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北峰山彌雲穀,不正是洛憑淵即將發動清剿的所在?朱晉腦海中瞬間閃過“陷阱”二字,卻又隱隱感到哪裏不對。
“霍姑娘,”靜王問道,“魏無澤可是明確交代過,要你將情報泄露給琅環,而非靖羽衛?”
霍煙點頭:“尊主說,處置項叔的必定是琅環,找靖羽衛毫無用處,要我直接來懷壁莊。”她雖然深恨魏無澤,但受到威壓已久,一時改不過口,仍以尊主稱呼。
朱晉心念一動,突然明白自己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如果魏無澤的意圖是通過假情報設下陷阱,顯然寧王才是更適合的目標,缺少與幽明交手的經驗,又年輕易衝動,為什麽定要傳達給琅環呢?
洛湮華讓容飛笙安置霍煙,而後慢慢走到書房窗前。陽光正好,庭院中綠意蔥蘢,青翠欲滴,映在他腦海中的卻是五月初七,萬劍山莊花廳中的情景,偽裝成老仆的魏無澤背向黑沉沉的窗口,明暗不定的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詭魅陰影,洛憑淵持劍相對,急聲質問:“青鸞呢?你對她怎樣了,將她藏在哪裏”換來的是對方嘲諷的長笑,“十年了,洛深華,你心愛的弟弟好像仍是憾恨難平,算無遺策的靜王殿下要如何是好?”
明知自己不可能輕信,仍然指使霍煙將消息傳遞過來,寧王會在短短時間內鎖定北峰山,恐怕也是魏無澤暗中引導的結果。
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塵封的往事複又浮現心頭,記憶深處的一幕幕畫麵清晰依舊,青鸞,青鸞,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出了長寧宮,又是如何度過十年的漫漫光陰?
朱晉見宗主憑窗思索,久久不語,擔心他過於耗神,輕聲說道:“主上,是否立即通知杭州方麵,讓五殿下收手,萬勿中了魏賊的奸計。”
“沒有那麽簡單,”洛湮華頭也不回淡淡說道,“即使明知是陷阱,憑淵也會去的。”
是自己大意了,早該想到,一旦魏無澤察覺到洛憑淵對青鸞的感情,必定會加以利用。
朱晉一怔,隻聽宗主繼續道:“收拾行裝,我要立即趕去餘杭。”
“主上,萬萬不可啊!”素來穩重沉著的朱公子大吃一驚,失聲道,“近幾日耽在書房的時辰一長,奚穀主已經很不滿意了,怎能同意主上趕路操勞?”
洛湮華轉過身,他的臉色仍帶著病態的蒼白,神情卻冷淡嚴肅:“朱副莊主,你是聽我的話,還是聽奚穀主的?”
這句話分量已是極重,朱晉一時不敢再抬出奚茗畫,但又不能不勸阻。
“屬下自然尊奉宗主號令!”他單膝點地,“但是……但是此去杭州至少兩天水路,明晚就是六月十五,主上的身體怎能撐得住舟車勞頓!”說著,急中生智,“阿肅,你全都聽見了,還不快點出來勸住主上!還有飛笙,飛笙哪裏去了?”
懷壁莊書房內外,知情不知情的下屬們站滿一地,有的勸阻,有的請纓,說到底,不過是區區一條故布疑陣的假消息而已,怎能值得宗主不顧病情大動幹戈?青鸞又是何許人?大家下拜苦勸,唯有秦肅默不作聲。
洛湮華看著一張張寫滿憂心和不解的臉,覺得頭都痛了,歎了口氣:“有必須前去的原因,此事已成定局,時間緊迫,誰也不必再說了。”
他秉性雖沉靜,做決定時卻言出如山,向無更改。眾人知道攔不住,隻得匆匆退下準備動身。夢仙穀主聞訊,自然大為惱火,但是攤上病人一意孤行,總不能真的放手不管、拂袖而去,最終還是在懷壁莊上下的殷殷懇請下,麵沉似水地登上馬車同往。
傍晚時分,身在杭州的洛憑淵接到了自金陵發來的飛鴿傳書,頓時吃驚非小,皇兄竟然已在趕來的途中。靜王沒有寫明緣故,隻是簡短告知彌雲穀極可能是敵人精心布置的圈套,囑咐原定的清剿暫緩,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按兵不動,等見麵後再做打算。
明晚可是月中,皇兄身體虛弱,怎麽能在這種檔口出門?從金陵到杭州,意味著兩天兩夜的水路,明明還在休養,為什麽突然決定要來呢?
