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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洛憑淵急著回去,見狀心裏老大不耐,但又不好拉下臉直接逐客,就做了個手勢,示意有話快說。


  “殿下是重情之人,為兄長憂心尋藥,誠然可感,”莊世經略一欠身,膽氣比起剛進來時已壯了不少,緩緩言道,“然而命數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挽回。殿下可曾想過,靜王病重至此,固然是天妒英才,又何嚐不是上蒼對您的一種成全?”


  洛憑淵日思夜想,思索的都是如何保住皇兄,聞言一時會不過意,皺眉道:“你說什麽”


  “靜王殿下乃是中宮嫡出,才華縱橫,多年來一直在籌謀重提琅環舊案。”莊丗經沉聲道,“若非天不假年,一待琅環翻案,洗清了往日身上嫌疑,其他皇子焉有機會問鼎大位?怕是連陛下也沒有理由反對,殿下到時又將置身何地?”


  詞語豈止是僭越,洛憑淵一呆之下,登時大怒:“放肆!你將這裏當成什麽地方,將我洛憑淵看做了什麽人!單憑方才那句話,我一劍殺了你也不為過!”


  “莊某願聽憑發落,但請殿下容我將話講完。”莊世經麵對憤怒的五皇子,怡然不懼,“在下所思所行或者稱不上光明正大,卻是全心為殿下著想,為禹周的百年江山計!帝王業乃是無情道,凡事有陽必有陰,能舍方能得,五殿下要實現胸中抱負、皇圖霸業,便需時時有所決斷,萬不可耽於一時之情,坐失了上天送到眼前的良機啊!”


  “你是什麽意思,勸我不要接著尋找藥材,就算找到了,也不要拿去救皇兄,是麽?”洛憑淵的手無意識地撫上劍柄,慢慢摩挲,“這是太子交辦的?”


  “太子已被軟禁半載,在下更是與東宮一刀兩斷,試問若有半點藕斷絲連的痕跡,就算殿下一時不察,又豈能瞞得過琅環?”莊世經感到一股森然殺意,後背頓時沁出冷汗,浸濕了衣料,臉上卻依舊神情肅穆,“以五殿下而今地位,身周無數明槍暗箭,時機稍縱即逝,試問縱然下屬如雲,又有幾人似莊某這般即將隱退,能做到不計得失,冒死為殿下陳說利弊?殿下與兄長手足情深,又豈是莊某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能夠動搖?在下感激殿下寬仁,不過是在臨別之際,盡到臣屬的一分責任而已。”


  他緩一口氣,才放慢語速接著說道:“昔日任東宮幕僚,太子曾在醉後向莊某言道,自有記憶起,由於大殿下的緣故,不管他如何用功奮進,從來無人在意理會。兩人同為皇子,年齡相仿,受到重視的程度卻如天壤之別,朝中群臣亦早早認定,無論立嫡、立長還是立賢,儲位斷不會旁落。大殿下已經占盡風光,偏偏還有琅環效忠,他這個二皇子身居軒敞宮室,卻常感自己困無立錐之地,直到大殿下幽禁長寧宮,才嚐到何謂揚眉吐氣,何謂一人之下!”


  他望向神情冰寒的洛憑淵,目中似有精光閃動:“五殿下其時年齡尚幼,又得長兄關愛,想是不曾體會二皇子的感覺,而拜師八年重返洛城,更是順風順水、備受期許。殿下此刻為兄長憂心如焚,然而假使靜王當真病情痊愈,琅環也平反昭雪,朝堂之上、武林之中,還能餘下多少空間供殿下揮灑馳騁,實現胸中誌向?即使今時今日,靜王所到之處,眾人或愛重敬服,或切齒痛恨,所受矚目仍是獨一無二。五殿下一世英傑,當真對此毫無觸動,甘願屈居旗下,如二皇子過去一般活在陰影裏,做一名安樂皇子或是親王?”


