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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洛憑淵從洛城動身時,沒有帶上烏雲踏雪,但目前的坐騎也是一匹百裏挑一的良駒,稍一催動就四蹄帶風,一口氣奔出十餘裏才放緩速度。夜風挾著濕潤的潮氣撲麵而來,令他燒灼的頭腦稍稍冷卻。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樣生氣,甚至不管不顧地朝著皇兄發作,青鸞沒有遇害,即使白清遠不加攔阻,很可能也來不及救下那幾名女子,這一切似乎都構不成憤怒的理由。


  但胸中的憋悶卻揮之不去,非但沒有隨著發火得到宣泄,反而愈發煩躁。


  他本以為皇兄會解釋的。哪怕隻是簡單的一兩句話,說當初並未與魏無澤交換條件,說交出青鸞是逼不得已,說並沒將青鸞看作棄子……什麽都好,隻要肯辯解,自己一定會選擇相信,就能拔出紮在心頭的那根刺,不再亂想煎熬。可是任憑責難,洛湮華卻什麽都不說,連一個敷衍的答案都沒有,仿佛隨便他怎樣看待,如同默認。


  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明知有多在意,早年的緣由、青鸞的眼睛,卻始終緘默,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再也瞞不住,直到什麽都來不及,就像在自己還懵然無知的時候,靜王已默不作聲地飲下那杯糾纏入骨的毒酒,令人束手無策,隻能眼看著他輾轉病榻。


  緩緩行了片刻,隨從護衛趕了上來,洛憑淵的心情相當壞,連話也不願說,在烏沉的夜色裏回返杭州城。


  經過北峰山一場折騰,他的行蹤已經暴露,再住明月樓顯然不合適,但是如果去住驛館,大約到不了明日早上,杭州府的府官士紳就要候在大門外,而後是例行的絡繹請見、飲宴邀帖,將金陵府的應酬重演一遍。


  洛憑淵越想越是心煩,他需要靜下來理一理頭緒,而不是麵對更加繁雜的人事,因此等進了城門,下屬們請示何處落腳時,他毫不猶豫地吩咐:“你們回驛館安歇,我還有些私事要辦,過兩日再回去。”說完徑自撥轉馬頭,換了個方向就走。


  眾人都是一個頭兩個大,五殿下在杭州人生地不熟,能有什麽私事?如果是要找青鸞姑娘,目前可沒有新線索。也不知哪裏來這麽大火氣,頂撞了靜王殿下還不夠,又要微服出走。


  隻是愁歸愁,觸黴頭的事誰也沒勇氣做,勸也不是,任由他去也不是,眼看寧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角,聶勝和曹默林兩名親隨護衛趕緊打馬跟了上去,總不能讓自家殿下落單。


  洛憑淵沒有阻止二人尾隨在後,自顧自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看到前麵道旁有家門麵整齊的客棧,於是入內投宿。他身上還是昨日出發時的夜行裝束,沾了不少泥土,還有些斑斑血跡,再摸懷裏,才想起自己如今出門都不帶銀兩。見到客棧掌櫃露出狐疑的表情,在一旁不住覷眼打量,聶勝兩步上前,將一錠沉甸甸的銀子拋在櫃上,沉聲斥道:“看什麽看!趕緊將你店裏最大最好的上房收拾出來,給我家公子休息!”


  洛憑淵確實累了,進了客房草草洗漱,躺下沒多久就沉沉入睡。隻是這一覺充滿混亂的夢境,一時是十六歲的青鸞,在太液池旁陪著孩童時的自己放風箏,線突然斷了,陽光明媚的天空轉為陰霾,少女的笑容隨之隱沒,漆黑眼瞳裏留下兩行血淚:“五殿下,對不起,青鸞必須走了。”一時是身形幽詭的魏無澤,他似乎仍是十年前彪悍放肆的樣子,下一瞬,一張臉轉眼又變成蒙著□□的木訥老仆,嘲弄的眼神仍一模一樣:“小殿下,對付你實在太容易了,看你這懵懂的樣子,洛深華還真可憐!”洛憑淵本能欲待拔劍,然而腰間是空的,純鈞寶劍不在身邊,隻能眼睜睜看著幽明令主長笑一聲,影像破碎、淡去。


  洛憑淵也不記得夢見了多少交錯的片段,即將醒轉時,他依稀看到了皇兄,十七八歲的洛湮華站在長寧宮門前的石階上,蒼白而消瘦,朝即將遠行的自己久久凝望;而後夢境一轉,倏忽又是幾個時辰前才去過的郊野茶棚,靜王坐在粗糙的木桌邊,欲語還休,燭火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龐。往日交疊今昔,他靜默的目光仿佛不再幽深,而是盛載無數思緒,能夠讀出溫暖的關切,柔和的期許,還有敘不盡的疲憊憂傷。


