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當晚,宮中下達諭旨,太子洛文簫不思己過,在東宮內終日飲樂縱歡,目無君父,著押入宮城內殿待罪,身邊親隨侍讀、服侍人等一體擒拿下獄。
十月初一,雲王洛臨翩率兵馬六千,與一度被擄為質子的安王洛君平同返京畿。五皇子洛憑淵奉聖上旨意,帶同百官出城十裏迎接。遠遠望見策馬而來的雲王,他帶著群臣迎上前去,兩人目光相對,俱都想起去年朔冬,綏寧大軍凱旋班師時初見的情景,還有春日裏的惜別。而此時,關於太子言行不檢,即將被廢黜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傳遍了宮廷各個角落和洛城的大小官宦人家。
禮部官員展開聖旨宣讀,辭句珠璣錦繡,極盡褒揚,不僅再度賜予四皇子一顆頂珠,又有宮城中騎馬佩劍等殊榮,以及賞賜無數,洛臨翩隻是淡淡地謝了恩,莫要說激動歡喜,連眉梢也未曾動一動。
洛憑淵見四皇兄風采依舊,但眉心藏著一股躁挹,他作為過來人很了解其中緣故,心裏暗想,為了防止情報走漏,解毒的事一直沒給四皇兄送信,也不知會不會落下埋怨。眼下大庭廣眾耳目眾多,當然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隻能另找機會再行告知。
至於安王,由於所受的重傷還沒痊愈,整個歸途都是躺在馬車裏過來的。侍從卷起車簾,洛憑淵走到近前,不禁吃了一驚。相比下江南前的最後一麵,洛君平銷瘦了何止一兩圈,整個人裹在一襲華貴錦袍裏,愈發襯出麵色蠟黃、形銷骨立,再一瞥間,左邊衣袖空空蕩蕩,手臂已經沒有了。
根據邊關傳回的消息,如果不是禹周眾侍衛當時拚命攻敵之必救,夷金元帥薩木赤的淩厲刀勢恐怕不止是斬斷一條左臂,而是足以令三皇子命喪當場。盡管早已得知情況,洛憑淵心裏仍然隱隱泛起酸楚,在他印象中,安王從來都是張揚到跋扈,驕奢橫行到近乎刻薄,與現在有氣無力的模樣大相徑庭,可想而知遭遇了多大苦頭。
他勉強笑道:“三皇兄,父皇一直惦念你的安全,平安回來就好,宜妃娘娘終於能安心了。”
洛君平倒是很平靜,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忽然問道:“太子現在何處,還在東宮?”
這一問來得突兀,洛憑淵頓了一下,斟酌著說道:“兩天前,因二皇兄行止失當,父皇降旨將他移到宮中偏殿暫居。”不管從哪個角度,他都不希望刺激到安王,因此答得盡量言簡意賅。
“改成關在偏殿了,看來又得罪了父皇啊。”洛君平似是在自言自語。他的相貌原本偏於秀氣,而今臉頰凹陷,便顯得一雙眼睛格外黑沉,瞳仁裏閃著幽幽的光亮。他臉上現出一絲笑意:“不要緊,隻要太子殿下仍舊安好,我便放心了。走吧,我想快些見到父皇。”
綏寧換質的前因後果、內在情由,洛憑淵通過雲王、琅環以及聶寂巒等渠道,已經了然於心,但見到安王這般神態,仍是心中震動,低聲勸道:“三皇兄,你才剛回來,不如先將養幾日,與家中眷屬團聚,再急也不必急在一時。”
為了慶賀綏寧大捷,京城處處張燈結彩,洋溢著難得的祥和氣氛,他擔心洛君平急於尋太子麻煩,使得本就心氣不順的天宜帝再度大發雷霆,反而收不到理想效果。
“我自有主張,不會魯莽行事,但也不好教二皇兄久等。”洛君平眼裏仇恨之色一閃即沒,他再望一眼洛憑淵,“五皇弟,這些年,我知道自個兒不得人緣,大皇兄、四皇弟他們都不肯拿我當回事,也就是你還存著一點情分。”
他頓了頓,傲然道:“洛臨翩陣前換質,雖然冒了危險,但他是奉了旨意不得不為,我現在可什麽都不欠他的!倒是你,當初離京前特地到府裏來告誡一趟,做哥哥的記著這份情!”
