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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就如洛憑淵所想,靜王的確已經知道了,包括自己的病情,以及洛城發生的事端。


  眾人都小心翼翼地瞞著他,但是一個個的神態、目光怎麽可能不露痕跡?自己的身體狀況,也不會沒有感覺。


  他問秦肅,阿肅用最簡單的“無事”、“不知”回應,聲音卻有些沙啞,躲在屋梁上不肯下來;洛湮華再問慕少卿,問容飛笙,問表妹江晚璃,盡管每個人都含糊不清,極力掩飾,他相互印證之下,心裏也就漸漸了然。他最後叫了朱晉來問,朱副莊主見實在無從瞞起,隻得說出宮城失火的消息,雖絕口不提解藥,洛湮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阿晉,放鬆一點,”他看著朱晉發濕的眼眶,隻默然了一瞬,就靜靜說道,“對我們來說,這未必是壞事。”


  “主上……”朱晉好一會兒才體會他的意思,聲音禁不住地發抖,卻一個字也接不下去。


  “李統領已經盡力了。天要下雨,韓貴妃也算把能賠的都賠進去了,總要索討些代價。”洛湮華淡淡搖了搖手,“所以,就這樣吧,大家不要多想,我們還有要做的事。”


  “五殿下非常擔心,”朱晉低聲道,“最近都不肯休息。屬下覺著,他的狀態不太好。”


  他本不該提起洛憑淵,所有可能導致宗主勞神或情緒起伏的話題都應盡量避免,但不知為何,還是提了。洛湮華的反應太過從容,就像於生死已然看淡,除了尚未完成的最後一件大事,對世間已不縈於懷、了無眷戀。他不由自主地想打破這份平靜,製造一些牽掛,畢竟,主上放不下的不隻有琅環,應該還有五殿下洛憑淵。


  洛湮華的臉色依舊是蒼白的,他將目光移向窗外,像是沒有聽到朱晉的話,悠悠說道:“再過幾日,奚穀主不反對的話,我們就可以啟程回京了。隻是看樣子,中秋多半要耽在路上。”


  朱晉見他有一絲倦意,顯然不願多談,又想到此去極可能即是永訣,心中一陣痛楚,再說不出話。他唯有起身行禮,退出了臥房。


  洛湮華獨自靠在床頭,親人、朋友、下屬們的悲傷,他看在眼裏,卻無法告訴他們,自己在得知解藥被毀時的感受。


  也許旁人不會相信,但他的確很平靜,甚至覺得,這樣很好。青鸞選擇與魏無澤同歸於盡時,是否也懷著類似的心情?

  沒有了解藥,意味著自己來日無多,再不會對帝位構成威脅。以天宜帝的性格,除去一塊心病,想必在減少猜忌之餘,又會加倍擔心琅環隨之而來的報複。如此,最有利於申冤的時機已然到來,皇帝再是不情願,恐怕也得考慮退讓、安撫,與琅環化解仇怨了。


  去歲初夏,在壽宴結束的夜晚走進禦書房,選擇杯酒立約之際,他已然想到,天宜帝能提出喝毒酒這樣狠辣的條件,就意味著絕不會同意給解藥。而今的形勢,雖不知那位父皇是幾分無心,幾分有意,卻符合他最初布局的構想。冤屈昭雪,十年前的真相大白於天下,而隨著身為宗主的自己逝去,琅環將脫離與宗室最後的聯係,徹底回歸江湖,同朝廷形成新的平衡。


  如今,距離最終隻有一步之遙,留給他的時間也還夠用。


  他不是聖人,在中盤落子時也曾猶豫彷徨,因為一個人走向終了,感受生命流逝,是如此地孤獨。也曾茫然地想過,為什麽不能自私一點,試著去強求,讓自己也一並活下去呢?

  但那是在來到江南,發生連串事件之前,現在,他有些累了。上天選在這個時候斬斷生路,如同在冥冥中相告:放棄那一線不應存在的冀望,你終歸要回到原本的宿命裏。


  洛湮華慢慢躺回枕上,經過大半月的養息,身體依舊空虛乏力,耳邊仿佛想起魏無澤肆無忌憚的嘲弄:“我早就說過,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掙紮越是短命,我看你能支撐到幾時!”


