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洛憑淵的精力幾乎全部放在尋覓解藥上,沒有空暇和心情顧及其他,但公務可以交給下屬,離開江南前,卻仍有些事需要他親自出麵,譬如與江浙巡撫晤談,代表朝廷向金陵、餘杭兩地知府表達安撫勉力之意,再譬如,見一見莊世經。
最後一件事,原本不在洛憑淵的計劃內。對於莊世經,他的感覺很是複雜,甚至曾經想過,如果不是接到此人報訊,自己就不會闖入恬園,那麽或許青鸞還活著,皇兄也不致病危。
但他也明白這是遷怒,犯下錯誤的是自己,從清丈田畝的角度,莊世經以一介白衣出入世家大族,遊說金陵邵家,揭發餘杭閔家,起到的作用不可謂不重要。本擬回京後奏明皇帝,授予一官半職,近日對方兩度頭貼求見,表示有重要的話要麵陳五殿下,他考慮之後還是勉強同意了。
莊世經著一身繭綢長袍來到驛館,三綹長須飄飄灑灑,看上去神清氣爽,頗有幾分名士風範。
洛憑淵對他還算客氣,在窗明幾淨的書房內召見,示意不必拘禮,莊世經神態恭謹地拱手一揖,謝過了寧王賜座。
“聽說先生是徽州人氏,多年未歸,家中可還安好?”洛憑淵問道,由於對方過去在東宮得太子禮遇,他也就同樣稱一聲“先生”。
“蒙殿下動問,在下祖籍正是徽州黃山,如今清丈田畝進展順利,不日便將回鄉奉養雙親。”莊世經略略欠身,從容答道,“多聞殿下雅好古墨,家父早年曾在製墨世家擔任教館,於名墨頗有涉獵。在下年輕時亦是喜好,閑來無事,將家父多年手劄整理修訂,譽成一書。”說著,從身邊取出一卷書冊,“莊某才疏學淺,難與大家之作相提並論,不過內容所載多為眼見耳聞之實錄,倒也詳實有趣,非是泛泛之談,望能博殿下閑來一笑。”
侍從上前接過,洛憑淵拿在手中,看到書封上用篆文寫有五個字:徽州寶墨賞。
徽墨傳承已久、世間聞名,他隨手翻閱,但見印製、紙張、裝訂都頗為精美,內頁微微泛黃,顯是當時印來自娛,已經放置了不少年月。裏麵果然記載著數十年間製墨世家、技藝傳承、名墨寶墨的諸般見聞逸事,配有手繪圖形和心得感觸,並以小楷加注,考據精細,不由微微頷首,心想莊世經確有幾分風雅才情。
去年天宜帝賜給一小箱墨錠,他命人送去翠屏山孝敬師尊,因寒山真人回信裏甚是喜愛,從此對收集古墨多了幾分留意。然而現如今,他哪裏有心思探討什麽徽墨,略翻了翻就擱在案頭,口中淡淡說道:“兩府清丈如期完成,莊先生功不可沒,我自當上奏朝廷為你請功。不過,先生既然當初為二皇兄謀劃了韶安稅,而今為何又肯背道而行呢?”
這個問題極是尖銳,韶安稅旨在加賦,也是攻擊雲王的一柄利器,清丈田畝卻是要還田於民,減輕百姓負累,兩者可說大相徑庭。
“此一時,彼一時也。”莊世經卻早有預料,並不回避他話語裏的鋒芒,喟然歎道,“自古成王敗寇,在下身為謀臣,就須全力為太子謀劃打算,豈能一味顧及自身聲名?韶安稅征繳一時,待戰亂平息自然能夠取消,如若東宮不穩、亂起蕭牆,又何嚐不是天下之禍?”
