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出了宮門,洛憑淵命等候在外麵的護衛先回靜王府。他這次謁見用了不少時間,臉色看起來又不大好,幾名親衛都道是五殿下在君前挨了訓斥,要去散散心,也不敢提出跟隨,眼看著他單人獨騎,徑自離去。
皇覺寺位於城南,距離宮城十數裏,洛憑淵騎著烏雲踏雪,不一刻就趕到了寺門外。知客僧見是寧王前來,連忙恭敬接待。
時辰已將正午,溫暖的陽光自半空灑落,穿過樹木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舉目四顧,寺內香客寥寥,殿宇簷角懸掛的串串鈴鐺在風中搖曳,不時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響,更襯出遠離塵囂的寧靜。
洛憑淵穿過一重重佛殿,逐一拈香禮敬,默默祝禱,最後來到寺院最深處的皇爵正殿。一年零一個月前,他就在這裏看見了被刺客殺死的姚芊兒,遇到嚇壞的杜棠梨,與納蘭玉決一生死。而今,殿中血汙早已為佛光滌清,如來佛祖盤膝而坐,慈和莊嚴。
洛憑淵照例上了三炷香,拜了一拜,再抬起頭時,隻見到巍峨的佛祖像眉目低垂,似乎含著無盡悲憫,一時間百感交集。時至今日,痛悔、絕望、希冀,仿佛一切都將到盡頭,前方等待自己的,又將是何種判決?
他佇立良久,直到身後腳步聲響,一名僧人走到近前才回過神。
“五殿下,師傅正在等您,請移步敘茶。”那僧人年約三旬,麵容清臒,乃是了塵大師的親傳弟子寂融。洛憑淵點了點頭,隨他出了正殿。
住持的禪房周圍鬆柏疊翠,室內窗幾明淨,一塵不染。寂融輕敲了兩下房門,做一個請的手勢,待寧王舉步入內,便重新掩上門,悄然退了下去。
了塵大師盤膝坐在房間中央的小幾旁,見到客至,隻略微頷首示意,並不起身相迎。洛憑淵依樣在另一隻蒲團上坐下,鼻端傳來檀香與書墨混合在一起的幽沉氣息,再看到窗前的書案上擺設文房四寶,以及一疊疊紙張經卷,知道是在抄錄佛經。
“一別經年,皇覺寺中再逢失主,老僧甚為欣然。”了塵親自斟上一杯清茶,緩緩說道,“五殿下風采不減,然而眉宇含鬱,似有無盡煩惱,可是遇到了解不開的難題?”
洛憑淵確實無意掩藏自己的困頓,望著茶盞上方嫋嫋升起的水氣,隔了一會兒才道:“心有所係,故不能無憂無怖,正要請大師指點迷津。”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了塵道,“施主以天下為己任,一身幹係重大,倘若無所掛礙,又何存敬畏?故今日之憂怖,實乃蒼生之福澤。”
洛憑淵不由苦笑,輕聲道:“但盼天意垂憐,在下日後,必當深思恭行。”昔時驕狂,動輒指點江山,妄談天下,可自己何嚐不是芸芸眾生中一粒微塵,渺小卻不自知。
了塵不再接話,取出一隻長約尺許的精致木盒,置於幾上:“施主千裏傳書,欲求名墨,想來必有一段緣由,老僧幸不辱命。”
洛憑淵伸手打開木盒,裏麵絲絨為襯,赫然是一塊兩寸餘長的橢圓墨錠,墨色沉暗,花紋精致古樸,一端以梅花賺文雕有“琉光寶墨”四字,另一端則是沈雲清的名諱印章。鼻端傳來墨香,沉而彌清。
他心中一陣激蕩,將木盒複又蓋好,小心收入懷中,才起身深深一揖:“多謝大師援手相助,憑淵銘感於心,沒齒不忘。”
莊世經的《徽州寶墨考》上記載有琉光寶墨的來曆和線索,這塊沈雲清視為平生技藝精粹的墨錠很可能被徽州知府進獻給了皇帝,收藏於宮中。
在內褲浩如煙海的寶物中,一塊古墨就算再珍貴,也算不得什麽,但其中關聯的幹係過於重大,絕對不容許失敗。洛憑淵在杭州驛館中獲知訊息後,考慮過很多種方法:派人入宮盜取,通過吳庸從內褲悄悄拿出來,讓雪凝幫忙討要,或者自己回京後以孝敬師尊的名義設法求取……但是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夠盡善盡美,或是存在變數,或者不能做到了無痕跡。含章失火以後,宮中就一直處於風聲鶴唳的狀態,即使提前取得李平瀾的默契,潛入盜墨也是下下策;而另一方麵,他並不能放心完全托付給吳庸,著意向天宜帝提起的話,又怕事有不遂,反而引起皇帝額外注意。
