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應該說,薛輔政一向是個城府深沉的人,能假他人之口,絕不親自上陣。但是到了白刃相見的時候,言語不可謂不老辣,短短數語,不僅要挑起一眾朝臣的不滿,陳元甫的諫言也成了質疑天子、動搖君威。
天宜帝眼角一陣抽搐,薛鬆年的話恰恰戳中了他的心病。當年,隨著琅環與朝廷衝突反目,退往長江以南,北境邊關確實一度士氣低迷,諸如“奸佞當道、正氣不存”,乃至昏聵無能等說法在民間流傳,曾經令他惱怒非常。朝中百官連貶帶換了一批,變得低眉順眼,同時也死氣沉沉;而江湖武林中,再無俠客英傑願為祛除外虜登高一呼。時日推移,弊端日漸明顯,他之所以會再度啟用洛湮華,原因就在於此。
但他絕對不願承認錯誤,將過往種種歸咎到自己身上,倘若琅環平反,人人都感歎一聲總算撥雲見日、海晏河清,美名都是琅環和這班臣子的,至於長達十年不辨真相的自己,除了昏庸暴戾、剛愎自用之類,還能落下什麽好名聲?
皇帝心中怒氣大盛,幾乎要重重一拍禦座扶手,命人將帶頭的陳元甫和趙緬拉出去施以廷杖,來個殺雞儆猴。隻是按照鼎劍侯訴說的冤情,奏請重審合乎情理,急切間倒也不易找出適當的罪名。
“輔政所言,扣的帽子不小啊!”朝班中忽然有人淡淡說道,“同殿為臣,共議國事,憑的是忠君為國的心意和才能,不是官位高低、資曆深淺。按照薛大人的意思,倘若奸佞蒙蔽聖聽,致使處置失當,縱然有天大冤情,過後也是萬萬不能平反的,否則就成了指責陛下不夠英明?”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鋒利如刀:“那麽由此造成的後果誰來承擔?民心向背、青史罵名,還不是都要指向陛下!再者古往今來,臣子不計得失誠心進言,天子肚量如海虛心納諫,正是盛世明君的體現;親小人、遠賢臣,偏好奉承順從,才是庸主昏君會做的事,薛輔政,你如此打壓陳鶴齡,是要陷君於不義?!”
語聲琅琅,群臣一齊向前望去,說話的是一名三旬上下的文臣,相貌端雅,衣著修潔,舉止進退間顯得風采翩然,卻是禦前侍讀學士傅見琛。
薛鬆年大感意外,傅見琛出身世家,仕途順遂,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天子近臣,份量遠在陳元甫之上,難得此人少年得誌,卻一向秉持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信條,從不輕易表明態度,想不到竟是站在靜王一邊的,而且甫一開口即辭鋒銳利,咄咄逼人。
“天大的冤情?”他冷笑一聲,“傅學士也不怕閃了舌頭!二皇子剛被問罪,林淮安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這樣的品性,憑著一席說辭和兩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家書,如何能推翻朝廷多年得出的結論?依我看,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測,意圖借題生事,損毀陛下清譽!”
他深知在旁人眼中,自己已被歸為洛文簫一黨,現在劃清界限也來不及了,倒不如仍舊抱定向著二皇子的立場,說出的話還能有幾分效果。另外,天宜帝不願讓琅環平反,這一點就是自家最大的倚仗,拚了命也要牢牢抓住,博取一線生機。因此他話語間,始終緊扣著皇帝的聲名與君威。
“臣卻覺得,林將軍講述的往事前後連貫、入情入理,並無不妥之處。”李輔仁見薛鬆年勢頭不善,當即出班,沉吟說道,“且事情發生前後,不乏親曆目睹的將士,難以作偽,經四殿下多方查證,應是足以取信。何況,編造虛言詆毀早已去世的兄長,於林將軍自身又有什麽好處?”
