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由於回京的行程已不容耽擱,洛湮華艱難地度過中秋,隻休養了三四天就決定啟程。朱晉想勸主上多歇息兩日,養足精神再走,靜王隻是搖頭微笑:“再多休息,也是一樣的,京中的事要盡快辦。阿晉,有你和飛笙主持江南,我很放心。”
朱晉勸不下去,情知他說的是實情,唯有應了,背過身悄悄擦了擦眼睛。
回程的客船已安排妥當,仍是陽春三月前來江南時乘坐的那一條,楊越對鄭桐兄妹的勤勞誠樸印象頗佳,故而早早將他們的船包下候著。
同行的人仍是秦肅和沈翎,還有兩名小侍從,唐範二位公子換成了奚穀主和霍煙。慕少卿本來也要隨行,但中秋前發生了一段小插曲,令得他不得不先回萬劍山莊。
除了臥床養病,靜王需要料理事務時,也會在隔壁書房裏停留。那日他想起有事詢問霍煙,就命人將她請來相見。交談很簡短,臨到告退,霍煙見宗主要寫信,就挽袖幫著磨了一池墨。
她的動作有點急促,碰倒了旁邊一小摞文書,霍煙正在重新歸整,忽而輕咦了一聲。洛湮華循聲望去,看見她拈起一張尺寸很小的畫像,上麵是名麵容普通的中年男子。
“霍姑娘可是認得畫上之人?”他想起那個為自己畫了這張人像的紫衣女子,微微出神,停頓一下才問道。
“有些印象,應是在哪裏遇見過。”霍煙說道,“主上留意一名尋常男子,莫不是要尋人?”
靜王頷首:“找到他,對我們很重要。”瑩川當日說得清楚,薛鬆年擔心太子過河拆橋、殺人滅口,曾將與韓貴妃共謀陷害皇後的過程親筆寫下,密封在圓筒中,交給一名信得過的下屬隨身攜帶,命其歸鄉隱匿,作為自身最後的保命籌碼。
如果能尋出此人、拿到圓筒,無疑是重要的人證物證,從他來到江南起,淇碧已經搜尋數月,但畫像上的人長相實在平凡,屬於不易辨認、掉進人堆找不到的類型,憑著寥寥幾點線索,至今還未有收獲。
“讓婢子想一想,定然是見過的。”霍煙低眉凝思,回憶了好一會兒才道,“是了,兩年前,城中陳大戶邀了鎮江的王三公子到雨聆聽曲,王三公子帶著四名隨從,其中就有他。”
“時隔許久,又不過是短短照麵,難為姑娘竟能記得清楚。”洛湮華微感意外,但旋即想起小霍,“令兄也曾輕易識破襲擊四皇弟的刺客身份,這本領可是家傳?”
“我和哥哥都能做到,沒人教過,像是天生的。”霍煙淺淺一笑,“是這畫像之人技法傳神,婢子才能憶起。”
她猶豫了一下:“還有一點,或許是霍煙想多了,不知該不該向主上說起。”
洛湮華用眼神相詢,霍煙輕聲道:“我記得那個隨從的臉,麵相普通,唯有眉骨前端略彎,又較常人為高,有些特別。在婢子見過的所有人中,唯有前幾日在庭院碰到的秋少俠與之相似,或有親緣關係也未可知。”
霍煙口中的秋少俠,乃是萬劍山莊的劍術高手秋伴絮,不久前與顧笛、顧箏一起到杭州參見宗主,此刻正住在白家庭院,要等過了中秋才回去。
瑩川畫技雖好,畢竟匆匆而就,還沒有纖毫畢現到連細微的眉骨特征都能辨別,靜王實在看不出上麵的中年男子與玉樹臨風的秋伴絮有何相似。然而當他將人召來,展示畫像時,秋護衛卻麵現訝然,毫不遲疑地說道:“這不是屬下家中的三叔麽?”
洛湮華再細問時,他疑惑道:“我三叔早年一直在外經商,後來蝕了本回來,性格就變得有些古怪,這幾年到處給人當護院,也不太與家父和二叔走動來往。不知主上親自動問,是為了……?”