或許是擔心自己莽撞行事,中了魏無澤的埋伏。白清遠就曾說起,過往數年,琅環好幾次瞄準昆侖府的據點,然而小魚小蝦好找,卻難以順藤摸瓜網住大魚,幽明長於隱匿,線索往往斷在半途。這次能取得進展,靖羽衛的部下們還頗有點得意。
寧王將薄薄的帛書折起,心頭飄過一片煩悶的陰雲,因為他確實很想做點什麽。半個時辰前,布置在北峰山一帶的探子剛剛回稟,雖然不能過於接近,但根據種種跡象分析,山穀中不僅藏匿了不少人,其中還有年輕女子。
既然靜王說可能是圈套,就代表十成中已確定了九成九。他在房中轉了兩圈,坐在方桌旁,一陣心浮氣躁,縱然是奸計,穀中藏著敵人總不會有假,更重要的是,青鸞會不會也在那裏?
應該說皇兄的信還是很管用的,洛憑淵召來沈副統領,下令暫緩原定兩天後的行動。他反複告誡自己,十年都等了,何妨多待幾日;然而隻過了一夜,兩條重要情報接連傳來,他好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開始起伏不定。
第一個消息來自一名本地郎中,醫術小有名氣,曾多次為幽明道手下看病。靖羽衛本來沒太在意他,誰知在例行審訊時得到供述:曾經被蒙上眼睛,用馬車送到不知在哪裏的山間居所,病人是一名偶感風寒的女子,當時沒有看到麵容,但丫鬟稱她為青鸞姑娘。
第二條消息卻是在彌雲穀附近的山澗中,發現了一具年輕女屍,少婦打扮,簪環齊全,被人一刀隔喉。
洛憑淵坐不住了,先是親自審問了郎中,確定對方不是在說謊編造,而後又驗看那具屍首,女子生前應該麵容姣好,而今血已經流盡,膚色青灰,頸上的創口在溪水中浸得發白。
似是而非的線索在腦海中連接,死者的麵孔仿佛換成了青鸞,他心裏隱隱發寒,魏無澤陰狠莫測,對婦孺也毫無憐憫,萬一同樣的命運落到青鸞身上,自己做什麽都來不及了。
思來想去,枯等不是辦法,縱然不能立即發動清剿,至少也該潛入北峰山,摸清敵人的底細。他掛念青鸞已久,想到她多半就在山穀中,盼望自己前往相救,心裏一下子熱了起來,竟然一刻也不願再耽擱。
屬下們都認為這般做法太過行險,紛紛勸阻,表示需要進一步探明敵情的話,派遣得力高手便是,實在用不著五殿下親自上陣、以身涉險。然而寧王打定了主意,哪裏聽得進去。
關禪勸道:“陸公子,主上明日便至,又再三叮囑莫要輕舉妄動,難道一天也等不及?”
