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洛湮華是被窗外嘰嘰啾啾的鳥鳴聲喚醒的。晨光熹微,房內一片靜謐,他在暖和的被褥裏動了動,費力地抬起眼睫,隻覺得全身上下就如剛剛被什麽東西重重碾壓過,徹底散了架,軟綿綿地提不起半點氣力。
初醒的暈眩還沒過去,他合上眼睛,斷斷續續地回憶起昏睡前的片段,時而寒冷如墜冰獄,時而像在烈日下跋涉過火焰山。然而比起之前每一度月中,這次的寒毒發作似乎很不一樣。他記得清冽微苦的藥氣縈繞不散,還有奚茗畫手中銀針插入肌膚的冰涼觸感。到了最後,撕扯般的痛苦逐漸止息,久違的安適包圍著他。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置身山野林間,旭日初升,鬆木清香在身周浮動,泉水流過山石,所有的創痛都得以撫平。
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整個人就像剛經過拚死掙紮一樣疲累,又有種完全脫力後的放鬆,甚至是慵懶……
左邊肩膀有些異樣,像是濕了一片,他想觸摸確認一下,卻連根手指也懶得抬起。等到窗下長榻上假寐的洛憑淵過來查看,洛湮華已經重新睡著了。
奚茗畫不分日夜地忙碌了三天,累得不輕,早上破例晚起了將近兩個時辰。他踏進瀾滄居時已近正午,靜王也才剛起身,由於身上仍然沒有力氣,好不容易才完成了簡單的洗漱更衣,正倚在靠枕上慢慢喝粥。
“江宗主醒了,感覺如何?”奚茗畫如往常一樣看過他的氣色,伸手搭脈,最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沒有再發燒。”
“穀主費心了,我覺得還好,就是,有些乏力。”洛湮華輕聲道,事實上,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缺少食欲,但今天上午對著穀雨端來的魚片粥,卻突然感到香滑可口,不自覺地多喝了半碗。
“你前陣子才大病一場,這幾日療毒又急了些,會虛弱無力也是正常的。”奚茗畫並不意外,笑了笑說道,“病去如抽絲,往後日子還長得很,徐徐用藥調理便是。”
洛湮華頓了一下,以他對奚大夫的了解,事關病情診治,最多是避而不談,從無虛言安慰,怎麽會冒出“往後日子還長得很”這般一聽就不可能實現的話?
但他對痊愈早已不存幻想,聞言也沒放在心上,微笑道:“說到用藥,前天夜裏我好像看見奚大夫將一塊黑色藥材溶在酒裏,飲下很是有效,卻不知那是什麽?”
他印象很深,洛憑淵遞上的物事隻有指甲蓋大小,烏漆漆的像墨又像煤,明明燒焦了,入口卻帶著一股清遠的藥香;更重要的是,藥酒入口雖然嗆得難受,卻有著醇厚柔和的效力,竟然抵住了寒毒的來勢洶洶。
“那個麽,”奚茗畫輕咳了一聲,想著要是靜王知道幾天來不知不覺喝了一肚子墨水,不知會是何種表情,“自然是五殿下找來的靈丹妙藥。江宗主,從今而後就算到了月中十五,你也用不著再向那權欲熏心、枉自為人的皇帝老兒低頭要解藥了。”
洛湮華蹙眉,他又不是頭一天認識奚穀主,總覺得對方的微笑帶著某種神秘的意味,似乎難得地心情甚佳。莫非真的是憑淵找到了罕有藥材,能夠醫治寒毒發作?問題是,回想三日來大動幹戈、繁複異常的治療過程,倘若每月都要依樣折騰一次,就算自己能抵受,周圍的人恐怕也要吃不消了。半昏半醒中,他仍記得奚大夫是如何聚精會神地一遍遍行針,下屬們忙進忙出,顧不上吃飯休息,在旁邊緊張待命。
“若能如此,當然是最好。”他含蓄地說道,“不過到了現在這一步,我想陛下應該也明白,借著解藥做文章沒什麽意思,總有辦法讓他拿出來的。”
實際上,隻要完成申冤的心願,安排好身後,他對於還有多少時日並不在意。
“你這樣子,說好聽是心若止水,說不好聽就叫心如死灰。”奚茗畫連點兩次,見他仍然不肯會意,搖頭歎道,“除了做最壞打算,就不能朝好的方向想想?難怪你弟弟哭的那麽慘。”
哭?洛湮華怔了一怔:“憑淵他,為什麽?”