  洛憑淵感到一股血氣直衝而上,但與此同時,心底又泛起徹骨的寒涼,使得滿腔憤怒不能痛快傾瀉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入朝後取得的斐然成績,至少大半要歸功於皇兄苦心教導,還有琅環的傾力配合。


  而莊世經指給自己的路,與天宜帝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同?用之卻又懼之,懷璧其罪,是以斷不能容。他也終於明白,皇兄為何遲遲不肯籌謀解藥。洛湮華是太了解皇帝,深知洗雪冤屈與除去毒性,兩者必然不能兼得。


  此時此刻,仿佛麵對的不是侃侃而談的莊世經,而是另一個逼問審視的自己:那麽你呢?你是怎樣想的?


  他當然沒有這般不是人的念頭,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冷酷的選擇,它們根本不應存在,但是,是真的絲毫沒想過嗎,還是不願想、不敢想?


  他按下腦海中紛雜的思緒,冷然道:“倘若那一天來臨,我必定全力輔佐皇兄,做他的左膀右臂!”


  “殿下年歲尚輕,秉性醇厚,也無怪重親情甚於權勢。”莊世經沒有忽略寧王眼底一閃而過的迷惘,心底愈發篤定,慨然歎道,“然而最是無情帝王家,相比父子、手足,真正重要的唯有‘君臣’二字。命中注定陛下與殿下之間不可能如尋常父子,與其他皇子相處也難以像普通兄弟。君臣分際判若雲泥,皇座雖則高寒寂寞,卻是唯一的宿命。”


  他的語氣漸漸充斥了誘導與煽惑,如同要在年輕皇子的心中勾起某種隱秘的情緒:“殿下現在作此想法不難,但是,過上十年、二十年呢,待到飽嚐朝堂傾軋、世態炎涼,可確定自己仍能不改初衷、不會後悔?殿下現在肯為了靜王辭去靖羽衛,到了將來,可也能夠同樣心甘情願地一直放棄下去,看著大殿下執掌江山、生殺予奪,自己卻隻能屈就一名臣子,連同兒孫也一並代代為臣?即使殿下做得到,下屬隨從將身家富貴都押在了殿下身上,他們難道也能心平氣和?”


  洛憑淵咬緊牙關,聽著對方將攻心的質疑一句接一句拋出,不知為何,思緒卻有些飄離,記起了中庭裏夜半偶遇時,慕少卿那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五殿下,你本是個明白人,為何也做出了糊塗事?”


  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想不出原因,隻能說是鬼迷心竅。


  他的氣息一時有些紊亂,腦海中嗡嗡作響,似乎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催促:“想想看,你究竟為什麽會對皇兄一再地亂發脾氣,明知他在生病,明知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腳,為什麽還專挑那些最傷人、最寒心的話讓他難過當真是一時糊塗、鬼迷心竅麽”


  不,並非如此,是你已經嚐到了權力的滋味,人人屈奉、一言九鼎。你是否已經陶醉其中,下意識地想得到更多是不是也曾在不知不覺中嫉妒提防過那個為了護住你付出一切,耗盡心血一步步替你鋪路的人,擔心他太過聰明,害怕自己永遠也比不上他!你的初心呢?你還是才下山時的洛憑淵麽


  一念及此,愧疚無地,他幾乎想提起手重重給自己一記耳光,又恨不能一頭撞在牆上。


  猶記得慕少莊主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會不會是因為犯過同樣的錯誤,懂得其中緣故,卻難以開口點明?皇兄一定也看得明白吧,所以才那樣心灰意冷,不願像過去一樣同自己說話,甚至,也無意求生。


  臘月裏煮酒賞梅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後園銀裝素裹,他們兄弟三人在淡淡梅香裏談起帝業,靜王唇邊是沉靜的笑意,雲王說道;“既然大皇兄說憑淵合適,那就是憑淵吧。”


  或許在旁人眼中,慕少卿造成的麻煩更多更大,可洛憑淵清楚地知道,帶來致命傷害的是自己,因為皇兄曾經那樣信賴地托付與期許過。


  痛楚而苦澀的滋味填塞胸臆,洛憑淵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莊世經遊說的聲音兀自聲聲入耳,帶著掩飾不住的熱切:“殿下可還記得去歲璿璣閣主所作謁語,尊師讓殿下攜回京城,其中含義不言自明!‘白紅貫日,紫薇再臨,佑我帝朝,中興有期’!五殿下上承天命,那一句紫薇再臨必然應在您的身上,莊某自知不過微末一儒生,出言冒犯至此,不過是盼望殿下洞明內心意願,莫要為情感所困,而在決斷之際失之毫厘。為了殿下日後承繼大統,為了我禹周未來百年的中興盛事,在下肝腦塗地亦是了無遺憾啊!……”


  “住口!”洛憑淵回過神,終於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再說一個字,我立時將你割掉舌頭,命人拖出去亂棍打死!”