因鼎劍侯的侯位已被削去,他便稱呼為“林將軍”,繼續道,“再者,薛輔政一再強調昭關變故早有定論,敢問是如何定法,臣下愚鈍,卻是記不起來。”
眾人都是一怔,十年間滄海桑田,當初朝中臣子仍在這紫宸殿中的已是不多,思索回憶之下,從韶安失守到昭關戰報,皇帝一再震怒,以戰功和殉職厚恤林家,多次責令追查琅環通敵重罪;然而出於各種緣故,一次次追查都是不見後續,以虎頭蛇尾告終,而下旨擒拿追殺之際,也每每頂著些莫須有、不著邊的名目,人人都知道琅環已被視同叛國謀逆,但真要找出正式定罪的旨意或者文書,似乎確實是沒有。
天宜帝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曾幾何時,他匆匆賜死了琅環皇後,對外宣稱皇後是“失德誤國,恐見責於君,染疾報卒”,說法很是含糊;至於滴血認親之事,自然秘而不宣,經手的宮女內侍全部滅口,隻在不得已時暗示了宗室中幾位皇叔耆老。半壁江山半琅環,縱有誇大,給琅環定罪也絕不是一件輕易的事。其時群臣上書,京城中鳴冤抱不平聲音不斷,以江恒遠為首的琅環部眾更是悲憤異常。他不得不顧慮邊關戰事,既要削弱、壓製琅環,又不能逼迫過甚。自古俠以武犯禁,皇後的舊部當真憤而投敵、起而謀反或入宮行刺,禹周江山恐怕就要內外交困了。故此,直到兩年後與江恒遠立下隔江之約,皇帝明裏暗裏也算手段用盡,卻終是沒有公然定下罪名。
“既然是懸案,而今端倪再現,重啟便是題中之意。”李輔仁一擊既中,跟著不緊不慢說道,“是非真相,公堂上自會明了。誰若是一味阻撓,才是真的居心叵測!”
他的語氣忽而一肅,變得鄭重異常,“陛下,自我朝開國至今,琅環為國立下汗馬功勞,義士邊關血戰,不防背後卻是禹周自己的暗箭!蒙冤而死,試問誰能瞑目?忠奸不分,朝廷何以服眾?事關國本民心,說天大也不為過,臣願附議陳趙二位翰林,請陛下降旨重審舊案,令冤情大白,以昭日月!”
他是有備而來,一席話有理有據,一眾文武無不動容。翰林院長史顧弘聲率先出班附議,隨後國子監祭酒張硯存附議,戶部侍郎鍾霖附議,洛城府尹孔尚業附議……
薛鬆年眼看表態聲援的臣子越來越多,轉瞬將成燎原之勢,心中頓時大急,猛然高聲道,“李輔仁,你敢串謀結黨,禍亂朝綱?!”
他知道皇帝最忌諱臣子結黨,李輔仁身為戊辰科主考,是陳元甫一幹進士的座師,將矛頭對準這位淩煙閣大學士,或許還有機會扭轉局麵。須知在朝堂上,想辦成一件要事,往往得經過百般周折,將事情攪黃卻著實容易得多。他一邊厲聲斥責,一邊朝下手連使眼色,示意幾名向來以自己馬首是瞻的官員趕緊出言,製造爭執混亂。
“琅環舊案,薛輔政亦是幹係極深,理應避嫌。”洛憑淵見他仍要垂死掙紮,心中厭煩,冷冷說道,“我奉勸你還是閉嘴,別再攪風攪雨!”
他的聲音不高,但暗暗蘊了真氣,立時將殿中的嘈雜壓了下去。
場麵一時安靜,群臣都感詫異,薛鬆年雖然地位岌岌可危,但總歸仍是重臣,五皇子竟如此不客氣。
但聞洛憑淵一字一句,接著說道:“我這趟前往江南,遇見了一位名叫秋寒柏的劍客,說是薛大人的舊識。就不知,輔政可還記得故人?”
他口中的秋寒柏,正是秋伴絮的三叔,也是薛瑩川畫像裏那名男子。
慕少卿和顧笛領著劍堂弟子在蘇州城裏尋人,連擒拿帶規勸,很是廢了一番周折,日前才攜帶人證物證兼程趕到京城。
秋寒柏三字落入耳中,對於薛鬆年,猶如接連幾道雷霆在頭頂炸響,又似腳下鋪設金磚的地麵驟然開裂。他當然不可能忘記那個沉默寡言,願意粉身報恩的忠心屬下,以及多年前托付的一隻保命書筒。這是最大的秘密,人不知鬼不覺,專為防範韓貴妃和洛文簫,然而看洛憑淵的神態,分明是洞悉了內情。
饒是他老謀深算,也禁不住心神大亂,後退了一步,麵色瞬間灰敗如死。
朝中文武自然不明所以,秋寒柏是何許人,為什麽薛鬆年僅僅聽到一個名字便即臉色大變?但寧王於此時提及,料想是與琅環冤情有關。包括禦史劉德順在內,幾個本待開口的文臣都閉上了嘴,有的不動聲色地擦一擦冷汗,有的悄悄收回剛踏出班次的腳。
“父皇,”洛憑淵朝向禦座,神情肅穆地深施一禮,“十年前,兒臣的母妃如嬪死於逆賊魏無澤之手,嫁禍皇後娘娘,當時情勢撲朔,真相直到現今才逐漸浮現。生恩、養恩皆是深重,兒臣不能坐視琅環娘娘蒙受不白之冤,且必要查明母妃身死的真正原因,請父皇準予群臣所請,重審琅環舊案!”