他略一停頓:“然而明爭暗鬥是一回事,通敵賣國卻是另一回事。聞知太子勾結外夷,為一己之私置社稷於不顧,莊某雖然不才,也不願繼續為其效力,幸得靜王殿下提點相助,在下回到江南,追思往日過失,自當為國計民生略盡綿薄。”
洛憑淵聽他振振有詞,倒也能自圓其說,又提到了靜王,一時神色稍霽。
莊世經接著道:“在下雖離了東宮,終歸曾在太子府邸享四年供奉,自問並非清白無辜,故而些許微末貢獻,委實不敢居功。殿下能既往不咎,允我全身而退,歸鄉過些閑雲野鶴的日子,莊某已是感激無已。”
一番話說得十分坦然,洛憑淵微微頷首,心想真小人總勝於偽君子,於是說道:“莊先生是進士出身,若不願入朝為官,回到徽州閑居幾年,寄情文墨,侍奉高堂,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允了不再追究過往。
他已深恨太子,日後時機成熟,勢必要徹底清算,未必會放過東宮的重要幕僚,但莊世經是在靜王的指點下脫身回到江南的,洛憑淵念及皇兄幫扶自己的心意,不免溫和寬大了幾分。看此人表現出的能力,過得幾年,未嚐不能起用,為朝廷做些實事。
“多謝五殿下!”莊世經鑒貌辨因,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鬆了口氣,連忙起身行禮。於他眼中,寧王再是有才幹,終歸年紀尚輕、心思單純,渾不知適才自己的命運已在懸崖邊緣晃蕩了一圈。
洛憑淵想著對方求見的目的已然達到,正待端起茶盞,莊世經卻辭鋒一轉,肅容說道:“素知五殿下師出名門,性情磊落,想必不喜在下這等操縱陰詭的謀臣。然而自古至今,但凡成就大事之人,無一不是既通陽謀,又擅長利用陰謀。好比此番對付世家大族,若是單憑一紙政令,未免糾纏日久,損耗劇烈,甚至傷及元氣國本,而使用暗中手腕佐以殿下的威壓,卻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莊某見殿下實心用事,誌存高遠,臨別前鬥膽有一言相勸,不知當不當講?”
“莊先生有話,不妨直言。”洛憑淵道。
莊世經微微一笑,並不開口,隻朝左右一望。
洛憑淵見他如此做派,倒有一絲好奇,便擺了擺手,讓旁邊的侍從都退下。
“殿下自回京受封以來,一直深得陛下器重,不僅以靖羽衛相授,而且多次委以重任。”莊世經這才緩緩說道,“殿下也確然未曾辜負聖上信任,年餘光景即屢建奇功,比之雲王殿下也不遑多讓。照此趨勢,必定前程遠大,不可限量。”說到此處,他目光灼灼,“然而,觀殿下近來行事,卻一反常態,多有急躁冒進之舉。非是莊某危言聳聽,倘若殿下不能及時冷靜,被旁人抓住過錯還是小事,長此以往,恐將禍及自身,過往根基化為烏有也不是不可能!”
洛憑淵皺了皺眉,他沒想到莊世經一上來就一本正經地勸諫起自己,大有指點江山的意思,雖不至危言聳聽,但未免出言不遜。
“我近日少有出門,更未結交外臣,不知莊先生認為是哪裏失當?”他淡淡問道。
“五殿下奉旨坐鎮杭州,終日閉門不出,不給知府士紳覲見的機會,其實無甚大礙。那幹人在蘇杭天堂過得太舒坦,正是亟需敲打。”莊丗經不緊不慢答道,“但是,聞說殿下為了替琅環出頭尋求藥材,動用了靖羽衛四處懸賞,消息流傳甚廣,此舉便有些失於莽撞了;前些日子,邸報上寫明陛下下旨,相召殿下火速回京,五殿下又抗旨不遵,稱病推遲歸期。兩者相加,非但不妥,亦且犯忌,莊某是不得不替殿下憂心啊!”
洛憑淵見他毫不避諱,不覺軒起眉峰:“這便是先生要教我的?如何為兄長尋藥、中秋是否回京,原是家事,莊先生即將歸隱,就不必操心了吧。”
“天家豈有私事?正因行將身退,莊某方能拋開顧忌,將心中淺見坦然相告。”莊世經一曬,對他的暗諷隻作不聞,“昔日見到五殿下神采照人,而今一唔,卻是眉宇挹鬱,麵上無華,想是與大皇子感情深篤。然而凡事須順勢而為,殿下為靜王盡人事乃題中之意,卻不宜為此傷筋動骨、過於強求。”
洛憑淵心中漸生不悅,麵上卻不動聲色,仍是淡淡說道:“天家雖無私事,至親之間亦存情分,否則何以為萬民表率?三皇兄被擄,四皇兄明知危險仍親往綏寧營救,我不過動用靖羽衛發了一道懸賞,就成了強求,這是什麽道理?”