  他氣得發抖,自書案後起身,目中如有火燒:“莊世經,誰給了你熊心豹子膽,敢到我麵前大放厥詞!你妄揣天意、目無君父,是為不忠,不顧高堂胡言犯上,是為不孝!皇兄愛惜你功名得來不易,不忍見泥足深陷,送你離開東宮,恩同救命,你卻反過來趁他病重欺於暗室,挑唆我與皇兄的情分,直欲害他性命,是為恩將仇報、不仁不義!你讀的是聖賢文章,行的是陰譎詭道,這般居心不良、狼心狗肺的東西,也配來教本殿下?!”


  他逼視著麵無人色的莊世經,一字一頓:“人生於世,不念生養之恩,不顧手足之情,乃是禽獸不如,有何麵目苟活於天地間?此等行徑,為人尚且不配,又談何牧守四方、愛惜子民?念在我剛才允諾放過你,立刻滾出去,別髒了地麵!”


  他活了二十歲,鮮有如此盛怒,若非對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狂生,早已拔劍刺去。莊世經膽子再大,也被寧王驟起的殺機震懾得發蒙,竟而呆立原地一動不動。


  洛憑淵抄起案上書冊卷帙,劈頭蓋臉擲了過去:“滾!立刻消失,滾回老家,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


  莊世經這才反應過來,嚇得兩股戰戰,連滾帶爬地逃出驛館。直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三魂六魄才稍微歸位,片刻不敢耽擱地回客棧收拾行李。


  他懊惱自己還是太心急了,寧王或是由於閱曆不足,尚不懂得通向皇座的道路是何等凶險艱辛,高處不勝寒,也或許是拉不下臉麵,被道破了真實心思而惱羞成怒,實在應該更加含蓄、點到即止的。


  他今日這般言行,其實還有一份額外的私心:東宮四年,洛文簫雖然不是合格的儲君,但一向待他不薄,知遇的情分尚在;再者,三年謀士都當得順遂,唯有遇到靜王後屢屢受挫,眼看著好端端一個太子從雲端跌落,一敗塗地,也實是畢生恥辱。莊世經極力喚起洛憑淵對靜王的提防忌諱,乃是要暗算昔日對手一道,也就對得起與洛文簫主仆一場了。


  他狼狽地擩了擩胡須,不管怎樣,沒有皇子會真的不在意帝位,寧王再是震怒,到底沒拿自己問罪,說明還是聽進去了。相信過得幾年,待經曆了更多挫折爭鬥,洛憑淵必定會更加體會到自己話語中的深意,來日依舊可期。


  勉強收拾起沮喪的心情,莊世經結清宿資,叫客棧掌櫃雇來一輛騾車,載上書箱和衣物,匆匆出杭州城回鄉去了。


  驛館書房中,侍從們聽到響動,見五殿下尤自怒不可遏,都不敢出聲,趕緊進來收拾滿地雜亂。


  “全都出去,用不著你們!”洛憑淵不耐煩地揮手道,他隻想獨自靜一靜。


  在悔恨中度過這麽多天,或許直到現下,他才真正做到了知錯。然而煎熬如沸,看不到盡頭,皇兄的病好不了,難道真的要長抱此恨,綿綿無絕?他心亂如麻地呆立了一會兒,才移動腳步,彎腰慢慢撿拾起散落一地的文書。


  那本莊世經送來的徽州寶墨賞已經被摔得近乎散架,墨綠色書封皺損不堪,內文七零八落,才撿起就掉出幾頁。洛憑淵冷冷瞥了一眼,他多日來埋首書堆,見書就看,即使是預備團成一團丟進字紙簍的物件,目光仍然習慣性地從寫滿墨跡的紙張上掃視而過。


  幾行正楷印入眼簾,當意識到字麵下的意思時,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盯著那處段落,抬手揉了揉眼睛。


