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洛憑淵向慕少卿點了點頭,顧不上多說,轉身去查看青鸞。幽冥道的劇毒發作迅速,隻隔了短短片刻,她已是氣息奄奄,麵上的黑氣愈發濃鬱,隱隱透出垂死的灰色。
洛憑淵握住她的手,眼眶不覺濕了,低聲道,“青鸞,你醒一醒,我是憑淵啊!”為了說出這句話,他等了許多年,卻萬沒想到終於出口之際,已將生離死別。
青鸞的眼睫動了動,曾經清靈的眼瞳暗淡無光,唇邊現出一絲微笑,“五殿下,婢子就知道是你,你說話的語氣還像從前一樣。青鸞真是高興。”
洛憑淵忍不住落下淚來:“青鸞,為什麽、是我們找來得太晚了,你不想見皇兄嗎?”
青鸞輕顫了一下,杏核形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淚水,“這樣很好,婢子覺得很安心。請轉告大殿下,青鸞一直以來做錯許多,但終於在最後做到了該做的事,到死都是琅環的人,請他不要在意我……保重自身……”
她的聲音漸漸斷續微弱,終至低不可聞,被洛憑淵握住的那隻手軟軟垂下,再沒有了動靜。
“青鸞,青鸞!”洛憑淵喚了兩聲,已得不到回應,他心中全是悲傷失落,無法相信牽掛多年、念茲在茲的青鸞竟然在重逢的一刻,在自己眼前選擇了結束生命,離去得如此決絕。青鸞沒有給他答案,從頭到尾,她隻是說身不由己,說不必、不值得搭救,說不能讓魏無澤接著策劃陰謀,加害皇兄……
一旁有人冷笑到:“到現在還想不明白?小殿下,你真是個傻子。”
洛憑淵觸電般轉過身,說話的正是魏無澤,此人受了致命傷卻一時未死,靠在牆上,口氣仍舊帶著嘲弄:“青鸞本來活得好端端的,誰知突然見到了你,聽說了外麵的消息,她是特地要與本座同歸於盡,好替洛深華永絕後患呢!”
他眼中像燃著兩叢幽幽的鬼火,唇邊又露出了甫一照麵時那種古怪的笑意,“致死都是琅環的人,洛深華也真是有本事,青鸞不肯為你而活,卻甘願為他赴死,枉費了你的一腔思念、千辛萬苦,可憐哪,哈哈!”
洛憑淵但覺滿腔的血直湧到頭上,回落時已凝成了冰霜,怒斥道:“住口,否則我立時送你歸西!”
然而他心中卻依稀流過彌雲穀中聽到的那篇對話:洛湮華的一句話,能令多少豪傑衝鋒陷陣、舍生忘死,兩個弟弟也俯首帖耳,何況一名小小的侍女?事關不光彩的往事,琅環宗主遮掩還來不及,怎會願意一朝揭開?
那些字句就像青鸞喝下的毒酒,與魏無澤的話會合到一處,在近乎荒蕪的內心蜿蜒流動,所到之處皆是侵蝕的刺痛。
是啊,無論他如何努力,青鸞還是死了,比起活著與自己相聚,她寧可想著皇兄和琅環,瞑目而逝。
雨已經下了很久,不見止歇的意思,而是越來越大,天地間白練縱橫,水霧氤氳。洛湮華走近青磚灰瓦的屋舍時,身上的青衣已淋濕了半邊。
他看見了靜靜躺在床上的青鸞,行將斷氣的魏無澤,以及神情木然的皇弟洛憑淵。幾名玄霜暗衛執劍守在一旁,慕少卿迎上來,低聲稟告情況。
魏無澤眼中仿如幽冥鬼火般的兩簇火苗已行將熄滅,眼神裏卻殘留著某種奇特的意味,似嘲諷,又似若有所憾:“洛深華,你的大限也快到了,本座會帶著青鸞等在黃泉路上,讓她看你如何收場。哈哈,哈哈。”笑聲到了一半,戛然中止。他像是在專門等著靜王到來,留下最後一片森冷不祥的陰影,失去生命的高大軀幹並不倒下,嘴角仍殘留著詭異的笑意。
洛湮華朝他的屍身默然注視了一會兒,盡管這位糾纏多年的敵手臨終仍不忘詛咒,他卻沒有什麽話要回應魏無澤。往日陰霾殘影依舊纏繞不去,對方的怨恨與罪孽也仿佛尚未終止,但死亡已分隔陰陽,將前任幽明令主送去了另一個世界。
青鸞也走了,她不會再度落入魏無澤掌握,因為母後、舅父,他們一定正在生之彼岸等候,帶著她遠離恐懼孤獨。
或許隻有這樣想,才能讓心中的淒涼和歉疚減輕一些,他此刻頭暈目眩,實在沒有餘力思考更多。恬園並不大,但從側門下了馬車,他感到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雲端,吃力而虛軟,淋漓雨水濺在身上,明明覺得很冷,整個人卻仍舊炙熱昏沉。