時間緊迫,他最終想到了與自己和皇兄結下淵源的了塵大師,於是修書一封,交由關綾兼程帶往洛城皇覺寺,同時秦霜負責聯絡李平瀾,暗中疏通吳庸從旁促成,終於在返回京城之前,使得琉光寶墨順利送到了塵手中。
因為曾在書信中約定,自己抵達洛城後會親至皇覺寺取墨,洛憑淵幾日來沒有另遣他人,沉著氣一直等到了覲見之後。他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現的波折,也不願假手他人。直到此刻,才感覺心中稍定。
為什麽自己和琅環突然關注起一塊古墨?琉光寶墨究竟有何用途?洛憑淵自然不能言明,但他知道李平瀾和吳庸都是通透敏銳之人,自會有所猜測,看樣子,內中玄機也瞞不過皇覺寺的住持。出家人不打誑語,了塵大師年高德劭,卻為了自己的請托向天宜帝開了口,由不得他衷心感謝。
“五殿下言重了。”就像明了他心中所想,了塵微微一笑,合十還禮,“老僧雖是方外之人,卻非冥頑不知變通,若是不能懂得憂患疾苦、世間七情,如何參悟佛法真義。況且相較兩位殿下之於皇覺寺的恩情,老僧今日所做實在微不足道,施主勿需在意。”
洛憑淵飲過清茶,告辭出了皇覺寺。他已經掩不住腳步的匆忙急迫,明明天氣幹燥涼爽,額頭和背心卻止不住地一陣陣出汗。
距離奚茗畫對靜王的病情做出生死判斷,已經過去整整七十天,輾轉求索而不得,琉光寶墨就是最後一線生機,如果仍然落空……他不敢再想下去。
烏雲踏雪在寺門外等著,洛憑淵手指顫抖不聽使喚,好一會兒才解開韁繩,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坐上馬背,急急地策馬朝西北方向奔去。懷裏的木盒就像一塊滾燙烙鐵,灼燒著希望與恐懼,他對街上景物視而不見,幾次險險撞到行人或踏翻路邊貨攤也渾然不覺,一路上如同騰雲駕霧,不記得用了多長時間,終於看到了闊別半載的靜王府。
由於幾名護衛已經先一步回到府中,守在府門的從人見到五殿下歸來也不覺突兀,迎上前準備牽馬,誰知洛憑淵停也不停,隻作了一個讓開的手勢,烏雲踏雪就像一陣風般卷了進去,留下兩名從人在原地麵麵相覷。
洛憑淵沒有去靜王的瀾滄居,而是直奔夢仙穀主居住的西院,下馬的時候,不知如何腳下一絆,差點摔倒,以他的武功,這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從江南到京城,一路上日夜期盼,當答案即將呈現,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怕到幾乎沒力氣舉步。
他遲疑了一瞬,定了定神,終於邁進院落。
奚茗畫已等候多時,旁邊站著麵色緊張的關綾和秦霜。
洛憑淵到了廳中,顧不得打招呼,從懷裏取出木盒:“穀主,這就是琉光寶墨。”
奚穀主接過盒子,將長約兩寸的扁圓墨錠托在掌中,來回端詳了片刻,卻看不出端倪,皺眉道:“剖一塊下來,我再看看。”
古墨堅比金石,洛憑淵接過來平放在桌案上,拔出純鈞寶劍。他心中憂急,出手力道竟失了準頭,劍鋒到處,不僅琉光寶墨一分為二,整張楠木桌險些跟著塌倒。
奚茗畫拿起半枚墨錠,湊近眼前,但見切麵平滑,內裏質地細膩,顏色不似表麵一般烏沉,而是隱約泛著一層青綠光澤,仿佛有無數生機盎然的綠色小點分布其間;更奇異的是,一塊漆黑的墨錠,凝視時間一久,卻有溫暖燦然之感,好似金色陽光在指間流淌。除了鬆墨特有的清香,更能聞到微苦藥氣,曆經歲月而愈發陳厚。
他細細查看了半晌,眉宇漸漸舒展,多日來不見笑意的臉上現出了一絲欣悅,點頭說道:“很好。”跟著又道:“不愧琉光寶墨之名,非常好。”
洛憑淵的心已經提到半空,快要因為屏息而透不過氣,奚茗畫的幾個字落入耳中,平生聽到最動聽的話語莫過於此,整個人都晃了一晃,一時間似真似幻,竟而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
“真的,裏麵真有雪蔓青?”他顫聲問道,“穀主,你不是騙我,當真能行?”
