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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朱雀大街從重華宮前經過,是洛城最中心、最寬闊的街道,王侯卿相的府邸大多分布於此,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位於宮城東側的太子府。不到兩年時間,隨著這裏的主人每況愈下,終至軟禁,曾經盛極一時的東宮也隨之衰落,由門庭若市轉為無人問津。朱雀大街上車水馬龍依舊,人們經過那四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時,卻總會投以特別的目光,或是匆匆加快腳步。


  然而近段時日,冷清寂寥的宮牆裏時常飄出絲竹管弦的樂音,不分早晚,有時還夾雜著喧嘩忙亂的聲響。聽見的過客不免要疑惑,太子殿下不是犯了過錯被聖上禁足了,理當謹小慎微、安靜反省才是,怎地好像關起門來自娛自樂,興致還挺高?當中比較敏銳的人不難察覺,東宮的異常始於大約一個多月前,正是捷報自邊關傳來,雲王在綏寧大破金兵的時候。


  洛文簫這陣子確實醉生夢死,過著可說有生以來最頹廢的日子。當綏寧戰報的內容自邊邊角角鑽入府裏,他就像當頭挨了一記重重悶棍,被砸得頭腦發蒙,眼前昏黑。


  雲王平安無事,安王少了一條手臂但性命無憂,這絕不是他所期待的結果,比預想中最壞的情況還要更糟。本以為夷金拚著孤注一擲,就算不能全功,至少也會將一個弟弟永遠留在邊關城下的漫漫塵沙裏,誰想到,他們竟然都能活著回來。


  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太子每天都在一遍遍地推測後果、計算得失。於他看來,雲王到綏寧換質,身邊護衛必然周密,遇上夷金蓄謀已久的毒辣手段,謀刺能否得手應是五五之數;安王則不然,作為俘虜、人質,待到兩方撕破臉廝殺起來,就是首當其衝的靶子,保住性命的機會微乎其微。


  洛文簫絕不相信生死關頭,雲王會真的冒險出力搭救安王,而洛君平一死,不僅過往爛賬有了替罪羊,失去一個皇子的天宜帝也會放寬態度,說不定連自己之前的罪過都無心追究了。算來算去,這局棋的贏麵都占到□□成。至於綏寧的安危,既然金人不可能攻到洛城,脫離困境才是燃眉之急,邊關失陷與他何幹?


  洛文簫當然也考慮過失敗,但他所想到的最差結果,也就是洛臨翩將洛君平救了回來,自己計謀落空,處境又回到原點。安王縱然有所懷疑,但凡還有理智,就該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以他們兩人利益糾葛之深,反戈無異於自戕;而且沒有真憑實據,誰又能平白將暗通夷金的罪狀安在一國太子身上?

  然而事態發展並不止於此,全然出乎他的預料,據說戰場上的一幕及其震撼感人,四皇子為了救出三皇子而陷入險境,千鈞一發之際,安王以身相代,擋下敵軍大將砍向雲王的一刀,血濺沙場,身負重傷。整件事聽在太子耳中猶如天方夜譚。


  卻是發生在兩軍陣前,無數將士親眼目睹,真得不能再真。


  洛臨翩是什麽樣的性格、孤高冷傲、目下無塵。洛君平又是何等樣人、刻薄跋扈、睚眥必報。從三歲起,洛臨翩麵對洛君平就是一副看不上不屑搭理的冰山態度,被輕視的洛君平則耿耿於懷、記恨在心。洛文簫在旁邊不知看了多少場好戲,大大小小地利用過多少次二人之間的矛盾。可以說,安王會成為他的黨羽,雲王實在是不知不覺中起到極大推動作用。當然,以洛臨翩的風格,就算察覺到也不會放在心上。


  就是這樣一言難盡的兩個人,居然會在千鈞一發之際救助彼此,是吃錯了藥,還是天要塌了?


  如果洛臨翩涉險相救是責任使然,還能勉強理解的話,要說洛君平會出於感激,舍身為雲王擋刀,打死他也不信。


  到底被俘後在金人手中吃了多大苦頭,亦或戰場上受了刺激,能使一個自私的人突然轉性還是說,洛君平得知了什麽內情?