洛憑淵聞言一怔,安王卻已閉幕養神,不再多言。
回想昔日洛君平帶著一眾護衛闖進靜王府,橫衝直撞地踐踏花叢,在房內亂砸一氣,以及過往記不清多少次,這位三皇兄單方麵向洛臨翩挑起戰火,而後又被無視的情景,他很是無語。看來即使綏寧戰場上經曆過生死,安王和雲王仍然沒做到冰釋前嫌,也不知兩人回京一路上是如何相處的。
禮節完畢後,兩位皇子與幾名有功將領就在眾人陪同下入城前往紫宸殿麵聖。洛城百姓夾道歡呼兼看熱鬧,前後不到兩年,北遼、夷金相繼兵敗,元氣大損之餘,已不敢再輕言進犯禹周,於世人眼中,宛若一幕盼望已久的盛世華章行將開啟。
盡管太子突然觸怒皇帝,再度被關押宮中,令許多先前求情的文臣措手不及,但躬逢盛事,為了掃去朝中陰霾、取悅勝心,大家還是進呈了不少花團錦簇的文章賀表。
安王被擄為質子,本是顏麵無光,然而能在戰場上奮力抗賊,更不顧安危為四皇子擋下致命一刀,確是殊為可貴,因而得到的封賞同樣豐厚。置身金殿上,耳邊充盈著溢美之詞,正是以往曾經求而不得的風光。洛君平看一眼自己垂落的袍袖,被俘後遭受的無盡謾罵羞辱仿佛重現眼前,他的唇角彎起一個諷刺的弧度,趁著讚譽告一段落,猛地趨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禦階前:“父皇,兒臣有要事啟奏!”
除了洛憑淵等少數知情的人早有預感,多數臣子都不免吃驚,紫宸殿上一時鴉雀無聲,唯有安王中氣不足但竭力提高的聲音的聲音,“兒臣莽撞糊塗,以致落入金狗之手,險些釀成大禍,危及邊關安全,心中實是愧疚無地。然而數月來身陷夷金軍中,耳聞目睹,兒臣被擒一事竟然另有蹊蹺,乃是我禹周出了內奸,勾結外虜,暗地策劃所為!”
一言既出,四下頓時嘩然,洛君平感到一道道包含著驚詫疑慮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咬了咬牙,述說起當日在綏寧成中,如何被身邊護衛假借白虎誆騙得出了城門,之後驟然遇襲,金人事先早有埋伏;待到成為階下囚,又如何不止一次從敵將口中聽到隻字片語,逐漸察覺端倪。他在回城途中苦熬著傷口鑽心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報仇,一番陳述雖未提及背後陷害之人的身份,但句句見血,瑤指東宮,末了淒聲說道:“兒臣本身微不足道,被擒後自知難免拖累家國,也曾起過自絕之念。然而每每又會想到,倘若就此不明不白葬身敵營,那通敵叛國的賊子尚未揪出,將來還不知會如何欺瞞父皇、為禍朝廷,這才腆顏苟活至今!求父皇看在兒臣受盡折辱、九死一生,下旨徹查,將元凶擒拿典刑以正國法!”說罷,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
安王畢竟是禹周的皇子,說九死一生也絕非虛言,群臣多感心頭惻然,當即有幾名臣子出班支持。
天宜帝如今對通敵叛國分外敏感,再加上洛君平言之鑿鑿、意有所指,但覺眼皮直跳,不等聽完已然明白了大半,不由得心下大怒。安王本是太子的死黨,如果不是當真深受其害,為何回京後第一件事就是針對洛文簫!他的目光依次掃過雲王、寧王、皇室宗親、朝中文武,最後落在輔政薛鬆年身上。如果不是前幾日出於謹慎去了趟東宮,而是直接寬釋太子,自己必然會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恐怕還沒來得及動用太子對付靜王,安王已經要上前拚命。
念及此處,他冷冷問道:“三皇子蒙難歸來,向朕舉發之事,輔政有何見解?”
薛鬆年被皇帝陰森的目光盯得發毛,麵上強自鎮定,躬身奏道:“回陛下,倘使三殿下所言屬實,綏寧換質真的起於內奸陷害,朝廷必然要追究到底,嚴加懲處,這般大奸大惡決計不容放過。但是與此同時,也須考慮到外虜居心險惡,三殿下當時陷落敵營身不由己,其中是否有反間計的成分。茲事體大,切忌感情用事,萬不能僅憑猜度推測而自亂陣腳。”
從太子被囚,他明白大勢已去,自己的官位也如晚秋寒蟬,再不能長久,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個拖字。
“四皇子在綏寧主持戰局,可曾發現有關情況?”皇帝不置可否,又沉聲問道。
“稟父皇,”雲王望一眼仍然跪地不起的安王,眉目如畫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就事論事地奏道,“兒臣到達邊關後,在楊將軍協助下詳查三皇兄出事的前後經過,搜集到一些人證物證,事情確有可疑,內奸之說非是空穴來風。兒臣也正準備稟報父皇。”
“作妖至此,真是要反了天!很好,很好!”天宜帝難得放晴的臉上已經陰霾遍布,隱隱透出鐵青,連著說了兩聲,重重一掌拍在禦座扶手上,“此案交由刑部辦理,四皇子從旁協助,必須查個水落石出,一切以真憑實據論斷,絕不能不明不白!”