提到靜王,洛憑淵終於有些猶豫,皇兄不惜抱病前來,說明事態絕不單純。他無奈坐回椅中:“好吧,那就再緩一緩,等明天皇兄到了再說。”
眾人鬆了口氣,但危機遠遠未曾過去,幾個時辰後,探子飛馬來報,又是一具女子屍首順著山澗漂了下來,同樣是一刀斷喉,相比上一具,身上還多了一處處鞭打鐵烙的傷痕,血肉模糊,死狀甚慘。
這一回,九頭牛也拉不住寧王了,就算彌雲穀是龍潭虎穴,也必須闖一遭。
沈翎提議調集兵馬封鎖北峰山,被洛憑淵否決了,幽明道盡是些亡命死士,動靜一大,青鸞的處境會更加危險。
“今晚就去,趁著夜色入山探查,明天還來得及到碼頭接一趟皇兄。”他說道,“沈副統領不放心,帶些人手接應便是。”
沈翎隻得遵命,關令主和白清遠對視一眼,都是無可奈何,五殿下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多半存了虎口奪人的心思,弄不好就是一場硬仗。
“我和小白也一起去。”關禪歎氣,“隻是請陸公子務必以自身安全為念,一旦情勢不對,當退則退。否則萬一出了什麽事,我等對宗主可是沒法交代。”
洛憑淵一口答應,此行人數貴精不貴多,關白二人各懷絕學,能夠同往再好不過。他選了八名武功高又機敏的部下,關禪帶了兩名淩虛子弟,另有四名玄霜暗衛。一行十餘人匆匆吃過晚飯,都換了夜行裝束,加上靖羽衛找來的向導,全部上馬出發。
出城十裏,道路上已不見行人,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一輪圓月掛在墨藍的天穹。洛憑淵忽而想起,一年前的今晚,自己正在霧嵐圍場的火堆旁飲酒談笑,也是在那一夜,第一次見到靜王病勢發作,拖拖轉轉,時間如飛梭流逝,每一個月中卻總是過得分外緩慢艱難。不知皇兄這會兒是否還好。
同一時刻,運河水道一艘客船中,洛湮華靠在床鋪上,也正眺望斜掛江天的月輪。也難怪奚大夫生氣,從下午起,身體又開始不爭氣地發燒,船艙內外盈滿濃鬱的藥氣,穀雨用銅盆盛了江水,替換著幫他用濕布巾覆在額頭,一條條很快就被焐熱。
解藥雖然已經服下,但他有預感,今晚肯定不會好過。
正在出神,秦肅從艙外進來,將手中的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又合攏被江風吹得半開的木窗,隻留下一線透氣的縫隙。洛湮華看著他的動作,莫名地有一絲歉疚,這一年多,阿肅不是戰場奔波,就是陪著自己經曆各種變故,實在沒幾天舒心日子。
心裏有些紛亂,他伸手端起藥碗,秦肅忽然開口道:“當年的事,何苦還瞞著五殿下。”
洛湮華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將碗送到唇邊喝了一口,隻覺出奇地苦。
“阿肅,”他說道,“事隔多年,在你看來是何苦,在我卻是何必。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不要讓憑淵知道麽?”
“五殿下有心結,恐怕為奸人所趁。”秦肅簡單地說道。
洛湮華沒有馬上回答,青鸞的確是洛憑淵的心結,倘若順利救回,或許往日的陰霾能夠隨之消散,但那是最理想的情形,事實上,青鸞不比慕少卿,能夠平安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越是急著尋找,越會加倍害了她,但是這些隱約的想法,他沒有辦法告訴弟弟。
“憑淵承擔的東西已經很多,如果他相信我,不說也沒有影響,如果他不信,說出來更是沒意思。”他最後道,“阿肅,過往如同雲煙,我實在不願提起,你答應我,不要告訴憑淵,好麽?”
兩個人的目光相接,秦肅點點頭,不再說話,等靜王喝完藥,接過空碗走了出去。
阿肅好像不太高興,洛湮華慢慢躺回床上,感到頭昏昏沉沉,自己也許是有點任性了,他自嘲地想,別看話說得雲淡風輕,倘若當真不在意,何須急急朝杭州趕,一副方寸大亂的樣子?