如此一來,事情有一半倒成了秋伴絮的家事,慕少莊主責無旁貸,未到中秋就帶著幾名下屬離開了杭州,要將此事處理穩妥、拿到證據再另行北上。
霍煙給出的提示幫了大忙,連靜王也不禁感歎:“有這般萬中無一的能力,魏無澤居然還派你到懷壁莊做死士,也真是喪心病狂了。”
“魏尊主並不知曉。”霍煙卻臉色微黯,低聲說道,“父親從小就告誡我和哥哥,這點區區的本事,雖然能引起重視,卻也容易招致殺身之禍,唯有盡量隱藏才能平安度過一生。尤其是我,身為女子沒有自保之力,若非絕對信任或迫不得已時,萬不可示於人前。父親慘死後,婢子從未忘記他說過的話。”
“那麽,為什麽今日卻破例了呢?”洛湮華沒有問出口,隻在心裏歎息了一聲。霍煙顯然不是迫不得已,原因或許很複雜,有好幾重緣故或理由,也或許非常單純,僅僅是一種直覺而已。
啟程是在一個初秋的拂曉,為了不想驚動眾人,洛湮華特地囑咐將離開的時間安排得很早,比預定提前了一個時辰。
然而當他在微蒙的曦色裏走出房門時,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得一怔。
中庭內、樹下、拱門邊,到處都站滿了人,隻在中間留出行走的小徑,通向庭院外。從開啟的門扇看去,外麵同樣密密一片,全是無聲默立的琅環下屬,比之初到懷壁莊時,多了何止一倍。
他們是何時來到杭州的?又是怎樣得知了消息,會在晨曦到來時安靜地聚集在白家庭院,隻為這短暫的送別?
洛湮華有片刻怔忡,當他徐步行去,所過之處,下屬們如潮水般拜倒,依舊沉默無聲。大家都明白,宗主此去,恐怕再也不會重回江南,此生再無相見之機。許多人下拜時已禁不住淚流滿麵。
車駕早已備好,靜王走到青篷車前,回轉過身,麵對一張張年輕或年長的誠摯臉孔,隻覺難以名狀的情緒填滿了內心,眼眶也微微濕了。想來這一生,終究不至白白走過,總能為他們留下一點什麽。
他想著或許該對大家說句話,然而千言萬語仍是化作了靜默,最終什麽也沒有出口,隻微微傾身,還了一禮,就在秦肅的攙扶下登上青篷車。
洛憑淵向眾人抱拳,也上馬同行,朱晉、鬱嵐等人要送到碼頭,一時車聲轔轔,駿馬嘶鳴,就在琅環部屬的目送下遠去了。
河畔曉風殘月,水麵上彌漫的晨霧如同乳白輕紗,垂柳下有輛裝飾低調的馬車,簾幔低垂,像是已來了一些時候。
靜王一行起初並沒有留意,想是哪家大戶人家要為親友送行,但當他們經過時,那輛馬車的車門卻忽然開了,從裏麵下來一位身著素色長衣的年輕公子,相貌端雅,腰別玉笛。
“南宮公子,你怎麽在這裏?”洛憑淵大感意外,不禁勒住了馬韁,旁人也跟著停下。
距離試劍大會結束,一晃已過去三月有餘,南宮瑾消瘦了不少,麵色也顯得蒼白,但行止動靜,一如往日般謙謙如玉。
他在眾多目光注視下有些微窘,拱手為禮,輕聲道:“我聽慕大哥說,江宗主今日回京,所以就想著,來送一送。”
從金陵到餘杭數日水路,再加上早早前來等候,確實是一番心意了。
靜王聽見語聲,讓穀雨卷起車簾,看著南宮瑾朝自己走近。四目相視,兩人都想起那一晚,萬劍山莊花廳裏決裂的一幕,想起事敗死去的南宮琛,幕後操控的魏無澤。南宮瑾掉頭而去,本以為再也無緣相見,想不到他會特地趕來,等在河畔。
“是少卿勸二公子來送我的?”短暫的沉默後,還是洛湮華先開口問道。
“不是的,是我自己……”南宮瑾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最近,江湖上沸沸揚揚,都在傳江宗主生病的事,我也聽到一些。我不好意思去懷壁莊,就托人到萬劍山莊探問,正好碰到慕大哥回來……我也不知怎麽,忍不住就來了杭州。是我冒失了。”
“不,”洛湮華望著他不安的神情,“能在臨行前見到二公子,我很高興。”
“其實,我急著趕到這裏,是想對江宗主說一句話。”相比長公子南宮琛,南宮瑾的性情更偏於內向,頓了頓才鼓足勇氣,“如果可以,請您今後還是叫我阿瑾吧。”
靜王唇邊現出一絲清淺的微笑:“好,阿瑾。”
事到如今,一切盡在不言,能夠釋懷而不留遺憾,總是好的。
“我一向喜歡二公子的笛聲,既是送行,就請阿瑾為我再吹奏一曲。”他說道,“北歸洛城,無需徘惻之音,《塞上曲》可好?”
