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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散朝後,天宜帝在禦書房單獨召見薛鬆年,他心裏很清楚,借著兩位皇子返京之機提出寬釋東宮,乃是輔政的主意,王昌佑不過是被指派出頭而已。


  對於薛鬆年的做法,他既感意外,但又不完全詫異。盡管幾年來,對方一直刻意地與太子拉開距離,保持著證見上的獨立,但又每每在關鍵時刻巧妙地給予支援,時間一長,不難品出幾分味道。


  靜王回京後,到現在也不曾入宮謁見或在朝中露麵。聽說身體很是虛弱,至少丹陽公主探視回來時,眼睛哭得紅腫,寧王也總是盡量待在靜王府,都不怎麽關心新府邸。皇帝有心派兩名禦醫去請脈,又覺得此舉目的過於明顯,反而暴露出心虛,所以仍是保持按兵不動。


  算下來,年初賜予的七顆緩解寒毒的藥物已經用罄,最多半個月,在十月十五之前,靜王一定會進宮。江湖中,百日懸賞的喧囂則如水麵漣漪,於層層蕩漾後漸歸平息,到處一片沉寂。就如風暴來臨前必定平靜,皇帝在靜默的對峙中感到了壓迫,而且與日俱增。他不能確定靜王準備采用何種進攻方式,藏了多少後招,又將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和影響。


  到了現今地步,即使是再有城府、懂得忍讓的人,也要心懷怨憤,斷不會稍退半步。既然注定無幸,又何必有所顧忌,尋常人等尚且要拚力一搏,何況是禹周的嫡長皇子,琅環現任宗主,以材質絕倫著稱的洛湮華。


  琅環的訴求是什麽,他心知肚明,即使撇開去歲立約時許下的承諾,為當年疑案平反雪冤也是目前最適合的選擇。悲憤戾氣需要化解,而且琅環一旦正名,就是忠臣義士,自然不能做出對天子和朝廷不利的舉動,危機也將隨之消弭。但另一方麵,皇帝心裏卻有著十分的不甘願。重提琅環舊案,代表著自己十年來所言所行全是錯的,戮害忠良,錯冤皇後,天下人會如何看待,後世又將如何評說?即使歸結為受到了蒙蔽,至少也是一個昏君吧!


  薛鬆年選在這個微妙的時刻表明立場、力保太子,明確站在靜王的對立麵,天宜帝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動。如此合乎情理的理由,好似為自己鋪了一道舒服的台階,要不要順勢下來,讓太子出麵給靜王製造障礙?但是念頭才起,他又猶豫起來,過往洛文簫實力強盛時,尚且一次比一次敗得徹底,自己需要的是好用的快刀和擋箭牌,可不是引火燒身。


  所以在決定之前,必須弄清薛鬆年的意圖,這位身居高位的輔臣在想什麽?

  “臣以為,儲君為國本,太子禁足日久,則朝局不穩,社稷不寧。”薛鬆年微微躬身,從容答複,“而今綏寧取得大捷,幾位皇子平安歸來,乃是普天同慶的喜事。倘若陛下頒布大赦,焉能獨外東宮?若天家團聚而唯缺太子,豈不是引人非議,又讓群臣如何看待?此乃其一。”


  說著,他不動聲色地觀察皇帝的神態:“太子素日純孝,聞說自從不慎犯下過失,惹得陛下不快,日日在府中痛哭懺悔,憂惶自責,迄今已是半載有餘;想陛下又何嚐不是心中記掛,以致煩擾難安。臣忝居其位,便須善盡人臣本分,鬥膽請陛下寬免太子,既是全父子之情,又可如昔日般囑其協理國事,為君分憂。此其二也。”


  天宜帝見他一席話麵麵俱到,看來遲遲不處理東宮,倒是被臣下窺見了空隙,不禁哼了一聲:“輔政莫不是糊塗了?這般一個孽障,朕恨不能賜他自盡以謝列祖列宗,何談協理國事!”