他慢慢走到床前。青鸞闔著眼睛,臉上看得出中毒後的青紫痕跡,但神情恬淡,像是並沒有經曆多少痛苦。洛湮華凝視她素淡的麵容,目光停留在額際的疤痕上,恍惚間,猶如又一次走過鳳儀宮曲折華美的遊廊,小小的憑淵從轉角冒頭,叫著皇兄飛奔過來,身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梳著雙鬟,有點羞澀地朝他悄悄張望,杏核形的水漾眼瞳裏盈滿仰慕。
洛憑淵站在旁側,看著皇兄伸出手,輕輕為青鸞將一縷發絲別到耳後,近乎麻木的內心就像被這個動作點燃了,突然生出一股激憤。
後來洛憑淵反複地回想過,如果當時,自己懂得一點收斂和約束,多一分理智,哪怕半分呢,如果注意到皇兄的氣色,想一想自己在說什麽,會不會,事情就不會演變到如此嚴重,以至不可收拾?
然而那一刻,他但覺一切已壞到極點,再不可能有更糟的事降臨到頭上,不假思索的話衝口而出。他冷聲道:“皇兄,何必呢,就好像你真的很痛惜似的。青鸞所做的一切豈非正是你希望的?先是為了你去陪伴魏無澤,漫漫光陰裏受盡屈辱磨難,最後再為了你與魏賊同赴黃泉,自盡以證清白!她還能怎麽做,十年了,你和琅環倘若要救一個人,需要等這麽久麽?”
窗外雨聲如注,他的聲音在滿室寂然中,如同穿透雲雨的一道驚雷。
有一會兒工夫,在洛湮華昏昏然的意識裏,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耳畔的語聲如此熟悉,又那樣陌生。他緩緩側過頭,看見了皇弟僵硬冷漠的神情,還有映在那雙漆黑瞳仁裏的,愕然慘淡的自己。
他的確無法理解,為什麽在最難過、最需要緩一口氣的時刻,攻擊和傷害會再一次來自憑淵。
回想進來時的情景,他隱隱有些明白,同時又疲累得不願再想下去。
或許一直都是自己錯了,憑淵早已成為獨當一麵的寧王,再不是記憶裏時時需要保護的孩子,曾經無條件的純粹信任自然也不複存在。秦肅、楊越,甚至臨翩,都以他們各自的方式提醒過,也一一被自己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
憑淵是不同的,不知不覺中,總是抱著這樣一廂情願的想法,所以秦肅對自己的評價始終是兩個字:“很傻。”
對視是短暫的,仿佛又那樣漫長,長到容納了一年來相知相處的點滴,鳳儀宮和長寧宮□□度的歲月。
但那些親密無間的時光解不開層層的心結誤會,也抵不過陰謀詭詐、挑撥離間。如同以往每一次,破碎來得如此突然,令人無所適從,即使對方是從小叫著“皇兄”跟在身後的弟弟,是憑淵。
內心某個地方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就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弦,隨著無形的壓迫,在極限的盡頭斷裂。
世間之事,無常又必然,縱然預先看到了結局,單憑一己之力也難以逆轉。就像他匆匆趕到杭州,卻終究救不下青鸞,守不住與皇弟的情誼。
眼前的人與物變得搖曳而模糊,洛湮華垂下眼簾,腳下的地麵也如波瀾般起伏不定。像是隨時要迎麵而來,向他張開懷抱。一股漫漫的腥甜湧上咽喉,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低低地咳了幾聲。
也許應該回應、辯解,而不是長久的沉默。可是說什麽呢,又從何說起、他實在太疲倦了。
這一刻,身體像是被掏空一般,輕飄飄的,如同即將化作煙塵,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雨裏。
“阿肅。”他輕聲說道,“阿肅。”
周遭依稀傳來聲聲驚呼,模糊而遙遠,仿若咫尺天涯,但他隨即感到了熟悉的手臂觸感,堅實而真切的支撐。洛湮華合上眼睛,低聲說道:“阿肅,我想休息一下。”沒事的,他還有阿肅,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阿肅總不會離開自己的。
意識被黑暗吞沒之際,他聽到了縹緲的歌聲,如思如訴,柔雅幽涼,宛如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穿透江南的無邊煙雨杳杳而來,牽引著自己歸去重山之外的洛城,回到鳳儀宮荒草蔓延的庭院。身著紫色宮裝的母後帶著溫柔微笑,向他伸出了手,側畔侍立著青鸞和若耶。