南宮瑾點頭,一時心情激蕩,手指微微顫抖著取下腰間玉笛,將吹孔湊近唇邊。
樂音串串飛出,帶著仿若邊關秋日的曠遠蕭肅,繚繞雲天。靜王就在清澈悠揚的笛聲裏踏上客船,揮別了送行的下屬。船隻悠悠離開河岸,沿著碧綠的水道行去,在眾人眼中越來越小,逐漸化作一個黑點,隱沒在視野盡頭。
當《塞上曲》在江南水畔吹響,西北方向的邊關綏寧已是秋意蕭然,一派金戈鐵馬的肅殺氣象。雲王洛臨翩押送完顏潮抵達城中已有一旬,夷金兵馬元帥薩木赤則率兵兩萬在城外二十裏紮營,形成雙方對壘的局麵。
自城下看去,綏寧城頭兵戟林立,守備森嚴,而從城牆上眺望,夷金的營帳綿亙一片,兵卒手持武器成隊進出,也是毫不懈怠。
兩邊的人質都是身份不凡,但即使再急著將自己一方的皇子、世子接回,也不能不按部就班地交換書信,派遣使者,經過幾輪試探虛實兼討價還價,才能進入實質階段,也就是議定陣前換質的日期。
在整個過程中,最為心焦難捱的,莫過於兩位倒黴的質子了。完顏潮是由於謀刺雲王被禹周關押,挨了幾輪修理不說,還要日夜擔心兩個弟弟覬覦世子之位;至於安王,從養尊處優的郡王落難被俘也快三個月了,更是度日如年。
洛君平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置身敵營,到處是不懷好意的打量和粗野肆意的嘲笑,他被單獨關在一座營帳裏,手腳用鐐銬鐵鏈鎖在木柱上,三餐吃的是難以下咽的糠餅子,晚上裹著一條破毛氈睡在地上,沒多久就熬得麵黃肌瘦,雙眼無神。除了時有拳打腳踢,金人倒是沒對他用過刑,但精神上的折辱同樣不堪忍受。
薩木赤和手下眾將難得抓到一名禹周皇子,隔三差五就命人將他帶進中軍帳羞辱取樂,拿安王的窘態下酒。洛君平起初還竭力保持三分倨傲,然而越是維護尊嚴,落到身上的苦頭就越多,兼之終日餓得有氣無力、凍得半死不活,逐漸也就麻木了,金人要跪便跪,要奉承就說些折節的好聽話,隻將咬碎的牙齒吞下肚,恨意一筆筆記在心裏。
他也聽說了,朝廷已交涉營救,即將用完顏潮換回自己,綏寧城中派遣使者與夷金商談條件時,還特地要求麵見三皇子,以確定他平安無恙。使者來過後,洛君平的處境略有好轉,至少不再動輒被打得鼻青臉腫,食物也總算像是給人吃的了。
於安王而言,外間的消息令他燃起了渴盼與希冀,但在數著日子等待脫困的同時,心裏又禁不住平添了一層恥辱:堂堂皇子,卻要作為俘虜被推到兩軍陣前,真是要多丟人有多丟人。如果奉旨前來的是其他皇子或者任何一名將領,他還會好受一點,偏偏負責主持的卻是雲王,簡直是天要亡他!僅僅是想到洛臨翩那張昳麗無雙的臉,那副宛若萬年雪峰般的高傲神情,還有每每瞥向自己時,眼底不經意掠過的居高臨下,洛君平就覺得羞憤欲死,恨得牙齒癢癢。上天是何等不公,他可以肯定,經此一遭,自己在這個小兩歲的弟弟麵前是永遠也抬不起頭來了。
你來我往的扯皮持續了十多天,長得令人發瘋,安王倒也清楚洛臨翩不會刻意拖延,非是不能,而是不屑;但想必也不會有多急迫,為了讓自己少受幾天活罪而多費周折。他唯有懷著複雜的心情等待,既渴盼回到生天,又如即將被當眾處刑一般心下糾結。
不知是太過激動還是生無可戀,終於熬到兩軍約定日期的前一晚,他照例蜷縮在營帳角落,卻怎麽也睡不著。身上的破氈子散發著難聞的黴味,本來已差不多習慣了,現在卻變得難以忍受。他也不敢輾轉反側,鎖鏈響動一大,驚動守衛進帳查看,不免又要挨幾下拳腳。