  他合上眼睛,如此結局,一了百了,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好。身邊的人或有哀傷,但隨著時光推移,傷痛總會淡去,就像自己多年未曾踏上江南的土地,琅環依然能夠井然有序地休養生息、恢複元氣,換成其他有能力的人,說不定更加勝任宗主之位。


  沒有了自己,晚璃還有慕少卿相伴;瑩川或許能放下心結,若菡也不必在芳華歲月裏日複一日地守候,她們都是聰慧美麗的姑娘,會過得比現在幸福許多;而阿肅,也終於能安心地卸下責任,不必須臾不離地擔任暗衛,而是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他最後想到了憑淵,心底泛起細微卻清晰的疼痛。盡管沒人提起,但他知道,皇弟每天都會到臥房來,趁著自己睡著的時候,在床榻邊坐上片刻,再無聲地離去。有幾回,他在朦朧中感到洛憑淵拉著自己的手,就像多年前,那個可愛的娃娃跟在身後,眷戀而信任地牽著他的衣角。


  憑淵當然會過得很好,自己應該還來得及做一些安排,為他和臨翩,也為琅環。想來終有一日,寧王將登上那座世間獨一無二的至高之位,盡抒平生誌向,禹周的似錦山河在眼前鋪展,今日種種消散無痕,盡付雲煙。


  …………


  思緒逐漸飄散,在安靜睡去的一刻,洛湮華感到了過度疲憊後的解脫。棋局已定,終盤不遠,至於即將隨著生命消逝的其他東西,他隻能放下,當做它們並不那麽重要。


  對於下屬們和寧王滿天下地尋找藥材,靜王也依稀聽到了一些消息,顯然,除非發生奇跡,雪蔓青果是找不到的,但他沒有去管。盡心忙碌一番,即使最後徒勞無功,大家至少可以坦然麵對結果,要是連努力嚐試都不讓,自己未免就太無情了。


  他有時想,需要和憑淵談一談,特別是在得知了寧王透過靖羽衛發出新的賞格之後。然而,前塵往事、諸般誤會,加上眼下生機渺茫的境地,多少情由攪在一起,令他每每想起就覺力不從心。他寬慰不了弟弟,自己反而可能失去平靜。隨著七月十五的到來,又是連著幾日發燒,隻好將此事暫時擱在一邊。


  他想再等一等,等整理好心緒,也等皇弟平靜一些。其實,隻是想告訴憑淵,自己不怪他,所發生的一切也不是他的錯,所以不要那麽傷心自責。


  洛湮華希望盡早回京,但奚茗畫一聽就皺起了眉頭。


  “不行!”他斷然道,“太倉促了,還想平安返回的話,你就不能在船上過中元!”


  八月十五的夜晚是一年中寒毒最盛的時候,水上行船濕氣重,加上旅途奔波勞累,以洛湮華的身體狀況,根本抵受不住,等於再去一遭鬼門關。


  下屬們立即勸阻,靜王無法,隻好將行程定在中元後。如此,盡管還有些日子,但各種出行以及回京後的事宜也需開始準備了。


  洛憑淵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時間如流水般逝去,他埋首在浩繁的書冊典籍中,追索一切能想到的途徑,化解寒毒的方法卻始終杳無著落,那傳說的靈藥就像遠在天邊,似乎存在著,卻無論如何都難以觸及。他做得越多,心中就越是絕望。


  琅環和五皇子的兩道懸賞也不見進展。效果不是沒有,江湖市井中,各方勢力聞風而動,四出搜尋打探,前往深山老林的大有人在。但是,一天過去又是一天,找不到仍是找不到,誰也不能無中生有。


  懷壁莊在短短時間內收到了眾多名貴的藥材,幾百年的茯苓、兒臂粗細的老參、天山雪蓮,甚至不乏玉蟾、雪參等萬金難求的療毒聖藥,有的是與琅環交好或有淵源的門派世家聞訊相贈,也有的來自意圖結交寧王的江南巨賈。然而,一應罕有難逢的藥材送到奚茗畫麵前,夢仙穀主隻是搖頭:“藥不對症,再珍貴也是不合用的。”


  洛湮華已元氣大損,隻能徐徐溫養,倘若貿然進補,就不是治病而是催命了。而玉蟾、雪參固然能解毒,卻驅散不了體內的陰寒之氣,算來唯有雪蓮藥性溫良,可堪用於配藥調理。


  洛憑淵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皇兄飽受病痛之苦,恨不能自己變成一棵雪蔓青。


  他知道,隨著寒毒侵蝕,月中的發作將會一次比一次凶險,留給他尋找解藥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每次相見,洛湮華沉靜如故,就像什麽都不曾發生,死亡的陰影也並未在頭頂籠罩,但洛憑淵有一種感覺,就像他不知如何麵對皇兄,靜王望向他的目光裏,也依然有著黯然與倦意,似是在隱隱地拒絕。皇兄,應該是傷了心,對自己太過失望,甚至連看見都不想吧。比起被討厭,他更害怕那種咫尺天涯般的距離感,洛湮華就像即將遠離,去向遙不可及的地方,任憑自己再怎樣伸出手也無法挽留。