今天以前,他曾千百遍地思索過,金殿申冤時,自己應當說什麽,又該如何據理力爭;但是到了這一刻,伴隨著臣子們的唇槍舌劍,最先湧上心頭的卻是昔日宮中的記憶與畫麵,那種仿佛世界在一夜間塌陷的痛苦,漫長無望的憂傷,家國大義、兒女情長,原是出於一心,難分孰輕孰重。
天宜帝看著情辭懇切的五皇子,從洛憑淵的角度,如是奏請可以說再正常不過,也無可厚非。他的目光掃過仿佛被打中七寸,突然變成了啞巴的輔政,捕捉到了對方臉上來不及掩蓋的一絲張皇。
不用問,薛鬆年必然做出過某些不可告人的勾當,而且很可能比死去的林淮泰更為不堪,總之都是陷害琅環。皇帝也不想問,先是安王,再是鼎劍侯,已經將宗室的臉麵撕得七零八落,如果洛憑淵再當廷講述一段輔政大人的過往軼事,擺在自己麵前的恐怕就不僅是重審舊案,還要被敦請下罪己詔了。
在他怒火攻心又無奈的工夫,朝中不斷有臣子出班附議:兵部尚書周秉、大理寺少卿宋襄、武英將軍鄭明義,左都禦史程許、禦林衛統領尉遲炎……或老成持重,或言簡意賅,但表達的都是相同意思:請陛下降旨重審。至於刑部尚書鄒培盛,索性主動請旨。
不過須臾,紫宸殿上站滿了人,百官就像要重新排列位置一般,紛紛從兩側的朝班邁出,來到中間。有那麽一瞬,天宜帝感到呼吸困難,沸騰的怒氣直衝到頭頂,卻在喉頭梗住,無法化作咆哮向外爆發,血氣緩緩倒流回落,留下一片涼颼颼的空虛。
在他的記憶裏,天宜朝二十餘年,連同他的父皇臨朝的順業年間,朝會上從未出現過如此群臣齊心一致請旨的狀況。自禦座上望下去,黑壓壓一片,每一張見慣的臉上似乎都寫滿了反對和勸誡,正無聲地等待、催促。
其實在早朝之前,他還是有些信心的。長久以來,靜王很少在朝中露麵,且並不掌握權力,雲王和寧王也各自將兵權和靖羽衛交還,而琅環,琅環不過是一群背著罪名的江湖草莽。
所以,即使事情已實實在在發生在眼前,皇帝仍然不能置信,為什麽滿殿的臣子,從文臣到武將,都要立場鮮明地站在靜王一邊,不惜觸犯君威,逆拂身為帝王的自己?
與此同時,他心底又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琅環若是真的那麽簡單,還能成為你的多年心病,當初又何必非要除之而後快?”
以及,此前禦書房內對峙,洛湮華所說的那句話:“父皇有沒有想過,究竟什麽才是琅環呢?”
“陛下高居廟堂,莫要小視了江湖,江湖即是人心。”依稀記得,很久以前初登大寶,甫為皇後的江璧瑤如是對自己說道,“譬如黑白對錯,世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子;萬歲雖然一言九鼎,也沒法不顧人心向背吧?”