一陣陣胡思亂想,直到半夜才迷糊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從昏睡中醒了過來。
周遭仍是沉沉夜色,帳外遠遠傳來士兵巡夜的腳步聲、盔甲武器摩擦互撞聲,營帳裏卻有微弱的火光,一個身形修長的白衣人站在麵前,手中拿著一隻小巧的火折,光焰如豆,映亮了兩人置身的小片空間。
“你……”洛君平的一驚非同小可,但那白衣人衣袖輕拂,擦過臉側,他的驚呼立時隔絕在咽喉中。
“無需驚慌,我是禹周一方的人,對你並無惡意。”白衣人道,聲音清淡,語氣中有種溫雅寧和之意,令人聞之心安。
“你是何人?”洛君平驚魂稍定,靠著木柱半坐起身,在微微跳動的火光裏觀察對方,然而來人戴著一枚純銀麵具,遮去額頭、雙眼位置,隻斜斜露出線條精致的下半張臉,輪廓極是俊雅秀逸,卻看不出年齡。
“在下姓蘇,單名一個宴字。”白衣人微微一笑。
安王腦中混亂,隻覺這個名字好生耳熟,卻想不起是誰。他也顧不得許多,急急壓低聲音問道:“你既然是自己人,可是來救我出去的?”
“萬軍之中,我與同伴雖能來去自如,卻沒把握帶上你。三殿下還是等明日吧。”白衣人淡淡道,“再說,禹周的情勢複雜得很,殿下如何確定我就是自己人?輕易就跟著走,不怕再被害上一次?”
洛君平呆了一呆,發覺自己果然失於急迫了,眾目睽睽下雖然麵上無光,但好歹能重獲自由,恢複地位,而半夜三更被神秘高手裹挾而去,誰曉得此人是善是惡,弄不好便丟了小命。
他警戒心本來不低,但不知為何,眼前的白衣人身上似有種令人安心信服的氣質,加上歸心似箭,才會不假思索。
他腦海中忽而靈光乍現,脫口道:“你是璿璣閣主,蘇聆雪!”
在太子府中,洛君平不止一次聽莊世經談論過,璿璣閣主本名蘇宴,字聆雪,精通天象術數,曾上翠屏山與寒山真人清談三日三夜,作謁語隱喻帝朝百年氣運,又幾度於韶安城外布下陣法,襄助雲王大破遼兵。即使狂傲如莊世經,也不得不稱其為不世奇才。
“看來三殿下非是傳聞中一般糊塗,盡管受到些挫磨,卻能保持心智清明,這樣在下便放心多了。”白衣人唇邊噙著淺淡笑意,並不否認。
“閣主既然沒有惡意,又不準備救我離開,不知找本王有什麽事?”洛君平省起璿璣閣主必定與雲王交情匪淺,不禁又撐起三分皇子架勢。對話到現在,他已膽氣漸壯,不過因為自己毫無抵抗之力,仍是刻意強調了一遍“沒有惡意。”
蘇淩雪看一眼他周身狼狽的模樣,從袖中取出一柄柳葉匕首,鋒刃長不及兩寸,甫一出鞘即光滑閃耀,顯然銳利無匹,再倒轉鋒刃,在刀柄凹陷處按壓,一枚閃著寒光的細針倏然從末端激射而出,直沒入帳頂。
洛君平方自嚇了一跳,璿璣閣主已還刃入鞘,將柳葉匕首遞到他手中:“若是長一些的兵刃,殿下身上藏不住,這短匕卻可插入鞋幫,即使雙手被縛也能設法拔出。刀柄中原本安有六根細針,現下還餘五跟,上麵塗了麻藥,中者必倒,用於近戰最是適合。請殿下收好,以備明日不時之需。”說著,又對用法略作指點。
洛君平見那匕首既短且薄,小巧精致,本能地接在手中,繼而狐疑起來:“蘇閣主,我雖沒帶過兵,卻也知道陣前必定千軍萬馬,小小一柄短刃能濟什麽事?況且又不是兩國交戰,你將它給我防身,難道到時還會有危險,需要白刃相搏不成?”