  洛憑淵在恐懼中日複一日地煎熬,他總是盡量在靜王入睡後才去看望,像個膽怯的影子般溜進房中,在床榻邊坐上片刻,也不敢多耽。但是如果不這麽做,他覺得自己大概已經瘋了。


  琅環眾人對洛憑淵都存著怨怪,即使他的痛悔和努力有目共睹,但造成的傷害終究是不可逆轉的。靜王本來至少還有一兩年時間找尋解毒之法,而今卻隻餘下幾十天了。


  另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則是慕少卿。大家心裏明了,若不是鳴劍令主心神失守,攪動風雲,害得主上一再傷神勞心,透支了精力,病情怎會危重至此?算下來之前那點懲戒委實不足以平怒意,故此在白家庭院內,眾人礙於洛憑淵是五殿下,尚保持幾分禮貌周全,慕少莊主的待遇就慘多了,很有點人嫌狗不理的味道。


  不記得是哪天的夜半時分,洛憑淵在燈下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感到太陽穴發脹,書頁上的字跡像在跳動。他放下卷冊,拖著沉重的腳步出了書房,本能地往內院走去。


  中庭一片靜謐,隻聞草叢中的蟲鳴,洛湮華臥房中燈燭暗淡,唯有窗紙上映出一點微光。


  時辰太晚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往室內去,而是轉身走到一棵梧桐樹旁,在石桌邊坐了下來,心思兀自在那些篇章卷帙裏打轉。


  不知過了多久,由遠及近的輕微腳步聲打斷了思考,洛憑淵回過頭,意外地看到,正朝樹下過來的人是慕少莊主。


  兩人目光相對,各有三分別扭,但都掩藏得很好。


  “這麽晚了,陸公子還沒睡?”慕少卿先打破沉默,客氣地問道。


  “出來透透氣,慕少莊主不也一樣?”洛憑淵答道。


  又是一陣略顯尷尬的沉默,慕少卿卻沒有離開,在另一隻石墩上坐下,隔了半晌才淡淡道:“我也是出來透氣的,反正睡不著,隨意走走。”


  洛憑淵從沒想到,自己會有與慕少卿同病相憐的時候。他二人還沒見麵已經視對方為勁敵,從第一次碰上起互相看不順眼,繼而在天下劍門麵前打得不可開交,慕少莊主雖然輸了,但明顯服的是皇兄而不是自己。即使化幹戈為玉帛,偶爾相處時,彼此的態度也難免稍嫌僵硬。可是如今,兩個悔不當初又沮喪的人坐在一起,怎麽都有種相顧無言、心有戚戚的氣氛。


  默默坐了半晌,慕少卿才出聲道:“我雖然狂傲自大,好歹也是中了梵音術,陸公子,你本是個明白人,為何也突然犯起了糊塗?”


  “我想……是鬼迷心竅罷。”洛憑淵木然道。


  這些天,隻要稍有餘暇,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北峰山邊的茶棚,恬園、青鸞、魏無澤,以及皇兄毫無血色的臉,就像被悔意扼住了咽喉,難受得無法呼吸。


  慕少卿看著他的樣子,似是想說什麽,又忍住了,轉而問道:“聽說皇帝下了旨意,召你回京參加中元宮宴?”


  洛憑淵點了點頭,又搖頭:“我已經上折推辭,目前還回不去。”天宜帝不知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亦或單純地不想中秋宴太冷清,前幾日突然下達旨意,但他是不可能放下皇兄單獨趕回去的,於是推說自己得了風寒,需要將養幾日才好出發,萬不敢把病氣過到宮裏。大概他看上去確實像在生病,傳旨的信使不疑有他,還說了不少寬慰的好話。


  “五殿下,我有時也覺著,恨不能一頭撞死。”兩人繼續心神不屬地對坐無言,直到慕少卿再次打破了沉默,“但慕某這條性命留著還有用,如果深華有個萬一,我發誓要殺了那狗太子,希望你到時候莫要阻攔。”


  洛憑淵望他一眼,想不到對方倒是誌同道合,就不知“狗太子”後麵,是否還藏了一句“狗皇帝”,隻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不便說出口。


  “一劍殺掉,你就成了逆賊、刺客,萬劍山莊也得連根拔起,洛文簫反倒成了無辜受害。”他歎了口氣,“皇兄一直攔著你們,不就是因為不值得、也太便宜他們了!”