  洛憑淵從床上坐起,心底仍殘留著抽痛發緊的感覺,好一會兒才分清夢境與現實。天色已經大亮,窗外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近日發生的種種回到腦海,虛虛實實的彌雲穀,昨晚的爭執,還有黯淡搖曳的燭火下,皇兄蒼白的近乎虛幻的神情,與夢裏重合在一起。他心裏一陣迷茫又一陣難受,自己的態度是不是過分了,皇兄還病著,在荒郊野外等了幾個時辰,等到的卻是劈頭蓋臉的怒氣。


  外麵有人輕扣房門,原來是兩名親衛聽到動靜,讓客棧夥計來送熱水和早飯,他們已經與驛館和明月樓分別聯絡過,這時見寧王起身,連忙將一包衣物用品送進房裏。


  日常用品準備得很妥帖,不知是白露還是明月樓中侍女收拾的,但物品之外,靜王或琅環眾人都沒有傳來隻字片語。洛憑淵隨手選了一套尋常衣衫換上,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麽做,一時意氣耽在外麵,實際上既沒有待辦的私事,也不適合在客棧裏召見下屬,處理公務,總不成一直坐在房中發呆。經過一夜,他冷靜了一些,終於想到昨天隱隱感覺不對的地方是什麽。聽霍連生和彭連虎口中議論,仿佛無比篤定青鸞就被關在山腹中,已經命在旦夕,然而經過爆炸、搜尋、問訊,一連串兜兜轉轉,青鸞卻並不在北峰山。


  “對魏無澤來說,青鸞並不是微不足道。”靜王的話仿佛就在耳邊。皇兄現在怎樣了?想來已經回城,不知是否住在明月樓,看他昨晚的樣子,身體像是很不舒服。洛憑淵望著窗外雨幕籠罩的天空,不受控製地有些牽掛。但是他心裏那股窩火別扭的悶氣還沒完全過去,再者,才剛怒衝衝撂下狠話,不到半天就回頭去探望,寧王殿下在下屬麵前也實在抹不開麵子。


  猶豫間,他的手觸到了一件物事,拿起看時,是一隻很小的錦囊,開口處用線縫住。他記起這是前天晚上收到的,來自莊世經的傳信,當時急著出發,隨手揣在懷裏,後麵波折一多就忘在了腦後。


  自從抵達餘杭,同樣的錦囊已經送來好幾回,莊世經目前住在閔家家宅,由於他曾為東宮幕僚的特殊身份,頗受禮遇,也因此時而傳遞一些消息和見解。洛憑淵往來數次,覺得此人雖然有幾分才學見地,但時有劍走偏鋒、故弄玄虛之嫌,譬如連提供情報都要煞有介事地用個錦囊,故而並不甚看重。歸根到底,他早已習慣了遇事與靜王參詳,對輔佐過太子的謀士更有種天然的排斥。


  他用匕首挑開錦囊封口,取出裏麵的字紙閱讀,卻吃了一驚。莊世經前半段提到,閔家的家主閔崇正寫信給時任戶部侍郎的次子閔諳文,催促加緊聯絡輔政薛鬆年,在朝中再發動一波上書攻勢,除卻戶部,太子在吏部和刑部也經營日久,最好能聯合起來拚力一搏。如此倒還罷了,他本就不在乎彈章,但後半段裏,莊世經言道,懷疑閔家還藏有其他底牌,似與江湖勢力暗通款曲,欲對五殿下不利。具體謀劃尚無法得知,但自上月起,城北一處名為恬園的閔家別業裏住進一名陌生女子,主母說是養病的遠房表親,禁止女眷相擾,連探問、靠近都不準。因為有侍女在附近見到飄忽來去的鬼魅影子,下人們起初害怕,後來才私下傳說,那女子其實是某位交好的江湖大人物的妻妾,不知為了什麽緣故雙目失明,暫時借住在別業裏。


  雙目失明,洛憑淵注視紙上一行行淋漓墨跡,瞳孔猛然收縮,會有這麽巧嗎?