  總之,接獲訊息的那一刻,太子內心受到的衝擊難以形容,原以為將安王騙去綏寧是神來之筆,但他終歸不了解戰場,算錯人心,更低估了形勢的複雜。自己認為安王不是被殺就是再度被俘,然而在夷金眼裏,禹周三皇子並沒有那麽重要,除了用來羞辱,最主要的價值不過是引出雲王。所以到了陣前,各種手段自然集中指向洛臨翩,被忽略的洛君平未必不能逃生。不知是否心虛作祟,他仿佛從安王反常的舉動中讀出一股滔天恨意,如同即將尋仇的前兆,昭示著事態不可逆轉地滑向失控。


  發生再大的事,和自己一個軟禁思過的人有什麽關係?而且他這次做得很幹淨,應該沒有留下把柄才是。太子木立良久,極力平複著心慌。與此同時,卻有一個聲音在頭腦中不住質問回響:萬一對方真的有證據呢?或者,要是安王豁出去不管不顧呢?你留在他手裏的把柄還少麽?洛君平心高氣傲,從沒吃過什麽大虧,如今受盡折辱又落下殘疾,怎麽可能放過你?更何況,還有雲王、寧王,以及背後的靜王,焉知後麵有多少新賬舊賬在等著一起算。別再騙自己了,你已是窮途末路,滿目皆敵!


  “殿下,車到山前必有路,指不定陛下見幾位殿下陸續回來,一高興便宣召您進宮相見。”溫逾每天侍奉在太子身側,對他的心思猜也猜到幾分,硬著頭皮勸解,“程老夫人昨天托人送進來幾隻山雞,太子妃叫廚下煨了湯,正等著您去用午膳,殿下為了闔府上下,定要多多保重才是。”


  “又是燉湯,成日價關門閉戶,連個生人都見不著,她賢惠給誰看?”太子妃程氏那副木呐又隨時保持端莊的麵容浮現眼前,洛文簫喃喃說道,心裏莫名地一陣膩煩。環視四周,一片沉寂,他從未感到這座無數人仰視欣羨的東宮是如此死氣沉沉,壓抑得令人發瘋。就像精神繃緊到幾點驟然斷裂,他心裏湧起無盡怨恨。洛君平有什麽資格回來報複,他這安樂郡王至少還享受過章台走馬、縱情聲色的樂趣,而自己呢?活了二十六年,終日孜孜勤奮、力求完美,謹小慎微地討好著皇帝,在臣屬麵前時刻要展現儲君風範,生怕被人挑出一絲毛病,說二皇子比不上洛深華,何曾有一日恣意放縱過?一朝出事,就如鏡花水月,轉眼成空。那位父皇翻臉比翻書還快,周圍的人避得一個比一個遠,冷眼看著他一跤摔落跌得粉碎,惡名罪狀全讓自己來背,真真可笑可恨之至!

  溫逾沒等到回應,正要鼓起勇氣再勸幾句,就見太子猛然轉過頭,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陰瘮瘮、直勾勾,嚇得他退後兩步,就見洛文簫臉色一轉,大聲笑道:“喝湯,誰要喝那些沒滋沒味的東西,給我白酒,將最好的陳釀拿出來!樂班子呢?再挑幾個宮女來陪侍,本太子要好生樂和一番!”


  當晚太子大醉,此後夜夜笙歌,等待著滅頂之災的降臨。


  說是夜夜笙歌實際上有點誇大,府裏的樂班已經散去大半,勉強湊了幾個會鼓瑟弄簫的來彈唱應景,想擺宴席卻欠缺珍饈美味,菜色甚是寡淡,幸而偌大東宮不缺美酒,願意陪著落難的太子飲酒作樂的侍女也是有的。隻要降低一些檔次,醉生夢死還是不難辦到。


  薛鬆年遣人送信那一晚,洛文簫又是徹夜飲酒作樂,而後隨手拉了一名侍女陪寢,胡亂宿在書房。


  隔日日上三竿,他還昏昏然未醒,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聲音短促尖銳,隨即像被扼住一般斷在半途。


  洛文簫本就是借酒澆愁,睡得並不踏實,此時一驚之下坐起身,就聽見有人冷冷說道:“眼看大禍臨頭,太子殿下還有心情倚紅偎翠,真是非常人。”


  床幔已被掀起,身邊侍女不知所蹤,大概是被丟到了外頭,洛文簫但覺陽光刺目、頭痛欲裂,呆了一下才看清麵前站著三名黑衣男子。


  “你們是何人?”他心裏又是一慌,借著身體遮蔽,急急伸手到枕頭下麵摸索匕首。難道雲王還沒回京,洛湮華就等不及派人來行刺了?