洛憑淵處在極度的渾沌混亂中,當靜王回過身,四目相對的一瞬,他看到了皇兄沒有半分血色的臉龐,蒼白得如同即將消融的雪,沉靜的眼瞳裏掠過不能置信的驚異和痛苦。
清早的夢境倏然回到腦海,與眼前情景重疊,他意識到自己過分了,一時僵立在原地,接不下去。而後,他看見洛湮華的身體輕微地搖晃了一下,以手掩口,低低咳了起來,漸漸地,殷紅的血從指縫滲出,越來越多,如密密的蛛網,沿著白皙消瘦的手腕一道道蜿蜒流下,轉瞬間浸透了青色的衣袖。
“皇兄!”洛憑淵驚呆了,竟不知該如何動作,眼睜睜看著秦肅現身上前,半扶半抱住已經不省人事的洛湮華;當他回過神,急忙去扶時,一股大力猛地從肩頭傳來,將他直推出三四步遠,秦肅冷冷道:“滾開!”
見到宗主昏迷過去,房內所有人都慌了神,紛紛圍攏。秦肅輕輕拭去洛湮華唇邊的血跡,感到懷裏的身體無知無覺,毫無生氣,他沉聲說道:“趕緊回去,找奚穀主!”
洛憑淵被秦副令主含怒的一掌震得氣血翻湧,心中一陣惶然,等他調整氣息追到屋外,秦肅同兩名暗衛已經護著靜王去得遠了。房中一角,魏無澤的失身仍舊半靠在牆上,嘴角掛著詭異的弧度。
杭州城中,琅環宗主暫居的白家庭院裏,從人與藥僮進進出出,一群下屬聚在廊下。聽不到交談喧嘩,每個人都在惴惴地等待。
自從到了江南,奚茗畫的脾氣一直好不起來,數落病人太任性不知配合,責怪下屬們一個比一個不懂事,給他的治療製造了數不清的變數和麻煩。然而今日,他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發火。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仔細的探過三處脈息,他安靜的放下洛湮華的手腕,將薄被蓋好,轉身走到外間。
“奚穀主……”朱晉和容飛笙同時跟了出來,又躊躇著不敢問出口。
奚茗畫仍是什麽也沒說,徑自提筆蘸墨,很快寫下一張藥方,交給藥僮去煎煮,才將視線投向兩人,以及微垂著頭獨自待在屋角的另一道身影。
“先保命吧。”他說道,“顧不了其他了,暗方服上三貼,看能不能退燒。”
所有人心裏都是一沉,聽奚穀主的話意,靜王的病情竟是已到了垂危的境地,連能不能平安度過都殊無把握。
“穀主,拜托您,一定想想辦法。”容飛笙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怎麽就突然成了這樣,我不該讓主上去恬園,明知他病得厲害,拚死也應當攔下的。”
“我會盡到全力,但我隻是大夫,不是神仙。”奚茗畫平靜地說道,“元氣浩劫,心脈受損,力困神危,我提醒過多少次,就是怕走到這一步。他的目光掃過一雙雙憂慮焦急的眼睛,在屋角略微停留,“早在洛城的時候,我就再三告誡過,他不能過於勞神費心,尤其忌諱情緒起落,憂思傷神,一旦發起高燒,更是相當危險。結果你們全都當做耳旁風,以為他看上去好好的,就真能禁得起一次又一次折騰?我看,魏無澤都比你們了解他。”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更像是平淡地敘述事實,但落在洛憑淵耳中,每一個字都如一記重錘,震得他頭腦昏亂,又似銳利的尖刺,一下一下戳進心裏。他眼前仍然映著一層血霧,那是皇兄的血,洛湮華就在他麵前閉上眼睛,失去了知覺。
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魏無澤死了,大仇得報,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釋然。一天之內,他失去了青鸞,然後,皇兄也昏迷病危,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
他記得自己呆呆站在恬園的房門外,屋裏是永遠睡去的青鸞,身前是彌漫交織的雨幕。
自己究竟在做什麽、曾經那樣盼望皇兄能恢複健康,竭盡全力想讓他好起來……
他的思緒忽然頓住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問道:“你真的竭盡全力了、比尋找青鸞還用心、還盡力?”