奚茗畫瞥一眼他麵無血色的惶恐表情,又拈起另半邊墨錠,同樣檢視一遍,唇邊笑意漸深,最終點了點頭:“錯不了,確實是雪蔓青,而且是上品。雖然煉製過程中折損了一部分藥力,但是我想,給將宗主配藥應該夠用了。”
一句話,宛若天籟綸音,洛憑淵籲出一口長氣,突然感到全身都沒了力氣。他慢慢後退一步,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著秦霜衝上前,連聲詢問,神色激動不能自已,關綾跟在後麵,低頭用衣袖擦拭眼睛,才開始有了真實感。
上蒼不負,皇兄果然命不當絕,那遍尋不獲,仿若隻存在於傳說的解藥,真的拿到了。
惶然恐懼的感覺如抽絲般緩慢退去,留下死裏逃生般的脫力空白,他一時居然緩不過氣來。
據《徽州寶墨考》記載,三十五年前,徽州黃山一顆古鬆為雷霆劈斷大半,山民將之伐倒,沈雲清其時正在當地采買鬆材,見狀不惜斥高價購得。當古鬆即將運下山時,又發現樹身附著青色藤蔓,於頂部結出兩枚核桃大小的橢圓果實,色澤在青綠與金黃之間,表皮光滑,根蒂處覆有白色絨毛。其中一枚果實已被雷電燒焦半邊,然而芬芳撲鼻,聞之令人心曠神怡。
沈雲清深感有異又興致大起,製墨世家往往傳承有藥方密法,配置適當藥材入墨,乃是常見的做法,能令成品質量提升,曆久不朽,這也是一些古墨能夠入藥的原因;伴隨鬆木而生的藥草則是上乘之選,須知藤蔓依附於樹幹汲取養分,又以自身精華反補,長年累月,水乳交融,乃是罕有的機緣。他盡管不能辨識眼前的果實為何物,然而見到果肉透明晶瑩,質地堅實,用小刀切割不動,便知道必然不是凡物,遂晾曬研磨,配合古鬆的鬆煙,製造出一批上品成墨。
過程中,那半枚果實分散融合在數十塊墨錠中,倒還罷了,沈雲清又有心要盡展才能,製出一方墨中絕品,不僅特地選取古鬆材質最優良的部分枝幹燒製鬆煙,而且將另一顆未受損的藤蔓異果精心煉製,配以丹參、紅花、白芍、麝香等十餘味貴重藥材,曆經多日,終於成就了琉光寶墨。
雪蔓青果最初長成時,顏色青綠,外側覆有如霜雪般的白色絨毛,隨著日益成熟,絨毛逐漸脫落,最終根蒂從藤蔓斷開,墜落於地。洛憑淵在杭州驛館中讀到相應文字時並不敢肯定,等趕回白家庭院請教了奚茗畫,才確認書卷中記述的果實特征與雪蔓青果兩相吻合,而且,能夠呈現出金黃色,證明沈雲清得到的雪蔓青果實不但即將熟透,而且品質上佳。
莊世經當日求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遊說寧王放棄支持靜王,為自身前程鋪路,送上《徽州寶墨考》不過是為了彰顯風雅,緩和氣氛;他將其父筆記整理成書已是多年前的事,雖然博聞強記,隻因全副心神都放在權謀上,哪裏會將一則古墨舊聞與五皇子翻天覆地尋找的珍奇藥材聯係到一起?倘若他日得知,雪蔓青果原來是自己陰差陽錯間雙手奉上,不知作何感想。
明日就是月中,琉光寶墨來得還算及時,奚茗畫表示,鑒於靜王健康狀況不佳,隻能徐徐進行,第一步先用三天時間化去碧海澄心的毒性,令病人擺脫生命危險,而後數月內還需隔日用針,才能盡數拔除體內寒毒。
到了目前階段,凡是他說的話,眾人無有不遵。洛憑淵當即找來楊總管交代:“我身體疲乏需要休息,三日之內,所有外客一概擋駕,半個也不可放進府裏!”