  “殿下,我是風廉。”當先一人上前一步,稍微壓低了聲音,“薛相有要事聯絡。”


  “是你!”短暫的驚疑過後,太子認出此人是魏無澤替自己布署的一名暗樁,專門負責緊要時刻東宮與輔政府之間傳遞訊息,但以往動用時都會采用較為隱蔽間接的方式,很少直接現身。再看另外兩名黑衣人,表情冷漠,麵目陌生,卻是從未見過,方才出言諷刺的應該就是其中之一。


  “你帶來的是誰?”他不由警惕起來,皺眉斥道,“我宮裏眼線眾多,一下子潛入三個,露出行跡如何是好!”


  風廉望一眼身後同伴,眼神透出些許敬畏,低聲稟道:“事急從權,小的是尊奉薛相吩咐,請殿下先行過目。”伸出的掌心裏,赫然是一顆蠟丸。


  洛文簫接過捏開,取出一張字條,但見上麵寫道:龍困淺灘,非颶浪不起,豈不聞無專諸刺僚,何來闔閭繼位;無高祖遜讓,何來貞觀盛世?為今之際,唯破釜沉舟而已。君之名位早定,臣自當委義士以效命,聯百官以護全,豈因福禍趨避之?望殿下潛心以待,不日群臣相迎入宮,屆時登殿一呼,何愁大業不成?


  薛鬆年甚少主動聯絡,每次使用的方式都是蠟丸。如過往慣例,信末沒有署名,但墨跡淋漓,筆致圓柔蒼潤,確是傳信時專用的歐陽體。


  太子宿醉昏沉的頭腦瞬時清醒,拿著字條的手就像得了瘧疾一般顫抖起來。專諸刺王僚、高祖禪位於太宗,與目前處境雖非全然相同,但其中含義再明白不過。萬萬想不到,薛鬆年素來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居然也敢冒著大不韙,下定決心放手一搏了!由此可見,事態確實已到了最後關頭。


  他因宿醉而放大的瞳孔漸漸收縮,嘴角牽起一抹冷笑。名位早定,薛鬆年推諉敷衍到現在,知道躲不過,總算抓住了一點關鍵。就算犯下過失,受責罰、遭軟禁,就算母妃一把火燒了含章殿,自己仍然是東宮太子,名正言順的國之儲君。倘若天宜帝猝然薨逝,不管是因為生病、遇刺還是其他意外,朝廷中的股肱大臣當然會擁戴自己登上帝位,宗室親眷也沒理由異議。至於那些暗通敵國、結黨亂政等等罪名,別看傳得人盡皆知,可是從沒公開議定過,自己半年來不過是奉旨養病、思過罷了,等到被迎入宮,誰敢拿來造謠惑眾?


  唯一的問題是,薛鬆年打算怎樣動手?洛文簫將字條湊近床頭香爐,用裏麵餘下的火星點燃,他的手指仍在發抖,不是恐懼,而是興奮,外加連日醉酒後的不聽使喚。他何嚐沒產生過類似念頭,但是無兵無權又無人奔走,唯有徒喚奈何。難道說,麵前兩個陌生麵孔的黑衣人,就是字條中提到的“義士”?

  “二位俠士從哪裏來、”他盡量擺出謙和溫文的態度,試探問道:“薛先生還交代了什麽?”


  兩名黑衣人都是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樣的相貌平凡,眼神無波,其中一個施了一禮,淡淡答道:“在下一幹人的來曆,殿下想必猜也猜得出。”他做了個手勢,與同伴拉高衣袖,兩人左邊上臂相同位置各有一處槭樹葉紋路的刺青。兩枚樹葉都是色呈石青,大小形狀一模一樣,隻是中央刺有不同數字,左首之人是十七,右首則是廿三。


  盡管已有猜測,洛文簫仍是心頭大震,同樣的刺青,他過去也曾見過,連默然無情的神態都如出一轍:“你們果然是幽明!”


