沫星子:“啊呸!”
青城根本就是個嚼不動、咽不下的石頭蛋兒。
這裏地處極西,氣候惡劣,荒涼極了,又常年被西蒙滋擾邊界。
丹穴山的七十二門生無一不是玉樹蘭芝,出類拔萃,超然象外的謙謙君子。
誰會願意為了封王拜相而折腰?
丹穴山的主人,是眇目公。
劉繭師是眇目公的第十九個弟子,聽說她是大師兄在河邊撿到的女嬰。撿到她時,她在木盆裏也不知飄了多久。那時候剛好是盛夏,蛇蟲鼠蟻格外的多。可奇的是木桶內的她,蚊蟲不叮,蛇鼠避道。
聽說,她被大師兄撿到的時候,是被一方杏黃色的軟緞兒裹著的,不哭也不鬧,就這麽滴溜溜著眼睛,好奇四處打量。
一開始,師父見她一身綾羅,又是從封畿的水道飄流而下,鐵口言她身世複雜,收了她平白地惹麻煩。
師父不想收她,是大師兄跪在師父的院裏,求了三天三夜--
師姐們急得眼圈都紅了,唯恐師父把她卷吧卷吧,繼續丟回河道裏聽天由命。
不管師父收不收……
丹穴山多一張口,要養活的是不是?
為了養活她,那幾日,丹穴山雞飛狗跳。
因她年歲小,嚼食不動米粥,於是師姐們用米湯喂她。
大師兄在造化院裏為了她和師父求情。而幾位師姐們,卻是滿山追著野獸跑,唯恐她喝多了米湯消化不良。
那三天,她不但喝過鹿奶、牛奶、羊奶……甚至是大型猛獸的奶,她也喝過。嗯,師姐們做了什麽,不可探究。可後來那幾年,丹穴山色彩斑斕的花皮大蟲威風凜凜,嘯一聲,流風蒸雷,氣震山崗,偏見著文靜秀美的師姐們夾著尾巴嗷嗚一聲,扭頭就跑。
到第四天時,師父終於忍不了一眾弟子雞飛狗跳。
他開了門,灼灼厲目掃過諸多弟子,冷笑一聲:“既是多了個小師妹,這照料一事,我可不會插手。”
這麽一說,可不就是收了她做小徒弟。
彼時,師姐們年歲都還不大,聽著師父這麽一說,歡喜的笑聲驚起了樹梢的鳥雀。
從此,她便是眇目公第十九個弟子。
眇目公姓甚名誰,什麽來曆?這件事恐怕連丹穴山一門七十二弟子,沒一個人能說清楚。
劉繭記憶中的師父,是個性情古怪的峻拔老人。他喜穿一身黑衣,愛長嘯,也愛撫琴。來曆成迷,不喜麻煩。
師父自號為眇目公,事實上,他的眼睛好極了,一點兒也不瞎。
唯獨有些毛病的……恐怕也就是右手了。
師父的右手隻有四根指頭,從拇指處,像是被人生生削去的。可手指斷了,為什麽要叫“眇目”,劉繭怎麽也想不明白。
師父不僅精通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也懂布兵排陣調兵遣將。棋琴書畫詩酒茶,他信手拈來,造詣極高。而武學……單憑著幾位師姐十來歲的年紀,卻能上山打虎,可見功力不俗。
小的時候,劉繭沒什麽概念。
總覺得師父就該是這樣無所不能,無所不會的主兒。
她在丹穴山待了十一年,就沒有想過一個天文地理無所不知、武學算術無所不能的老人,是多麽逆天的存在。
這樣的奇人……
莫說是人才濟濟的朝廷,便是九州八荒,誰能挑出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