  “那深華就值得麽?”慕少卿咬了咬牙,眼中憤怒一閃而逝,“我過去,是真的不曉得皇帝對他下了毒手。如果為了申冤昭雪,需要深華用性命來換,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我的意思是,皇兄不會希望琅環再背上汙名,這件事由我來做,較為適合。”洛憑淵淡淡道,“我不像皇兄那麽心地好、講原則,曾經有份逼迫他的人,隻要還活著,我會讓他們每一個都付出代價,死得無比值得。”


  夜風習習,正在認真考慮著血濺五步的慕少莊主不知不覺打了個寒噤,心底一陣冷颼颼。


  “主上也不會願意你為了替他複仇,變得不擇手段。”他忍不住道,“連我都看得出,他不但護著你這寶貝弟弟,生怕磕碰半點,還寄予厚望。禹周家國都想重托於你……”


  “皇兄期許我修得文武,卓然立世,師尊的教誨也是要心懷天下、光風霽月,但我恐怕要令他們失望了。”洛憑淵停頓一下,輕聲說道,“一個滿懷恨意的人,如何能做到卓然坦蕩、心懷天下?如果皇兄就此為奸人所害,我怕是再也當不成合格的皇子,做不到將精力用在實現抱負、濟世救民上。如若有朝一日,大統真的落在身上,我想必也無法擔當重任,隻會成為一名暴君。”


  這是他內心徘徊已久的聲音。失去了洛湮華,他沒有把握能控製自己。不止憎恨太子、皇帝,或許還將仇恨世間的一切,甚至上天。憑什麽無數奸惡庸碌之輩能好好地活著,皇兄卻要被無端錯待,必須受盡折磨、黯然辭世?如果當真天道不公,他終會克製不住,劍指蒼穹。


  他收回思緒,麵對一臉瞠目的慕少莊主,勉強笑了笑:“當然,我並不想成為偏激之人,也不願被逼到那一步,所以一直在拚命尋找辦法,隻要世間還有屬於皇兄的生路,就一定要找出來,相信少莊主也是這般想法吧?”


  多年以後,萬劍山莊慕莊主仍記得與還是寧王的洛憑淵之間的夜半對談。即使旁人都表示不信,認為隻是一時激憤下的負氣言辭,唯有他毫不懷疑,禹周的家國天下真的曾經處於極度危險的境地,受到血光殺戮的陰影威脅。因為時年僅二十歲的五皇子,在說出那番堪稱驚世駭俗、與上蒼為敵的話時,語氣卻是平穩篤定的,仿佛情勢理應如此,就如星辰變換、江流入海。


  自然,這是很久以後的感慨,也隻限於感慨。此事在當時造成的唯一影響就是,洛憑淵之後對中庭的石墩頗為中意,能夠看見靜王臥房的窗欞,適合夜半安靜地坐上一會兒,呼吸新鮮清涼的空氣,讓昏漲的頭腦稍稍冷卻,被痛苦咬齧的內心略微平複。他仍然在不停地翻閱,不停地思索。或許書卷上的某段文字已經揭示了線索,隻是自己不夠留意或尚未想到。


  沒有誰認為五殿下的努力能起到作用,與其說設法解決困境,更像是走投無路下的絕望掙紮。再是拚命,目標本身也太過縹緲無定,如同用拳頭打空氣,不但白費力氣,而且容易傷及自身。但是當周圍的人看不過,勸他去休息時,換來的都是洛憑淵的拒絕:“我再想一想,一定還有機會。”


  直到有一晚,他伏在石桌上睡著,洛湮華在窗邊注意到院中的情景,披上外衣親自出來,寧王被皇兄喚起,才順從地回到廂房,上床安歇了一個整覺。


  後來,曾經與宗主一道住在白家庭院的琅環中人清楚地記得,天宜二十二年夏末秋初,病中的洛湮華仍不時召見下屬,有時甚至不顧勸阻,起身書寫信函、閱覽文書,眾人心裏都明白,主上是在即將離開江南之際,提前安排身後,為琅環籌劃未來。同樣是在那段將近中秋的日子裏,奚茗畫的鬢角白了一綹頭發,外院的書房終夜燈火不熄,而倘若在夜裏走過內院中庭,有時會碰見寧王坐在樹下的石墩上,怔怔地苦思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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