  剛拾起的一疊公文再次劈劈啪啪掉落地麵,洛憑淵恍然無覺,隻牢牢捏住這本原先未當回事的尋常書冊。仔細地一寸寸展平滿是褶痕的破損紙頁,手指不由自主地發著抖。他不敢漏過一個字,不確定自己來回看了多久,讀了幾遍,隻覺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製地加速奔湧,手腳不聽使喚地冰涼顫抖,屏息凝神的靜寂中,唯有一下下狂亂的心跳聲。


  候在書房外的侍從們起初還聽到寧王在室內來回走動,跟著大半個時辰卻毫無聲息,靜得簡直詭異,眼看連午膳的時辰都快過了,不禁都忐忑起來。


  沒人敢去打擾,誰都知道五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一名膽子比較大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湊近門邊,正待貼上去側耳細聽,門扇嘩啦一下從裏麵打開,閃得他一個趔趄,差點五體投地。


  寧王大踏步地走出,也不理會那麵色惶恐的從人,急聲吩咐:“備馬!趕快,我要立即回去!”


  掌燈時分,洛憑淵在通向內院的紫藤拱門邊截到了正往裏去的關綾:“小綾,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少年停下腳步,默然地看著他,聲音清冷:“我要值守,沒有空。”


  這些日子,他也消瘦了,秀氣的下巴變得尖尖的,眉宇藏著鬱憤。


  “是很重要的事。”洛憑淵見他轉身就要走,急忙再次攔住,壓低了聲音,“是關於皇兄的,你先聽我說完!”


  他不由分說將關綾拉到角落,環視四周確定無人,才附在耳邊,低聲講述起來。


  關綾冷漠的神色漸漸起了變化,他猛地抬起頭,目中現出罕見的光彩,而後同樣放低聲音問道:“真的?你有把握?”


  “我已請教過奚穀主,可能性不小。”洛憑淵道,“如果我親自去查,就太顯眼了,引起有心人注意,難保不會橫生變數。小綾,除了阿肅,我隻肯相信你!”


  他從懷裏取出封好的帛書:“卷檔應該就存在縣衙,一旦與我得到的消息印證無誤,你就即刻趕往京城會合秦霜,一起去辦。阿肅會為你掩飾行蹤,切記此事絕密,除了你和小霜,萬不可讓其他人有機會知曉!”


  關綾點頭,將帛書珍而重之地收進懷裏,貼身藏好:“我先去探望主上,今晚就動身!”


  他抿了抿嘴唇,深深望了洛憑淵一眼,才從角落走出,若無其事地進了靜王養病的內院。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如故,洛憑淵給皇帝寫去情辭懇切的折子,敘述自己風寒尚未痊愈的狀況,以及兩府分發田畝,百姓對聖明君主的感激稱頌,為延誤歸期告罪,殷殷問候父皇聖體安康。


  莊世經被五殿下大發雷霆趕出去的時候,看見的人不少,一時傳為笑談。靜王聽說了,也不過付之一笑,依舊安靜地囑咐事務,養息身體,寧王也繼續在書房中日夜苦讀,沉默而執著地做著任誰都覺得徒勞無功的努力。隨著中秋臨近,琅環宗主在江南停留的日子將到盡頭,楊越已提前出發,打點沿途事宜,盡管眾人都在努力表現開朗,籠罩在白家庭院上空的氛圍仍不免暈染著哀戚。


  上天似乎也感應到世間的愁雲慘淡,中秋當晚不見皓月,雨水霏霏。就如奚茗畫所擔憂的,即使做足了準備,洛湮華仍是發起高熱,燒得神誌不清。洛憑淵放下書卷,整晚陪在榻邊,竭盡所能地照料。


  “皇兄,”他抱著靜王的肩膀,感到懷中的身體比記憶裏更加單薄支離,心裏就是沉沉的痛楚,“皇兄,”他複又喚道,“再堅持一下,一下就好,你會好起來的。”


  昏睡中的靜王聽不到,自然也無法回應,洛憑淵望著他臉上病態的嫣紅,依然重複低語,仿佛也在說給自己聽:“等我們回到京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所以皇兄,你一定要撐過去,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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