“十有八九。”蘇宴道,“兩國相爭,從來都是兵不厭詐,歡宴上尚能暗藏刀斧手,何況是陣前換質。夷金這些天表現得過於老實,多有妥協退讓,反而更說明心懷鬼胎,否則,實在沒必要調集數萬兵馬之多。金人陰狠乖戾、睚眥必報,在韶安會戰中沒撈到好處,洛城比武又一敗塗地,早已積恨在心,今次恐怕不會放過重挫禹周的機會。根據收集的情報,他們應是在謀劃行刺四殿下,三殿下既是人質,又是誘餌,被當做靶子的可能性也不小。”
“他們怎麽敢?公然毀諾,就不怕我禹周出兵踏平大梁?”洛君平越聽越是心驚,又有幾分不可置信,“夷金區區一個小國,憑什麽猖狂至此?完顏潮還是攝政王的世子,虎毒不食子,閣主會不會想得太嚴重了?而且,而且您既然都看穿了,就不能提前預防,多多召集高手,再布一座大陣,保護我和四皇弟萬無一失……”
他的話被蘇宴抬手截斷:“安王殿下,都已經做了三個月囚犯,你仍然以為事情能夠善了,明天走個過場就能平安回去?為什麽不想想夷金是怎麽逮到你的,偶然興起出城打獵,為何反倒成了獵物,運氣就這麽差?你的護衛都是紙糊的?再想想看,禹周三皇子的身份高於攝政王世子,如果隻是想換回完顏潮,以夷金一貫的貪婪,必定還會索要金銀絹匹或其他好處,為何對方唯一提出的條件卻是必須四殿下親至陣前?”
他溫雅的語聲裏隱隱透出寒意:“事有反常即為妖,夷金本來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在禹周有了得力內應,也就沒什麽不可能了。就像半年前,北遼三王子不也憑著同樣手法,隻差一步就要贏得比武與和談,娶走丹陽公主?雲王若有萬一,禹周必然軍心動搖、士氣大挫,薩木赤再趁機奪取綏寧城,到時還怕北遼不會發兵呼應?所謂孤注一擲,歸根到底是禹周還不夠強盛,對內不能鏟除內奸,對外尚無法誅滅外夷。按照三皇子的想法,四殿下為了自身安全,還是立即放棄營救返回洛城,最為萬無一失。”
洛君平咬住下唇,無言以對。隔著麵具,他感到璿璣閣主的目光充滿審視,又透著一絲憐憫,如同要看穿心底。他不是傻子,當然早已反複地回想過、懷疑過,自己為什麽突然落入敵手,從人上人淪為階下囚?