他覺得自己問得很傻,但是夢仙穀主的神色裏似乎藏著深意,讓他不能不問。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喜極而泣。”奚茗畫瞥他一眼,決定索性直說,“昨天下午知道你的寒毒解了,先是高興得說不出話,傻乎乎地坐著誰叫也聽不到,然後就抱著你開始失聲痛哭,一哭就是將近兩個時辰,飯不吃茶也不喝。我都已經去睡了一覺,回來一看他還沒哭完。估計就算你病重不治,也就能慘到這個程度了。”
洛湮華呆住了。在他而言,即使被奚茗畫宣布已經病入膏肓,用不了幾天就得與世長辭,也算不上多麽出乎意料,更不至於不能置信、驚詫無比。但是他聽到的卻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你的寒毒已經解了。
他腦中一片混亂,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穀主,尋常說笑幾句也就算了,還有一堆正事沒處理,你就莫要調侃我了。”
“我從不拿治病開玩笑。再說,還有什麽正事能比保住性命更重要?”奚茗畫收起笑意,正色道,“是五殿下想盡辦法,覓到了雪蔓青果為你解毒,否則哪裏用得著足足三天時間、花費這許多周折?江宗主,你主動向我問起藥材,想必自己也不是全無感覺罷?”
“雪蔓青果……”洛湮華茫然地複述了一遍。縹緲無蹤,如同傳說般的珍奇靈藥,他聽說過懸賞令,也知道包括琅環的下屬們和憑淵在內,許多人在拚命地搜尋它,但從不覺得有可能成功。
他沒有這樣的幸運。或許年少時也曾得天獨厚,仿佛占盡世間韶景,然而光陰曆曆,變故流離,早已拋卻了最後一絲幻想。如影隨形、如附骨之俎般跟隨自己五百多個日夜的寒毒,當真能夠除去?
以他心性之沉靜,一時間也被從天而降的消息震得回不過神。如果不是實實在在被架著醫治了三天,到現在還筋疲力盡,或者坐在對麵的不是奚茗畫,他說什麽都不會相信。
憑淵去了哪裏,真的如奚穀主所說,哭了一下午?遊目四顧,居室內外卻不見弟弟的影子。他分明記得,在寒毒和藥物針石的交迫煎熬裏,總是能看見憑淵,守在身邊,替自己拭去冷汗、灌注內力,一次次地揉搓手足活絡氣血,擔憂又焦急地陪伴著。他下意識地抬手撫上左側肩膀,那裏的衣料已經幹了。
“五殿下去靖羽衛所了。明明不想出門卻有一堆事等著,也是難為他了。”奚茗畫瞧著琅環宗主十年難得一見的無措表情,很有幾分成就感,“照理我不該多口,不過麽,看在他可憐巴巴、千辛萬苦替你找來解藥的份上,江宗主,你就原諒這孩子之前的過失,不要再生氣了。”
洛湮華仍在怔忡,本能地搖了搖頭:“我並沒有責怪憑淵的意思。原本,也一直想同他談一談的。”
“是麽?”奚茗畫點頭笑道,“你確實沒說過一句重話,談不上怪責,隻是不理他而已。倘若痛罵一頓,或者狠狠責打一番,我看他或許還能好受一點,不至於每天都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恐怕從今往後幾十年,五殿下都忘不了這般刻骨銘心的滋味。”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五殿下是做錯了事,或許到了將來,他還是可能衝動冒失,行事不夠穩妥,但是應當不會再輕重不分,做出同樣後悔莫及的事了。在他心目中,原是把江宗主你看得比其他所有人或事更為要緊,尋到雪蔓青果自不必說,去年我要為你調養身體時,五殿下聽說他的避水珠能入藥,也是想都不想就拿出來了。”
洛湮華沒有立即答話,短短半個時辰,他受到的震撼實在很大,心緒紛亂,幾乎無法思考。一些已經遠去的記憶依稀回到腦海,他想起天宜帝壽辰當日,洛憑淵在金殿上擊敗夷金使節,獲賜了一顆圓潤晶瑩的避水珠,想起夢仙穀主配置的散發奇異香氣的湯藥,在大半年的時間裏使自己免受寒毒侵襲;還有從端王府帶回的暖玉墜,幾天前的夜晚,藥酒清苦的氣味。如果說避水珠和暖玉墜還是機緣巧合、順勢為之,那麽半個江湖沸沸揚揚都沒能尋獲的雪蔓青,憑淵又是怎樣找到的,當中有著幾多心血付出?
“當然了,責怪一番也是應該的,你弟弟從前太受寵,這回算不得委屈。”奚茗畫見他低頭沉思,考慮到不宜讓病人心事太重,轉而笑道,“再者,從前見你事事顧全大局,忍無可忍的時候也要選擇忍讓,著實過於壓抑,小蘇可比你任性多了!如今看你也會發脾氣,倒是教人寬慰不少。”
開解完畢,奚大夫又著重交代了後續養病的注意事項,簡而言之,碧海澄心對身體的侵害不容小覷,洛湮華體質本就偏於虛弱,中毒時間又長,也就是年齡尚輕才能撐下來,要想下半輩子不用三天兩頭臥病在床,就得做好休養一年半載、三年五年的準備。現階段尤其不可掉以輕心,一應服藥飲食都要一絲不苟,三個月內定時施針。至於保證休息,不可勞累耗神,從過去到今後都是必須悉心遵行的原則,還用反複告誡麽?