刑部尚書鄒培盛當即領旨,表示定然謹遵聖意。
朝見結束後,皇帝留下幾名皇子敘話,向雲王問起邊關軍務,他對安王不經稟告便將疑慮捅到朝中的做法甚為不悅,但看著洛君平確實丟了半條命,隻好暫時按下火氣,沒有嚴加訓斥。安王微微低著頭,恭順地領受父皇的溫言勉勵,眼裏卻不易覺察地閃過一抹失望和戾色。
洛憑淵陪了一陣,待到兩位皇兄各自前往後宮見蓮貴妃和宜妃,才出宮回轉靜王府。
洛湮華上午剛剛接受了一次施針治療,因此有些疲憊。洛憑淵走近主院書房時,他正斜靠在長椅裏看書,腿上搭了一件黑裘,神情安閑。
洛憑淵從穀雨手中接過茶盞,在寧靜適意的氣氛裏感到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他喝了幾口熱茶,講述起清早出城迎接雲王和金殿朝會的過程,最後說道:“四皇兄說,等見過蓮妃娘娘,最遲傍晚就前來看望皇兄。”又道,“他心情不太好,不過沒關係,來了就有驚喜。”
靜王看著皇弟眼裏愉快期待的神色,不覺微笑。打從寒毒解去,洛憑淵在他麵前就常常流露出一些後怕與歡喜交織的情緒,有時好端端的,又會突然緊張起來,擔心餘毒未清或者再生變數。有兩次夜半睡意朦朧,他感到身畔細微的動靜,睜開眼睛才發覺弟弟呆在床榻邊,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一隻手,將三根手指貼在腕上,反複地確認脈息。
許是之前過度擔憂害怕,留下了陰影,他覺得洛憑淵其實很希望將好消息分享給身邊的親朋下屬,間接平複殘餘的不安,但這件事注定是不能傳揚的。好不容易等到雲王回來,也難怪他要迫不及待了。
“阿雲之所以煩惱,想來不隻是擔心我的病情,還有洛君平的緣故。”他歎了口氣,“再怎麽說,手臂傷殘無法接續,他心裏不可能不在意。”
“冤有頭,債有主,四皇兄同樣冒了生命危險,已經盡力了。”洛憑淵頓了一下,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天宜帝震怒的臉色,“皇兄,我看三皇兄也是豁出去了,說什麽也要有個結果,父皇總不能繼續姑息躲避下去吧。”
“未必盡然。”洛湮華聽出他話語裏的詢問之意,輕輕搖了搖頭,“洛文簫是太子,如果坐實了私通敵國的罪名,造成的負麵影響不小,而且他還是父皇當初費勁心思冊立的。就算已經決定放棄,隻怕也要顧全體麵。陛下著重強調真憑實據,態度已經表露得很明顯了。鄒培盛雖然剛直,但事關皇子,難以審訊口供,要他如何追查到底、”
洛憑淵默然,他其實也察覺到了皇帝的傾向。天宜帝盡管語氣很重,但卻是雷聲大雨點小,並沒有徹查到底的意思。試問安王作為一個俘虜,性命朝不保夕,就算在夷金營中發現了憑據,有什麽辦法取得帶回?從洛城到綏寧,再到夷金,要將每一條線索都連貫起來,又何其艱難。
目前,雲王已抓住了太子安插在安王身邊的親隨,東宮對外傳送消息的渠道也被琅環查清,但洛文簫很是小心,沒有留下書信字跡,兩名在當中起關鍵作用的手下一個潛逃,一個滅口,導致鏈條斷裂。如果聖意阻撓,那麽即使所有疑點都指向太子,想要真相大白仍然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是拖到不了了之。
盡管已經多次體會過天宜帝的行事風格,洛憑淵仍然禁不住替安王感到一絲心寒,困難重重是一回事,但從一開始就抱著保留敷衍、息事寧人的態度,卻是另一回事。君臣父子,何至於此?