“琅環麽……”她想了想,唇邊浮起恬靜笑意,答得很是含蓄:“琅環中人要的不是修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父親的意思,既然是出身武林的俠客,憑著本心做些於國於民有益的事即可,至於是非成敗,自有江湖後人評說。
可想而知,皇帝對於這樣的回答不會喜歡到哪裏去,然而,時隔多年,他卻在滿朝臣子肅然的神情裏,讀到了人心向背的含義。
以目下情勢,他已經不能像早先對付雲王一樣,摔個杯子,說句“誰敢再為琅環鳴冤,有如此杯”,就輕易打發過去,經過太子、林淮泰兄弟、薛鬆年連續三道重擊,剛愎獨斷如天宜帝洛展鴻,也不由得氣短心慌。
“洛湮華,你很好啊!”他的目光轉向依舊默然站在原位的靜王,才癟下去的怒氣忽地又漲了起來,冷笑道,“指使朝中文武逼宮鬧事,你好大的膽子!何不想想,就算一時占到上風,你還能得意到明天麽?!”
“父皇言重了。”靜王望一眼皇帝略顯扭曲的臉孔,沉靜的眼瞳裏,仿佛又現出淡淡倦意,“眾位大人進言,是為了維護朝廷的律法、尊嚴,而非我洛湮華,陛下理應欣慰才對,何以反而見責?至於兒臣的生死,有年初無端問罪在前,含章失火在後,早已不做他想。”
他看也不看皇帝再次清白交加的麵色,舉步出班,徐徐說道:“兒臣忝為琅環宗主,去歲五月初三,與陛下在禦書房杯酒立約,琅環願從江南複起,相助朝廷內肅積弊,外驅遼金。迄今十七個月,兒臣自問已傾力而為,請陛下信守諾言,重審昔年舊案,使琅環冤情昭雪天下,生者、逝者各自安然。”
他的語氣並不如何強烈,但在鴉雀無聲的大殿裏,有著說不出的靜穆之意,一字字落在眾人心底。事實上,很多年以後,參與了當日朝會的臣子們仍然清楚地記得,皇長子在紫宸殿上,代表琅環向帝王提出踐約昭雪的一幕。
洛憑淵感到眼前不爭氣地有些模糊,除了秦肅,他比殿中其他人都更明白,為了這一刻,皇兄走過了幾多艱辛。他強忍著不去抬手擦拭,隻微微低下了頭。
一眾臣子雖不至百感交集,但許多猜測卻得以印證,靜王洛湮華,確實是在去年五月入宮賀壽之後歸朝的,再往後,伴隨著戰事大捷,締結合約,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著,短短兩年間,清平盛世初現氣象。漸漸大事裏皆有琅環的影蹤,就如雲王和寧王身後始終站著靜王。
即使是最多疑的臣子,對聽到的內容也沒有絲毫疑慮,倘使未曾約定在先,誰也不可能在背負冤屈的同時傾盡全力。隻不過,為了交換一個最初就應當屬於琅環的承諾,皇長子付出的代價未免太過沉重。
很奇異地,隨著靜王話音落下,紫宸殿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寂靜,沒有任何喧嘩或騷動,連偶爾的低語也停止了,近乎凝固的靜默仿佛在瞬息間擴展到偌大殿宇的每個角落。不約而同地,眾人的目光投向了最前端的禦座,等待著皇帝回應。
天宜帝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心裏一陣苦澀。靜王會提出兌現諾言,原是意料中事,但在他想來,那不過是兩人間的一場密談,無憑無據,怎能構成威脅。然而,不知是否錯覺,每一道來自下方的視線都如利箭,如針芒,帶著異樣而微妙的研判,簡直要將他洞穿。
“天知地知,父皇與我各自知曉,已然足夠。”洛湮華當晚如是說道,不帶一絲躊躇。
直到此刻,天宜帝才恍然發覺,自己已不複當年銳氣,為了震懾群臣不惜血濺朝堂;也或許,他隱隱知道鎮壓是無用的。那一杯毒酒和琅環十年的積恨,終歸不能不還。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從未有任何時候,如此時此刻一般,令他感受到天意的存在,以及自身的軟弱渺小。
“傳旨,”他的聲音幹澀發緊,好容易才擠出後麵的話,“天宜十二年,琅環通敵叛國一案,至今未有定論,著刑部擇日重審。”
落針可聞的殿中,氣氛略有鬆動,四下裏多了低低的議論,鄒培盛暗自舒出一口長氣,忙欲領旨謝恩。
“且慢!”靜王忽然說道,在群臣訝異的注視裏,他從容地微微躬身,“兒臣謝父皇恩旨,但是琅環舊案曆時十載,事關國本,且牽涉甚廣,連兒臣的母後亦是因此百口莫辯,含恨辭世。兒臣以為,其中冤情之深,悲淒之切,非三司會審不能昭明,請陛下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