  “太子資質聰穎,所缺者不過年紀尚輕,行事難免有失當之處。”薛鬆年道,他聽出皇帝雖然語氣不悅,卻有鬆動之意,心下更增了幾分篤定,“既然已深自悔過,陛下何不給一個將功折罪、改過自新的機會?”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畢竟,是陛下當初力排眾議,二皇子方得以被立為儲,想來必定克盡所能,絕不至再讓陛下失望。”


  天宜帝的目光一凝,對方最後一句話,及其準確地點中了他的心事。長嫡承統,萬事政法,自古莫不如是。朝中臣子都是聖人門下,自然要擁立嫡長,縱然他刺死皇後,將洛深華改了名字,意思表露得再明白不過,群臣依舊冥頑不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前仆後繼地維護皇長子。觸柱死諫的、廷杖傷重不治的,一隻手數不過來,為了壓製爭議、另立太子,他著實動用鐵腕,花費了極大功夫,甚至還考慮過立韓貴妃為後。


  幾番君臣較量下來,最終目的達到,造成的影響卻不可謂不嚴重。自輔政顏存異告老致仕,大學士章遠道病死異鄉,朝中已久未出現氣骨卓然,胸懷治世經緯的名臣。百官雖噤若寒蟬,不再為皇長子說話,但直到如今,二皇子的儲君之位仍透著那麽一絲尷尬。


  天宜帝是絕不願承認做錯的,昔日陰霾尚未散盡,如果時隔六年舍棄太子,不僅要再度麵臨立儲難題,而且與琅環平反一樣,意味著自打耳光、顏麵無存。他對洛文簫失望透頂,之所以遲遲未曾廢黜,這一層實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想到太子在自己麵前確實恭順,又得到文臣支持,他不由深思起來,再如何犯錯,洛文簫至少是能夠掌控的。至於薛鬆年為何盡力求情,他反而不太關心了,無非是順應君心,以及利害使然。前幾日,戶部侍郎鍾霖在寧王的支持下,上本奏請繼續推行清賬田畝,將範圍擴大到禹周境內七省之地。或許就是這件事使得一幹力持反對的臣子沉不住氣,將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急著一同保奏。薛輔政倒是老謀深算,連自己與靜王之間的矛盾也一並算了進去。


  “太子攪起過多大的亂子,薛卿必然知曉,朕如何還能放心委以重任。”他緩緩說道,“你一再為他進言,可曾想過其中風險,正直多事之秋,倘使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誰能承當責任?”


  語氣波瀾不驚,薛鬆年聽在耳中,卻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如同先前所料,皇帝果然動了心,有意啟用太子,卻又擔心惹出比二月十五更大的禍事,收不了場。


  “殿下往日奉旨行事,每每分寸得宜,並無不妥。臣與王侍郎等人願以身家性命具保,請聖上下旨開釋東宮,以安定朝局民心!”此刻已到了見真章的關頭,容不得躲閃猶豫,他沉聲道,“再者,陛下為九五至尊,凡是乾綱獨斷,一言而決,誰能置喙、天子之怒,可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而今四海升平,又有何等麻煩能威脅到陛下?”


  禦書房中氣氛一時凝滯,天宜帝眸光深沉,若有寒芒逼人,薛鬆年臉色平靜,並無閃避。過了片刻,皇帝才收回審視目光,淡淡說道:“薛卿的意見,朕已經明了,自會做出決斷。忙了半日,朕也累了,你且道乏吧。”


  從頭至尾,皇帝和輔政誰也不曾點破一字靜王、琅環,或是太子暗通敵國之事,然而二人一來一往間,已經圍繞主題完成了彼此試探。薛鬆年離開宮城時,對連日籌謀獲得的效果還比較滿意,天宜帝雖然沒有立即頒旨,但憑著他對皇帝的了解,距離下定決心不會很久。雲王回京,太子複起,京城的局勢將再一次變得複雜難解。


  他已仔細分析過,靜王目下最缺少的就是時間與體力,然而,想盡快伸冤就勢必要搬開太子這塊絆腳石,皇帝剛剛赦了太子之過,正是重新扶助、粉飾太平的時候,洛湮華越是聯合其他皇子攻擊洛文簫,天宜帝在臉麵上就越下不來台,心裏也會愈發氣恨。自己背後推波助瀾,隻消促使雙方多衝撞個一兩回,帶到矛盾激化,那便再無轉圜餘地。