  聞名江南的世家大族和見不得光的幽明道,看似天差地遠,但他們當中還有一個洛文簫。莊世經身處東宮多年,不可能對魏無澤的存在不知情,隻是不便明說而已。


  洛憑淵在一瞬間想到很多,如果是過去,即使一心扶持太子,閔家也沒有必要與魏無澤往來,但而今不僅太子勢危,清丈田畝更已直接威脅到整個家族的利益,鋌而走險並非不可能。莊世經的密報是前天呈送,而自己在昨晚之前還不知曉青鸞失明的事,由此推想,裏麵提供的線索還是頗為可信的。就如燈下黑,怎麽也想不到,苦苦尋找的青鸞會被藏到正在較勁的名門望族家宅之中。


  他站起身,複又坐下,閔家的別業不比北峰山,沒有確切憑據,不管調兵還是派遣靖羽衛都是大大不妥,必須先探明實情,而且事不宜遲,否則經過彌雲穀一場交鋒,魏無澤或許會將青鸞轉移到別處。


  雨水仍漫漫地下著,在天地間連成無數若斷若續的線條,籠罩街巷與樓台。洛憑淵想了一會兒,收拾好幾件隨身物品,將純鈞佩在腰間,而後取過紙筆匆匆寫了一封短信。這一刻,皇兄的告誡,幾日來的奔波混亂依稀掠過心頭,伴隨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感,仿佛某種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正在前方等待。但這種恍惚是短暫的,他仍然不可抑製地想要去做些什麽:找到青鸞,親自向她確認過往的真相,他不再是毫無抗爭之力的孩童,為什麽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填補那道荒蕪多年的缺憾?


  他走出房門,將封好的信遞給聶勝:“我出去辦事,若是未時還沒回來,你們就把信送去給皇兄。”


  在他想來,如果失明的女子不是青鸞,或是能憑一己之力將人救出,那麽下午之前應能平安返回客棧;若是情勢複雜,至少已向皇兄告知了去向,總會得到接應。


  最主要的是,昨晚靜王蒼白疲憊的樣子不時浮上心頭,不送信緩和一下,心裏終歸不踏實。


  恬園地處幽僻,是一座小巧玲瓏的蘇氏園林,洛憑淵一路尋去,馬蹄在青石板路上濺起小小的透明水花,小半個時辰就望見了一段爬滿絲蘿的灰色外牆。


  他提防著園內有魏無澤的爪牙,是以滿懷慎戒,找個隱蔽的角落拴好馬匹,步行遠遠繞了半圈,才小心靠近,像一道輕煙般溜上了牆頭。


  園內池塘碧綠,曲徑迂回,想是出自名家設計,房舍與亭台草木安排得渾然一體,三步一小景,五步一轉折,實在相當方便藏身。洛憑淵也沒心情欣賞景致,隻顧四下裏逡巡觀察。他在靜王府與暗衛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已將玄霜的潛伏、隱遁訣竅學到幾分,此時借著雨幕掩護和樹木遮蔽,行動間無聲無痕,不多時就大致摸清了格局。


  許是雨天的關係,園內幾乎看不到人。說幾乎,是由於在不同方位,幾處靠近外牆的暗角或陰影裏,各潛伏有一道灰衣人影,顯然是在防備外敵。此外,布滿尖刺倒鉤的漁網,懸掛鈴鐺的攔索也隱蔽地設置了若幹。


  洛憑淵心中一陣混合著興奮的緊張,他來時本沒抱多少期望,但憑著外圍這些暗哨機關,就能肯定莊世經的情報非是空穴來風,而恬園,也確實適合安置女眷。


  再接著探索時,他異常謹慎,內息運行流轉,全部感知都提到了最高,然而隨著逐漸深入園林,不僅沒再發現類似的守衛或暗哨,連人影都不見,幾處精致的房舍全是空置無人。


  無論借用別業的是不是魏無澤,總不會派人看守一座空園子吧?洛憑淵暗暗狐疑,繞過假山,忽然見到一叢薔薇花旁站著個頭紮雙鬟的小丫頭,約莫十三四歲,正拿著剪刀在專心剪花枝,手中已抱了大半捧。


  他心裏一動,隱在山石後等待,那小丫鬟又剪了五六枝,果然停下手,捧著花束快步離去。


  洛憑淵當即跟在後麵,隻見她腳步輕盈,像是有些內功底子,沿著小徑三轉兩繞,穿過一道屏風般的假山,眼前豁然開朗,現出幾間青磚灰瓦的屋舍,屋前三兩顆桃樹,周圍一道竹籬,屋簷下還有隻燕子窩。


  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正站在門外,用手中的木碗承接雨水。


  “夫人!”小丫鬟忙三步並作兩步過去,“奴婢才走開一會兒,您怎麽出來了,看淋雨著了涼!”