“隻能采取其他方式了。”他說道,“好在三皇兄不是完全聽不進勸,沒在殿上直接控告太子,否則局麵一亂,障礙就更多了。”
洛湮華放下書卷,起身在書房裏慢慢踱了幾步,望著窗外明淨高遠的天空。都說病去如抽絲,他的身體仍然很虛弱,但寒毒既去,隨著日複一日的治療、調養,連自己都感覺到元氣一絲絲在體內生長,帶著難以言述的踏實與溫暖,仿佛生命重新凝聚。無數人與事流過腦際,宛如江水濤浪,連接著過往與今朝,脈絡清晰,奔湧向前。
無論想得再深遠,思慮再周全,世事之變幻也總是出人意表。就像綏寧戰報傳回前,沒人能預料安王的舉動,派遣幽明監視薛府和東宮的時候,自己也想不到洛文簫已接近瘋癲。就像江麵下的潛流,波濤中的漩渦,每每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而滾滾江流依舊。
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光陰荏苒,十年歲月如滔滔江水,帶走不知幾多隱痛,注定要完成一個輪回,令生者慰藉,死者安息,不會因任何意外波動而改變。
“晚上見到四皇弟,我們再一起議一議。”他說道,“到了現在,已經用不著陰謀,一步步實現陽謀即可。父皇一味重視權勢、顧全顏麵,等到裏子都沒了,他就會發現維持表麵光鮮不過是自欺欺人。”
雲王掛念靜王的病況,下午出宮後,隻匆匆回府換了便服,不到傍晚就趕到了靜王府。他見到洛湮華形容清減,然而氣色尚好,目中神采幽澈,才略略放下心。
三人來到書房,洛憑淵知道瀾滄居守衛嚴密,但仍然仔細檢視過門窗,才返身回來,低聲將解毒的實情說了。
洛臨翩越聽越奇,起初難以置信,待到確認再三,以他性情之清冷,也不禁大喜過望,說道:“取酒來,大皇兄還不宜多飲,我今日就與五弟好好喝幾杯!”
因為有要事相談,靜王吩咐將接風宴設在內室小廳裏,菜色仍是清淡家常,又讓穀雨取來一壇梨花白,笑道:“不是我小氣不肯拿出烈酒,四皇弟奔波勞頓,火氣積了不少,小酌怡情,喝醉就不免傷身了。”
雲王道:“大皇兄是服用過靈果寶墨的人,這主院如今仙氣繚繞,我等自然淺嚐輒止,以免弄得酒氣熏天衝撞了福地。也罷,待到來日大好,再來共謀一醉。”
洛憑淵暗想,分明是藥氣盈鼻,也能說成仙氣繚繞,四皇兄看來是真的高興狠了,居然開起玩笑。他被敬了一杯酒,心裏頗有點小得意,又見到洛臨翩一飲而盡,薄紅上臉,一時間冰消雪融,突然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三皇兄戰場上那舍身一擋,莫非不是感恩戴德,也非鬼使神差,而是,咳咳,色令智昏?
雲王在綏寧時,以及回城途中,都保持著與靜王和寧王通信,但很多事要麽不便形諸筆端,要麽在信件裏難以說透,現在三人一邊淺斟慢飲,一邊梳理接下來的步驟,都覺得舒暢。
然而,靜王一問起洛君平,雲王立時蹙起眉頭,麵有慍色:“我能勸的都勸了,該說的也說了,他除了大罵洛文簫,就是埋著頭一聲不吭,急了還嫌我不知感恩圖報,誰知道在想什麽!”
“三皇弟傷得不輕,脾氣難免古怪些。”靜王說道,“隻是,但凡要同太子算賬,他就不可能不牽連在內,區別隻在於早晚和輕重,這一點,我想他自己心裏是有數的。”
洛憑淵與洛臨翩對視一眼,既然勾結外虜的罪名不易確定,那麽招募私兵、蓄養死士、偷鑄私錢等等作為同樣足夠將洛文簫治罪,之前半年裏,雲王曾經推動此事,但不久後因為前往綏寧而暫時擱置;現如今,要是深知內情的安王願意主動揭發,無疑是極好的突破口。人終歸要為做過的事負責,即使洛君平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雲王秀美的眉峰不知不覺蹙緊,回想起這位三皇兄一路上一邊頹廢養傷垂頭喪氣,一邊又擺著架子頤指氣使的德行,忍不住又飲了一杯梨花白,簡短評價:“煩死了!”
“好了,四皇兄莫要再煩惱,”洛憑淵感到廳內和煦溫熙的空氣開始轉冷,明顯有凍結的趨勢,連忙說道,“回頭我去探望三皇兄,再好生勸一勸便是。”早上短暫相見,他覺得洛君平實際上已經有所覺悟,隻是心中不甘,一定要在朝中將遭遇攤開,試一試皇帝的反應。而天宜帝果然令人失望,等到安王明了皇兄的態度,想必就能下定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