  洛湮華的病情本就到了強弩之末,一旦宗主病重或是發生意外,雙方表麵緩和的關係將徹底破裂,琅環成為亂臣賊子,伸冤也就化為泡影。或許一時間衝突加劇、兩敗俱傷,但時日一長,吃虧的一定仍是琅環。江湖與朝廷的紛爭,曆來如此。


  自從落下夢魘之症,天宜帝的精力大不如前,一早臨朝議事,隨後又連著召見了輔政和幾名臣子,感到頗為倦怠。他草草用過午膳,在清涼殿西暖閣歇息,心裏卻始終掛記著一幹文臣的奏請。


  臨近黃昏,他在宮人服侍下換過一身尋常衣飾,召來吳庸吩咐了幾句。吳庸不敢怠慢,連忙退出去喚了四名身手敏捷又機靈的禦林衛,一行五人簇擁著皇帝,走禦道、過天街,很快微服出了宮城東側的角門,乘上一頂小轎。


  對於禹周天子而言,如果說想到皇後和靜王,他心裏的感覺混合著恨意、心虛、忌憚,乃至某種不能言說的複雜情緒,韓貴妃母子喚起的往往是煩擾和厭棄,但又夾雜著一點上位者的憐憫。今天聽到薛鬆年說太子誠惶誠恐、日日懺悔,他不覺有所觸動,想起葬身火海,已經無人提起的韓貴妃,沒由來地生出了一絲惻隱之情。


  人的內心很奇怪,韓貴妃死得淒慘,她的怨毒執著令人悚然生厭,卻也隱隱帶給皇帝一些虛榮心的滿足。洛文簫所做的事固然不可饒恕,但似乎背後原因仍是為了對付洛湮華,或許念在韓氏服侍自己數十年的份上,應該再給一次機會?

  心血來潮間,他竟動了去東宮看一眼的念頭。


  轎子到了太子府偏門外,值守的護衛正待攔阻,一名禦林衛上前低聲喝斥了兩句,四名守衛頓時大驚,一齊跪下參見聖上。


  “用不著通傳,不要驚動裏麵。”皇帝擺了擺手,因是微服前來,神情很是隨意,“朕沒什麽事,閑步走走罷了。”


  眾守衛不敢有違,慌忙開了偏門。東宮內人聲寂寥,除了外圍值守的禦林衛,少有內侍宮女往來。天宜帝以往曾數次駕臨,對這裏的景物布局都有印象。放眼望去,殿宇樓閣高峻依舊,但草木已顯露出少人打理的荒疏跡象,秋來百卉凋零,庭院中的落葉無人打掃,更添了幾分衰敗。


  皇帝先前升起的惻隱於是就更增了兩分,繼續信步而行。此來本就有出其不意之意,故而沿途遇到府中侍從,問明太子現在何處後,一律不準通報,徑自往明光軒走去。他起初沒有在意那些從人支支吾吾的惶恐表情,極至又見到幾名羅衣彩裙的侍女,手中或提食盒,或捧美酒,才漸漸決出不對勁。


  明光軒寬敞華美,乃是東宮中最適合飲宴的所在,守在外麵的從人見到萬歲駕臨,嚇得一個個跪伏於地,噤聲不語;踏上台階再往裏走,卻見殿門半開半合,裏麵隱約傳出女子的鶯聲軟語,間或混雜著男子醉意醺然的沙啞嗓音。


  吳庸看到皇帝的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這檔口攔不得勸不得,他趕緊朝幾名同行的侍衛打個眼色,就在兩三丈外停下腳步,由著皇帝獨自走到近前。


  透過內殿虛掩的門隙,但見軒敞廳堂內,黃檀長桌上擺滿肴饌果品,太子居中而坐,身邊一左一右伴著兩名衣著豔麗的女子,正忙著燙酒挾菜。


  “殿下,過飲傷身,太子妃昨天還交代了,要奴婢們好生勸著,千萬不能讓您再喝醉了!”其中一個嬌聲道,“要不然,明日責罰下來,奴婢小小一個宮女,實在吃罪不起啊。”


  “責罰你們,她敢麽,不怕落個善妒的名聲?”洛文簫曬笑了一聲,似乎很是不屑。他臉色發紅,顯然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惹惱了本殿下,莫要說她隻是個太子妃,趕明兒當了正宮皇後,要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至於你們麽……”他身手托起一個女子的下巴,語氣頗為輕佻,“知情識趣的美人兒,才能討人歡喜。念在伴駕服侍有功,等我到了宮裏,個個都有名位!嗯,就封你為正五品的秀嬪,如何?”