北峰山算不上崇山峻嶺,但草木豐茂,山勢曲折,早年納蘭玉就曾藏身山中小廟,向南宮琛傳授梵音術。月光灑下銀輝,洛憑淵十餘騎在向導的帶領下悄悄深入,月過中天時進山,再一個多時辰就到了彌雲穀周邊。
彌雲穀不算很長,山壁峻峭,穀口狹窄,是典型的進易出難葫蘆形狀。從外麵看去,穀內黑沉沉一片,四下裏見不到人跡,唯有山澗汩汩流淌的水聲和蟲鳴之聲。
“陸公子,此處地形險要,不宜貿然入內。”關禪壓低聲音道,“不如我們稍作休整,先探明周圍山壁上有沒有埋伏,再作計較。”他經驗豐富,又曾在歸雁峰裂穀伏擊遼兵,一看環境就已心中有數。
洛憑淵也感到彌雲穀用於圍困設伏簡直得天獨厚,他雖然心急,但也不是愣頭青,於是點頭同意。十餘人當下分頭行動,玄霜暗衛負責攀援而上,觀察兩側山壁,靖羽衛搜尋附近有無敵蹤,關禪帶著兩名淩虛弟子到穀口查看,餘下白公子陪著寧王原地等待。
圓月漸漸西沉,夜空中偶爾傳來幾聲猿啼,間或布穀鳥的鳴叫,小半個時辰後,靖羽衛陸續回稟,從倒伏的灌木叢和踩斷的草莖判斷,山穀一帶時常有人出沒,還發現了通向穀口的新鮮足印和車轍印,與探子之前呈報的內容相符,但所有的痕跡都指向穀內,在外側沒有其他收獲。
暗衛們和關令主還沒回轉,洛憑淵稍感焦躁,再等下去,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他轉過頭,無意中瞥見帶路的向導縮在一邊,好像很是害怕。
這名向導是靖羽衛雇來的山民,麵相憨厚,洛憑淵心想,方才倒是疏忽了,此人不諳武功,等會兒交起手,說不準要被殃及性命,於是拍拍身邊的楚桓,做了個手勢。楚桓會意,摸出五兩銀子走過去,“你可是住在附近,這是陸公子給的,回家去罷。”
向導接了銀子,滿臉感激,一路上眾人對洛憑淵執禮甚恭,他也知道眼前的年輕公子定然是一位貴人,急忙叩謝,又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麽,小聲說道:“好教公子爺得知,小的從前聽村裏老人說起過,沿著這穀外的山澗往上走,快到盡頭的山壁上有一處秘洞,能通到山腹裏。”
洛憑淵聞言一喜,“你可找得到那洞穴的所在?”
向導搖頭:“小的不知,都說百多年前有一夥山大王住在裏麵,但近幾十年都沒人進去過,早就弄不清位置了。”
靖羽衛不免失望,洛憑淵卻想起兩具在山澗中發現的屍體,或許就是殺手從秘洞中出來,順手拋棄到溪水中。他站起身:“你們稍待,我上去看看。”
他的武功還在眾屬下之上,大家不好攔阻,聶寂巒提出跟著同去,也被寧王製止,“不必,我片刻即回。”誰也沒注意到,那向導已低著頭緩緩退開,一張木納平凡的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神情。
昨日才下過一場透雨,彌雲穀水聲潺潺淙淙,沿山而下,時深時淺,時緩時湍。洛憑淵展開輕功,踏著被水流衝刷過的大小山石縱掠而上。他的身法輕捷飄逸,如一隻月光下展翼的大鳥,一刻光景已經行出數裏,心裏卻暗暗納悶:溪水環山奔流,何處才是盡頭、自己忘了問清地點就動身,豈不成了亂走一氣。
雖然犯嘀咕,但要就此無功折返,他又不甘心,多日未曾舒展筋骨,此刻索性提氣全力施為,內息流轉,腳下也跟著越奔越快。
再掠出裏許,山澗一個轉折,迎麵突然現出一塊數丈高的巨石,橫架在溪水上方,將去路封得嚴嚴實實。
莫非村民口中的山澗盡頭,指的就是這一帶?洛憑淵停下腳步,借著漸漸淡去的月光四顧。山壁陡峭,蔓藤草木叢生,渾然看不出哪裏像有洞穴或入口。他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匕,割開幾處雜草,下麵或是泥土,或是山石。
慢慢走出丈許,藤蔓之下,赫然是一片極大極寬的嶙峋石麵,洛憑淵正想倒轉短匕敲擊幾下試試,身形忽然定在了原地。隱隱綽綽,有低而模糊的語聲傳到耳中,距離很近卻又發悶,在空山中分外詭異,竟是從麵前石壁另一側,也就是山腹中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