“奚穀主,”朱晉相對冷靜一些,“您說顧不了其他了,這藥方能讓主上退燒,可會有別的妨礙?”
奚茗畫停頓一下,終於歎了口氣:“直接說結論吧。去歲,我尋到珍貴藥材,為將宗主調理寒毒造成的損害,本來是要保他兩三年無虞的。但是從他上次病倒,藥效就逐漸失去作用。我現在用方子將避塵珠和避水珠剩餘的藥力全部激發出來,或許能最後收到一些效果,讓他暫時脫離險境。但是即使度過這一關,從今往後,寒毒又會開始侵蝕髒腑,而他折損太過,已經沒有元氣了,如果不能盡快解去碧海澄心,身體用不了多久就會抵受不住。”
一陣窒息般的沉寂,夢仙穀主的話簡單明確,但他每說一句,洛憑淵都覺得像一盆冰水慢慢自頭頂傾倒而下,自外而內,到處寒冷徹骨。
朱晉艱難地問道:“穀主,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哪怕再維持一兩個月,讓主上能靜養,能恢複一些元氣……”
“來不及了。”奚茗畫搖了搖頭,“前幾日剛平穩了一點,驟然之間,氣機衰弱,尺脈關脈近乎於無,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他這般傷心?”
又是一陣沉默,洛憑淵張了張口,發出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他聽見自己問道:“皇兄他,能支撐多長時間?”
奚茗畫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不受驚擾,不費神思,或許能到明年此時。”
不等眾人透一口氣,他又接著說道,“但是,他需要解藥,三個月、最遲四個月之內,如果仍然不能解去碧海澄心的毒性,寒毒就會深入髒腑,再難祛除。到了那時候,即使拿到解藥也無濟於事了。”
洛憑淵記不清旁人又說了什麽,他腦海裏隻餘下奚穀主的答複,一遍遍回蕩著那個期限——三個月,最多四個月,這就是屬於靜王的最後生機。他一定是在做夢,皇兄明明在養病,身邊有世間最好的名醫,有諸多忠心耿耿的屬下,為什麽會一夕之間僅剩下一百多天?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臥房入口,卻沒有勇氣邁步進去,榻上的洛湮華依舊昏迷不醒,蒼白得近乎虛幻。他怔立許久,直到一陣濃鬱藥氣襲來,才木然往旁邊讓了一步,看著穀雨和白鷺紅著眼睛扶起靜王,一匙一匙侍候服藥。
琅環眾人也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噩耗,內院一片死寂,誰也沒心思搭理凝固在門邊的五皇子。還是奚茗畫動了一絲惻隱之心,走過去拍拍他的手臂。
洛憑淵遲緩地轉過頭,見夢仙穀主指了指他的左間,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肩上好像受了傷。
他默默挪動腳步,跟在奚穀主身後進了一間廂房,心裏一陣陣抽緊,如果被問起皇兄發病的原因,自己要怎麽回答?
奚茗畫卻什麽都沒問,隻是命藥僮取來燒酒和藥箱,簡單地為他處理了傷口,又讓人送進一餐飯食,遂起身說:“江宗主暫時不會醒轉,你就在這房裏休息一會兒吧。五殿下,我瞧你也是筋疲力盡,後麵難捱的日子還長得很。”
傍晚時分,靖羽衛副統領沈翎帶著幾名親隨護衛尋到白家庭院,終於在廂房中找到了失去聯絡一整天的寧王殿下。
恬園已清理完畢,琅環生擒七名幽冥道手下,另有十餘個從人丫鬟,會在初步審問後移交靖羽衛,而如何進一步追究閔家的罪責,需要請五皇子示下。
雨勢有所減弱,但並沒有停止的意思。洛憑淵望著簷下滴落的水珠,出神良久才問道,“閔家可有動靜?”