  兩名宮女雖然盡力奉迎,但到底是知道規矩的,聞言都不敢接話。天宜帝立在門外,已是氣得臉色鐵青。


  另一名女子勸慰道:“殿下是人上之人,如今隻是暫時不順,聖上皇恩浩蕩,一向最是看重殿下,想來不用多久就有恩旨,咱們姐妹有幸服飾一場,自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你說看重?”洛文簫就似聽到什麽好笑的事,發出一連串古怪的笑聲。他拿起青銅酒樽,仰頭猛灌了一氣,才懶洋洋道,“打從封了這太子之位,父皇什麽時候拿我當人看過!但凡吃力不討好的、得罪人的,統統攤到我頭上,髒活累活都得幹,到頭來好名聲都是他的,我就得受斥責、擔惡名,兩頭受氣!這也就罷了,他老人家還像防賊似的,生怕我沾上半點兵權,卻讓四皇弟手握重兵,把靖羽衛交給五皇弟,縱容他們耀武揚威騎在我頭上拉屎,堂堂太子,連表麵風光都沒有,當得何其窩囊!就算如此,我也忍了,可他明知我跟洛湮華勢不兩立,偏偏不肯斬草除根,一年年將個嫡長子放在那裏死壓著我,為了當明君還要啟用琅環,任由那幫逆賊亂黨死灰複燃!我算什麽太子,就是個笑話!”


  他越往後說,越是咬牙切齒,從皇帝所在的方位,能夠清晰地看到太子額上暴起的青筋。陪酒侍女應該不是頭一次遇到類似的牢騷言論了,一邊應和著,一邊喚人去取解酒湯。


  “我算是看明白了,與其低三下四地求恩旨,倒不如靠自己。是父皇不仁在先,怎能怪我不義!”洛文簫醉眼斜睨,兩個豔裝女子的影子在眼前不斷晃動、放大,霧裏看花般忽遠忽近。他也覺得自己好像醉得有些失態,但從方才起,隨著辛辣的酒液下肚,化作一團烈火從胃腸直燒上頭頂,情緒似乎變得格外亢奮,那些深埋心底的思緒躁動洶湧著,不吐不快。他順手扯過一個侍女摟住,含糊不清地笑道,“怕什麽,本殿下得天之助,明裏有輔政擁戴,暗地裏高手效命,不日便是百官相迎入宮。父皇和大皇兄白白費盡心機,我才是盛世明君、中興之主!”


  天宜帝怒到極點,腦中一時嗡嗡作響,再也聽不下去,重重一角踢在殿門上。他目光森然地盯著尚在醉鄉的二皇子,與韓貴妃一般地怨毒狠辣、欲壑難填,稍有不如意,一個裝瘋賣傻,燒毀了供奉先祖的含章重殿,另一個更是連喝醉都不忘想著謀朝篡位!枉費了自己的寵愛期望,竟是喂出了一雙白眼狼!此時此刻,連出言斥責都嫌多餘,他不願再看洛文簫一眼,轉身便走。


  吳庸和幾名侍衛急忙跟上,短短盞茶功夫,皇帝已氣得麵色清白,渾身發抖。眾人都明白太子必定是說了什麽觸犯忌諱的言語,大氣也不敢喘,護著皇帝匆匆離去。


  待到洛文簫從怔呆中反應過來,衝到外麵,得知自己並不是因為醉酒產生了幻覺,而是皇帝實實在在來過時,早已追趕不及。他的頭腦還沒恢複清醒,身上的冷汗與熱汗交替著出了一層又一層,拖著腳步回到明光軒,突然發瘋般地將所有杯盤碗碟統統掀翻,對著一地狼藉不住喘氣。


  侍衛、宮女、從人全部躲得遠遠的,太子麵色灰敗若死,又覺得猶如置身噩夢,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衝到內室,出聲呼喚,然而,無論在書房、寢殿、後花園,任憑他四處尋找,甚至一遍遍喊叫,這些日子一直潛伏身側的幽明黑衣人卻始終不曾回應,蹤跡杳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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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寶們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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