秦霜將醫囑一條條記在紙上,收進懷裏,恭恭敬敬上前幫忙提藥箱。洛湮華沒怎麽聽進耳中,他仍然心神恍惚,斷斷續續地一再出神,連奚穀主起身離去都沒發覺。
今天之前,他已經對活下去不做他想,隻是有時會覺得,獨自計算著所餘不多的時日,忍受寒毒病痛日複一日蔓延肆虐,是一件難受又孤獨的事。最難捱的時候隻能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會走到盡頭,痛苦終會結束,能夠了無遺憾已經很好。但是,是真的沒有遺憾嗎?
結果一覺醒來,所有的事都變了模樣。複原、痊愈,這些遙遠縹緲、從來都是奢望的詞,突然與自己聯係在一起,變得觸手可及。從人下屬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默契地誰也不出聲打擾主上神遊,但每個人的神情動作裏,都油然透出一股喜悅,在在提醒他,所有一切並不是做夢。
秋日陽光灑進房中,洛湮華靠在床頭,他還是乏力,卻在疲憊中感到了溫暖安然。這一刻,仿佛遊離的魂魄回到軀殼,他重新屬於身邊繁華喧囂的塵世,縱然過往歲月浸透傷痛,上天卻給予了意想之外的希望和慰藉,將他的腳步羈絆世間。
他朦朧地想起那些發燒昏迷的夜晚,掙紮著張開眼睛時,看到弟弟拉著自己的手,惶然又眷戀,寒毒發作時緊緊的擁抱,就像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還有夜色淡去的黎明,隔窗看到洛憑淵伏在樹下石桌上,疲累睡去。恍然間又是一年多前,天宜二十一年四月,春深似海,從盛開的牡丹花畔回過身,就看到了安王身側的憑淵。離宮時身量小小的幼弟,已經長成挺拔俊美的年輕皇子,比自己還要高出些許;那時候才驚覺韶光流轉,倏忽已是八年光陰。
回想奚茗畫的勸解,他不禁迷茫起來,難道在旁人眼裏,自己近段時間竟是一直在怪憑淵,不肯原諒他麽?可是自己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是比較心事重重:過往不堪回首,未來生機渺茫,中間還夾雜著一場誤會,不知該對弟弟說什麽,才猶豫著拖到現在而已。
除了交談減少,沒有經曆像過去那樣過問寒暖、保持關切,相處時似乎也沒有什麽變化。
“阿肅,”他問道,“你覺得,我對憑淵很冷淡嗎?”
“是。”秦肅在屋梁上幹脆地回答,補充道:“有點可憐,但是該當。他現在知錯了。”
顯然阿肅的心情也不錯,不僅句子相對長,還寬大地將“活該”換成了“該當”。穀雨和清明不好插口,一左一右地點頭表示讚同:雖然被冷落的寧王殿下好像有點慘,但主上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啊。
洛湮華默默地收回目光,房間內外陽光明媚,北峰山茶棚裏搖曳如豆的燈燭與恬園風雨已相隔數月,相聚千裏。臥病三月,他總是盡量避免想起決裂時的情景,以至離開江南前,也沒有去看一眼青鸞的墓。病倒之後,憑淵放下公務守在白家庭院,為了尋藥不眠不休,自己都是清楚的,但是眼看著弟弟像被拋下的孩子一樣惶恐悲傷,不惜抗旨惹怒皇帝,卻始終沒有設法寬慰、阻止。除了判斷不會有大礙,也由於他已經很累了,掙紮著為琅環安排之餘,倦得分不出心力。
如今想來,或許自己的的確確是在生氣,有遷怒,也有委屈。
因為曾經付出太多,有過太深的期許,也因為一起走過了重重的坎坷關愛,所以格外感到不能容忍、傷心失望。假若有一天,憑淵也被全力浸染,失去了真性情,自己又將情何以堪?過往的陰影在最脆弱的時刻侵入心靈,天宜帝、韓貴妃、洛文簫,那些猙獰而醜惡的影像……所以不自覺地淡漠、回避,得知宮中解藥已毀的時候,悲憤遺憾固然揮之不去,同時浮現心頭的,卻是一份寂靜如死的解脫。
洛湮華靠坐得累了,就慢慢地躺下,新換過的棉被柔軟蓬鬆,能聞到皂角清香和陽光的氣息,一如此時的心境。
那個時候,究竟是與皇弟之間所發生的誤解爭執,還是生命將盡的事實更令人心灰意冷?他不能確定;就像現在,可以擺脫寒毒活下去,和憑淵找到了解藥,兩者相比,到底哪一樁帶來了更多欣然和安慰?
他知道,洛憑淵努力做這些,並不是為了得到原諒,但為什麽,自己內心卻因此感到充實,不再空空落落。
此刻睡意漸濃,但他又忽然很想見到憑淵,不必特地怎樣,隻希望皇弟同平時一樣,坐在床邊陪著自己,那麽餘下的一絲不確定與虛無感也會消失,夢中山河秀麗,草木蔥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