他才不管那麽多,反正訓斥挨過了,靖羽衛也交還了,閉門生幾天悶氣算什麽,諒來沒人敢不識趣。
靜王在瀾滄居,聞報五殿下回府,就下意識地等待皇弟前來相見,他很關心這次複旨是否順利。然而大半個時辰過去,不僅洛憑淵遲遲未露麵,秦霜、關綾、楊越、奚茗畫,一個個全都蹤影不見,不免令人納悶。
他由於路途勞頓,幾天來一直臥床,此時放下手中書卷,讓穀雨去含笑齋看看情況,卻沒留意,本應隱在橫樑上的秦肅不知何時到了屋外,在樹下同秦霜低聲交談。
穀雨出去半晌也不見回來,靜王再翻過幾頁書,發覺陽光西斜,房中連清明也沒了影子,不由狐疑起來。
“阿肅,”他抬起頭,“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無事,一切都好。”秦肅在房樑上道。
話是這麽說,但他回答得太快,聲音低而沙啞,怎麽聽也不像風平浪靜。
洛湮華心裏愈發不確定,阿肅可是有過隱瞞前科的,但若說寧王在宮裏觸怒了皇帝,受到重罰,看反應又不像。難道是江南再生變故,還是自己的病情惡化?
“如果有壞消息,你們要直說,”他蹙起眉,加重了語氣,“再糟還能糟到哪裏,要緊的是及時應變,莫要拖延。”
秦肅道:“沒有壞消息。”
就在二人對答時,一陣紛雜腳步由遠及近,夢仙穀主率先走近瀾滄居,來到臥房,指揮白鷺和霜降將一隻大浴桶安放在外間,再去抬熱水;穀雨和清明忙進忙出,搬來燒酒和秋天收集的露水各一壇,兩名藥僮就在簷下開始熬藥,關綾、秦霜守在旁邊,不錯眼地僅僅盯著。
“穀主,這是……?”洛湮華下床出了內侍,疑惑地看著眼前忙亂的一幕,發覺眾人各顧各的,似乎誰也沒打算解釋一下,“憑淵?”
“皇兄,奚穀主尋到了新法子,要著手為你醫治。”洛憑淵最後一個進來,上前扶住他,“隻需三天時間,就能起到緩解病情的作用。”根據奚茗畫的吩咐,過程中要盡量讓靜王心情平靜,因此不宜詳加說明,最好是含混過去。
“治療三天?”洛湮華重複一遍,頗為意外,洛憑淵似乎一回府就神神秘秘的,瞧下屬們的神情,又分明是商量好了不容拒絕,“你今日進宮……”
“宮裏沒什麽事,我同父皇交了差使就回來了。”洛憑淵連忙截口道,“皇兄,你的身體最要緊,其他的,我們容後再慢慢說便是。”
說著,放軟了聲音:“可能會有點不舒服,你一定忍耐一下,好麽?”他極力想表現得輕鬆,但語氣不穩,還是泄露了些許情緒。
靜王看著弟弟一臉殷切,而其他人,除了奚茗畫淡定自若,幾個小侍從和關綾的眼睛都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到底怎麽回事,自己的身體雖然談不上起色,但也不至於一時三刻就要沒命啊。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對洛憑淵口中的新法子實在不抱信心,多半是弟弟病急亂投醫,不知打哪裏弄到了什麽偏方秘籍,有沒有用處都要拽著奚大夫嚐試一番。
“要治就治吧。”他無奈說道,看陣勢不答應也不行,橫豎明天又到了毒發之期,自己本就做不了事。奚茗畫醫術精妙,即使不能緩解病情,應該也不至加重。隻是比起受一些罪,他更不願見到失敗後,大家黯然失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