“四殿下親赴邊關,既是顧及禹周大局,又全了兄弟情誼,更重要的是,此行奉了聖旨,名正而言順,無人能夠指摘。”莊世經撫了撫長須,意味深長地說道,“殿下麵對的情形卻全然不同。琅環獨立於朝廷,天子能在動念間收回將領的兵權,卻不能阻止琅環尊奉宗主號令。常言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大殿下天資過人又身份特殊,才會為今上所忌諱,容不下、除不得,欲用之卻又懼之。陛下所以對五殿下另眼相看,悉心栽培,其中一層原因何嚐不是看中殿下寒山弟子的背景,欲藉以掣肘琅環。而今靜王病重,陛下自然對琅環愈發提防,五殿下當此之際一不逢迎聖意,二不置身事外,反而頒出重賞欲為靜王延命,聖上豈能滿意?萬歲急召回京,乃是出於愛護,不願殿下感情用事、深陷其中,五殿下推托不歸,卻又讓陛下作何感想?”
說著,他不免歎息:“聖眷一失,再難複回,不才輔佐太子日久,於此再清楚不過。殿下一再違逆聖意,就不怕斷送了大好前程?須知伴君如伴虎,權力得失,一如雲端,一如地獄,陛下能將靖羽衛交由殿下統領,也就能一道旨意另委他人。殿下若一意孤行,且不說能否對靜王起到助益,東宮裏可還有太子啊!”
洛憑淵沉吟思索:“以先生高見,事到如今,我應該如何做?”這番陳述剖白入理、拿捏得當,將局勢分析得甚是明白,令人不由得要生出幾分推心置腹,但他已不複初入朝時的懵懂,對於莊世經提到的那些後果並非沒有心裏準備。
“在下拙見,五殿下宜立即啟程回京,即使來不及節前趕回,也要做出病情初愈就踏上歸途,片刻不敢耽擱怠慢的樣子。”莊世經斟酌著道,“另外,殿下麵聖時,最好主動請辭靖羽衛,隻需表現誠懇,陛下未必真的怪罪褫奪,卻會因此消去怒氣,不至留下心結。”
洛憑淵頓了一下,他問如何做,不過是想試探莊世經的深淺虛實,看他初次見麵就敢大談權謀,揣摩天子心思,是何居心。現下看來,這位謀士倒是當真在為自己獻策。
他確實在考慮回京後辭去靖羽衛,雖然有些不舍,但以天宜帝的性格,讓自己統領本就是為了製衡采取的權宜之策,不會容許權利長期留在一名皇子手中,與其戀棧,不如學雲王一般主動交還。
但說到立時返程,卻是難以做到。他現在最重視的就是時間,餘下可供搜尋解藥的有限日子,能夠見到皇兄的每一個晨昏夜晚,都是彌足珍貴,說什麽也不願一分別就是三四十天。念及此處,頓感意興闌珊,想著盡快回去白家庭院,也沒興致再聽什麽陰謀陽謀、帝心聖意了。
“我一時還走不開,需得晚幾日行程,再與大皇兄一道出發。”他的語氣和緩了一些,“承蒙先生好意提醒,我自會當心。”
莊世經心下對進言的效果很是滿意,太子失勢,他能夠全身而退已屬僥幸,短時間內斷然不宜出仕,另投其他皇子門下更會聲名大壞,為天下文人所不齒。但四十出頭仍屬躊躇滿誌的年紀,他自負謀略,實不甘心就此退隱林泉。根據連日來推演局勢,靜王身中劇毒無藥可醫,大限到來前必不會放過太子,兩人爭儲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餘下幾位皇子中,安王浮躁刻薄,難浮眾望,雲王冷傲孤高,不近常情,唯有洛憑淵性格持重又不乏韌性,最為適合承繼大統。莊世經費盡周折求見寧王,就是要給五皇子留下深刻印象,以待將來時機合適時再度出山。
此時告辭雖然合適,但造成的衝擊力似乎還不夠,難保沒過多久就被忘在腦後。他見洛憑淵神態尚且溫和,決定賭上一把。
“五殿下,在下還有一句僭越之言,”他起身一揖,“本不當講,但為了禹周的中興大業,又不得不講,此語不傳六耳,但望殿下聽後勿要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