  那個女子微微側過頭,露出一張輪廓秀麗的瓜子臉,杏核形的眼睛循著聲音似望非望,然而瞳仁黯淡無光,毫無視線。


  即使預先已有準備,洛憑淵仍然心頭劇震,幾乎在看清的刹那發出聲息。是青鸞,他絕不會認錯那雙曾經晶瑩的眼睛,不會忘記記憶裏的樣貌容顏。她真的還活著,就在幾十步之外,近到伸手可及。


  “有事吩咐奴婢一聲就好,夫人何須自己動手。”那小鬟已經到了跟前,一邊去接木碗,一邊絮絮念叨,“何況無根水還多的是,幾個月也用不完呢。”


  青鸞沒有動,任由她將碗接過去,才淡淡說道:“我不是什麽夫人,也不用你服飾,離遠些。”薄薄煙雨中,她的聲音淡漠疏離,已聽不出當初屬於少女的柔軟。


  那小丫鬟卻不以為意,笑嘻嘻改口道:“好吧,可是姑娘跟前總得有人照應才成,奴婢盡管笨手笨腳,好歹也來了快兩月,至少比生手強些。而且奴婢知道,姑娘雖然不愛理人,但還是樂意讓芍兒陪著的。”圓圓的臉蛋上有兩個酒窩,話音甜脆,倒是頗為討喜。


  青鸞的表情卻毫無變化:“柳鶯、纖紅陪了我好幾年,芍兒,你知道她們去了哪裏?”


  小丫鬟怔了一下,有點遲疑:“不是說,幾位姐姐到了年齡,蒙尊主準許,已經婚配了。”


  “是麽,嫁人……”青鸞停了一會兒,才悠悠說道,“你現在年紀還小,但是如果話太多,與我太親近,或許用不了多久也會輪到出嫁的。”她推開小丫鬟的手,自己摸索著推開房門,慢慢走了進去。


  芍兒站在原地,手裏的薔薇花掉了幾枝,散落在濕漉漉的地上,她瑟縮了一下,才蹲下身撿拾。


  不知為什麽,躲在旁邊的洛憑淵心裏也泛起一股涼意。他本該上前與青鸞說話,此刻卻沒有立即行動,直到芍兒抱著一捧花也進了房舍,又等了片刻,才悄無聲息地掩至門外,潛了進去。


  “姑娘,瞿守衛好像被調出去辦事,奴婢陪您說說話也不打緊的。”小丫鬟的聲音從裏間傳出,又變得嘰嘰喳喳,“聽說最近外麵發生好多事,尊主說不定會送您出海,去島上過一陣,姑娘的口音是京城人氏,也不知能不能習慣海上風浪。”


  洛憑淵心中波瀾又起,從俘獲的死士口中,他確實聽到過供述,魏無澤在海上占據了一座荒島,用來訓練手下。但被送去的死士上下船都需蒙著眼睛,無人能說清具體方位。在官府與琅環的合力追剿下,魏無澤果然意圖逃走。


  “過去的事,我是真的全都忘記了。”青鸞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芍兒,我知道你是奉了命令,但再費心思也試探不出的。一個盲眼之人,沒有人引著,連這座園子都走不出去,京城還是海島於我又有何分別來來回回,他不累麽?”


  她頓了頓:“你下去吧,我要安靜一會兒,聽聽外麵的雨聲。”


  “是,姑娘。”芍兒低低地應了一聲,“趙廚娘快要送午飯了,奴婢再去煮些薑茶。”她像是猶豫了一下,“尊主……尊主今日說不定會過來,姑娘要不要換一身衣裳?奴婢放在床頭了。”


  青鸞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小丫鬟輕手輕腳退到外間,出門到房後忙活茶水去了。


  洛憑淵從屋角陰影裏走出,今日的時機實在撞得很巧,按照芍兒的說法,附近原本布有負責監視的守衛,卻正好不在,青鸞身邊也隻有一個丫鬟。


  目前為止,除了恬園外牆的幾名灰衣人,他還沒發現其他敵蹤,如果直接表明身份,帶著青鸞衝出去,會不會遇到意外阻撓?或者繼續隱匿,魏無澤可能會出現,待到琅環前來接應時裏應外合,未必不能將這罪魁禍首一並成擒,任由此人遠遁的話,勢必遺患無窮。


  當然,即刻抽身離去,製定周密策略、調遣人馬,才是最穩妥的上策,但他好不容易找到青鸞,說什麽也不願多生變數,故而不予考慮。


  寧王琢磨著行動方略,有些後悔來得草率,未曾安排幾名靖羽衛在附近待命,但心潮的起伏足以淹沒冷靜,他的腳步已不由自主地一動,朝懸掛著一道湘妃竹簾的裏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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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姑娘們的回複,冷清一段時間又收獲到評論,好開心亞,憑淵會比慕少莊主還慘滴。目前確實正在收線,從而進入高潮和結局,但是因為構架比較大,收官真是一件工程==,我會努力盡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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