“他們已經得知敗落了。”沈翎據實以答,“閔崇正趕到府衙,知府避而不見,他連外門也沒進去就被押送回家宅。屬下已命人守住閔家大宅各處門戶,裏麵像是亂成一片,遠遠能聽見哭聲。”
私藏賊匪、行刺皇子是重罪,況且現身恬園的匪首是朝廷重犯、幽冥道尊主魏無澤,五殿下還受了刀傷。如果嚴格追究,依律當誅九族。稍有眼色的人都明白,閔家已經完了,也無怪宅中哀聲一片,惶恐得如同天塌地陷。
沈翎已做好了抓捕抄家的準備,但他等待的命令卻遲遲沒有下達。洛憑淵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翎擔心自己的處置有重大缺陷,才聽見五殿下略帶蕭索的聲音:“派人知會閔崇正,三天之內,將吞並的田畝列明清單,全部交還官府。另外,從現在起,我要杭州府十天內完成清賬,讓他配合戶部,叫那些世家大族放棄頑抗。如果好生辦到,我就算他將功贖罪,奏請朝廷從輕發落,罪不及家人。”
他頓了頓:“再對他說,倘若當中有絲毫差池延誤,滿門入罪,雞犬不留。”
沈翎心下凜然,洛憑淵語氣雖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肅殺,要求杭州府十日內完成清賬,絕不是一句虛話。
“屬下遵命。”他躬身道,“另外,何知府已多次探問,不知何時能參見殿下。”
“我現在沒空,顧不上虛禮,先將十日之限轉告給他吧,讓鍾霖待我行文。”洛憑淵望著窗外雨霧,輕聲說道,“我要等著皇兄醒過來。”
如果是一天前,或許他會毫不猶豫地下令抄沒閔家,但此刻,皇兄生死未卜,他不願再造成任何動蕩,不願聽到絕望的哀泣。隻要能盡快完成清賬田畝,回去洛城,何妨給閔家族人一條生路。
一天一夜過去,洛湮華沒有醒轉的跡象,服藥用針後,熱度稍微退了一點,整個人仍然了無生氣,臉色白得令人心慌。
洛憑淵感到等待的十幾個時辰比一年還要漫長,隨著時間流逝,心中的恐懼越積越深,快要將他沒頂。如果皇兄不能退燒,不再醒來,自己該怎麽辦呢?
每每這樣的念頭浮現,他眼前就一片昏暗,仿佛乾坤倒轉,日月無光。
青鸞已經入殮,她會被安葬在城郊的青山綠水間,與其他琅環義士為伴。
琅環下屬們知道寧王是害得宗主病危的罪魁禍首,誰也不想理會他,雖然顧忌身份不至於直接攆人,但進出之際瞧見洛憑淵時,一個個都隻當他透明不存在。
傍晚時分,洛憑淵草草吃過幾口晚飯,回到靜王的臥房門邊,再也忍不住,小心地舉步往裏麵踏去。才入內一步,一道黑衣人影倏然攔在身前,秦肅擋住入口,冷冷道:“出去!”
“阿肅,讓我進去吧,我想看看皇兄。”洛憑淵低聲道,幾乎是在懇求了,秦肅根本不準他靠近靜王,每次嚐試都被拒之門外。
“不行,出去!”秦肅麵沉似水,毫不客氣地指著門外。
“阿肅,我知道錯了,都是我太過分。”洛憑淵忍住心頭的酸澀,繼續求道,“我發誓,再也不會對皇兄提起那些不該提的事了……”
一言未盡,秦肅已提起手,閃電般一拳打過來。洛憑淵咬著牙沒有躲閃,任憑她重重轟在又臉上,頓時眼前發黑,連連退後了好幾部。才剛剛站穩,秦肅欺身逼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洛憑淵吸一口氣,仍然不抵擋,與其呆站門外被恐懼淹沒,被阿肅揍一頓反而好受些。
然而秦肅卻沒有接著動手,一徑拽著他的領口,連扯帶搡,大步走到廂房門口,將洛憑淵用力往裏麵一推,自己隨即邁步入內,重重摔上了房門。他雖然沒用內力,但力量仍大得出奇,洛憑淵被推得又是連退幾步,差點撞倒桌案。
“阿肅,你……”他從未見到沉默寡言的阿肅如此怒不可遏,有些不知所措。
“你剛才說什麽?說知道自己錯了?秦肅的聲音冷的像接了冰一樣,“還說,再也不會向他提起?”
洛憑淵遲疑著點了點頭,他是真心認錯,不知為何又惹怒了對方。
“真是好大的口氣啊!什麽都不明白,就敢說知錯,我是不是還得替主上謝謝殿下既往不咎?”秦肅的眼眸裏燃燒著怒火,神情卻愈發冷峻,他盯著洛憑淵,一字一頓,“五殿下,你不是尋根究底,非要弄清楚嗎、我現在就告訴你,十年前,長寧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