那一天,分明是沒打算出城的,如平常一樣百無聊賴的閑逛散心,是一名護衛在街角同幾名本地人模樣的男子嘀咕了一陣,興匆匆領著其中一個來稟報,說這人的親戚是獵戶,剛得到消息,幾十裏外靠山的村子獵到了一頭白虎,正要抬到城裏來請賞。
洛君平怦然心動,去歲天宜帝壽辰,洛臨翩送上的賀禮是一張親手射殺的碩大虎皮,遠沒有自己精心挑選的百寶果盤貴重,卻大大地搶了風頭。白虎皮是祥瑞之兆,若是帶回去呈給皇帝,定能穩壓雲王一頭,之前跟著太子犯下的過錯也不至於受重罰了。
那本地人外表甚是樸實,幾名護衛又在旁邊慫恿奉承,他頭腦一熱就聽不進勸阻,決定立時出城,在半途中截住白虎,如此才好獨占功勞,回京後誇說是自己獵到的。
遇襲的混亂場景依稀又在眼前,從樹林中衝出的一彪夷金武士顯然是事先埋伏在那裏的,目標明確地撲向自己,身邊的護衛迅速減少,倒的倒、逃的逃,他慌不擇路,隻來得及打馬奔出十餘丈,就被一個金人從身後抓住背心,摜到了地上。天翻地覆的瞬間,他仿佛瞥見草叢裏一雙略顯慌亂躲閃的眼睛,正小心地朝自己張望。
幾個月苦熬,耳邊充斥夷金將領的侮辱嘲弄,其中總會漏出別有意味的一言半語;洛君平因絕望和饑餓睡不著覺時,一閃而逝的窺視目光又會重回腦海,那名用白虎誆著自己出城的護衛,確實是四五年前太子撥給他的。洛文簫前後分過來不下八名身手高強的侍從,每次都關切地說:“身邊沒有得用可靠的高手怎麽行,三弟你時常外出,也不能太不當心了。”他不是不提防,太子塞進府的人盡量都支得遠遠的,但這回奉旨到邊關犒軍,總需要武功好手隨行才有安全感。
當他忍著饑餓和疼痛,咬牙切齒地蜷在角落裏時,曾經不止一次閃過念頭:要是死在夷金手裏,不是正方便太子將過去那些作為統統推卸幹淨,讓自己替他頂罪?這樣的念頭起初是荒謬而不可置信的,繼而令他恐懼,自內而外地發冷。即使不敢也不願深想,心底卻隱隱知道,洛文簫做得出來。
“蘇閣主的意思,我不明白。”他神情變換,遲疑了一會兒才勉強道,“誰會是禹周的內奸,替夷金效力能有什麽好處?閣主與四皇弟有交情,當然處處替他著想,但這等大事不能單憑推測,無憑無據,叫我如何相信。”
“三殿下不必急著相信,願意怎樣想都可以。想一想倘若你或雲王在綏寧遇害,除了外夷,誰能得到最大的好處。”玄機閣主淡淡說道,“我沒時間久留,今晚過來探訪一趟,也是因為我的同伴無意在薩將軍帳裏發現了一樣東西。”
他從袖中拿出一物,平放掌心,昏暗的帳中像是憑空劃過一道鮮豔的赤紅。
洛君平定睛看去,他手中是一塊兩指寬的雞血石印章,通體紅若丹霞,豐盈欲滴,更難得的是正中部位紋理如畫,天然形似一位衣帶飄然、含笑回眸的美貌女子,堪稱上品中的上品。
更珍貴的寶物,安王也不知見過多少,不至於震驚變色,然而這塊印章他是認得的,甚至曾經拿在手中把玩賞鑒,知道底端刻有四字小篆:明竹光楓。此乃太子的私章,洛文簫唯有得到珍品書畫時,才會拿出來展現一下風雅,其他時候都收得穩妥。它為何會出現在夷金的兵營中?
此時賬外傳來輕輕的呼哨,跟著有人低聲道:“小蘇,該走了。”音色如水,僅是短短幾字,已是說不出地動聽。
蘇宴應了一聲,注視三皇子青白交加的臉色,慢慢將印章收回袖中:“戰場之上,什麽都可能發生,一切順利自然最好,萬一夷金驟施暗算,殿下還應奮力自救。須知求人不如求己,或許毫厘之差,便為你自身與四殿下多贏得了一線生機。”
洛君平強壓住心頭憤恨,攥緊手中短匕,咬牙道:“多謝!”縱然蘇聆雪施以援手是為了雲王,他仍然感激對方讓自己解開迷惑,無論能否保住性命,至少落個明白。
“不必太過緊張,殿下雖然印堂發暗,卻不似短命之相,好自為之罷。”璿璣閣主吹熄火折,賬中頓時歸於幽暗,洛君平但覺微風颯然,白衣人影已不知所蹤,唯餘杳杳語聲猶在耳畔:“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記,同為兄弟,是誰不惜借刀殺人、加害於你,又是誰遠赴邊關、戰陣相救。”
※※※※※※※※※※※※※※※※※※※※
作者有話說:有點事情,下周可能要停更一次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