  八年前,琅環行將撤往江南,曾經持續多日在二皇子府中留刀寄筒。他空有一身上乘內力,連著過了幾天備受驚嚇的日子,簡直苦不堪言,不得不向昆侖府求援。魏無澤聞訊取笑了一通,倒也答應伸出援手,派來的就是兩名幽明部屬。當時言道,幽明的核心精銳僅三十名,各個身負絕技,手下無虛,根據加入時間先後,上臂以刺青圖案標明次序和身份,乃是他最為倚重的嫡係力量。洛文簫心裏又是忌憚,又有幾分羨慕,也不知是琅環恰於此時收手,還是與幽明暗地裏發生過較量,之後府裏便太平無事,兩名來無影去無蹤的精銳也在一段時間後不告而別。


  所以近些年,太子對訓練出的死士並不滿意,覺得他們反映木然、不夠機敏,更缺少那種將危險氣息收斂到極致的冷靜與威懾,根本無法與靜王身邊的玄霜相比。


  而今魏無澤已死,幽明殺手又一次出現在麵前,由不得他驚喜交集:“是薛先生找你們來的,一共幾個人?把握有幾成?”


  “我等遵奉魏令主遺命,特地從西北前來京城,襄助殿下成事。”方才說話的黑衣人道,音調平淡,幾乎聽不出起伏,“行刺一個目標,辦法有很多,未必需要刀劍搏殺。請太子殿下靜候佳音,至於更多情況,你知道並無好處。”


  他停頓一下:“薛相囑咐,殿下在府中可一如往常,不必刻意改變,以免引人懷疑。”


  洛文簫連連點頭,看來魏無澤畢竟思慮周詳,留下了如此強力的後著,若是連幽明舊部都不能得手,這條路也就別指望了。他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想到坐以待斃和入宮登基之間的天差地別,一時竟有些飄飄然。行刺成功後,弑君之罪自然要推到琅環頭上,這些黑衣刺客須得設法滅口,決不能留下半絲把柄。不過,他們應是無處可去來歸附自己的,身手又強,與其急著除去,不如物盡其用,拿來對付琅環……他盡可能飛快地轉動著念頭,可惜酒意還未散盡,情緒尤自亢奮,腦筋卻不甚靈光。


  “你們轉告薛鬆年,動作要快,要搶在三皇弟和四皇弟回來之前!”他壓低聲音,急切地交待,目前靜王和寧王在洛城,對付起來已是吃力,行動之際必須迅雷不及掩耳;如果等到雲王帶著安王抵達時還沒塵埃落定,不能將兵權掌握在手中,局勢極可能失控。


  黑衣人一言不發聽他說完,微微點頭表示知道,太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又急急道:“還有,我的安全也不能出問題,你們得派人保護我!”既然幽明能在東宮來去自如,琅環的部屬當然也做得到,萬一天宜帝那邊一被刺,靜王這邊立即派人將自己殺了,豈不糟糕、他雖然會武功,可擋不住江湖高手的偷襲。


  黑衣人毫無溫度的視線在他陰晴不定、忽喜忽憂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沉聲說道:“不必擔心,我二人自會輪流在此值守,直到殿下平安入宮。”


  短短對談結束,洛文簫眼見三名黑衣來客穿窗而出,身形隱入寢殿房簷下的陰影裏,恍惚覺得像是剛做了個夢。


  隨後數日,洛文簫翹首以盼,心事重重又不敢形諸於外,過得焦慮無比。就像一個山窮水盡的賭徒,輸光了身家,終於連性命也押上賭桌,等待著揭盅的一刻。他時而想象群臣簇擁入宮、身登大寶的情景,時而又膽顫心驚,害怕下一刻便有禦林衛破門而入,將自己丟下大獄,從此萬劫不複。然而時間過去一天又一天,雲王一行不日將到京城,意想中的軒然大波卻遲遲不曾到來。


  幽明的黑衣殺手似乎確然留在府中,洛文簫獨自在書房或者寢殿出聲相召,十句中或許能得到一句簡短回應,無非是讓他繼續等待,而且從不現身。


  心似油烹的太子耐不住這等煎熬,不時喝得半醉,靠著酒意抵禦懸在半空的恐慌滋味,他偶爾會掠過一個念頭:洛深華幽禁長寧宮的時候,怎麽做到一挨就是兩年?

  天宜二十二年九月末,雲王洛臨翩及安王洛君平自邊關返程,三日後將抵京畿。禮部侍郎王昌佑於朝會具本啟奏,綏寧一戰,平外虜,傳教化,盡顯上國風範,可彰千古,願請陛下大赦天下,並寬宥東宮,解太子禁足之噩,令天家兄弟骨肉重聚,以為萬民表率,留盛世於青史。自輔政薛鬆年以下,文臣多有附議,帝亦當朝沉吟良久,深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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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回帖,回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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