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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六月裏,西湖中荷花盛開,水色凝碧,舟舫在清波煙雨中穿行,湖光山色宛若浸在水中的錦繡畫卷,鋪展入眼簾,繁盛秀麗得不似人間。洛憑淵輕騎簡從到了杭州,第一晚就住進西湖畔的明月樓。


  蒹葭白鷺,空明流光,這裏是挽音令主江晚璃的地盤,踏入園中,到處能聽到清幽的琴箏和如珠的琵琶語,還有身姿輕盈的少女在亭台間翩躚進出,遠遠望去,纖腰如柳,絲帶飄飄,讓人恍若置身瑤池。如果被禦史知道了,又是一條上本參奏的現成過失,但以此行的目的而言,明月樓的確是一處隱匿行跡的好所在。


  作為餘杭實力最強的望族,閔家的族人子弟通過科舉入仕還是近三代的事,在朝中的根基及不上金陵邵家,但論起家資巨萬,財力雄厚,邵家卻是難忘項背。


  洛憑淵一路行來,看見官道兩旁連綿的桑陌,就會想起閔家通過壓低生絲的價格和勾連官府,半買半占地吞沒了多少良田,使得農戶隻能去做佃戶。同樣的事發生在禹周各地,富甲天下的蘇杭或者好些,但換做比較貧瘠的州縣,失去田地的百姓流離失所,國庫日漸空虛,遇到戰亂或災年,不知生出幾多人間慘劇。所以清賬田畝不容延誤,勢在必行。能如金陵府一般平和進展是最好,如果閔家堅持阻撓,他唯有下重手殺雞儆猴了。


  數月來,為了了解民情,五殿下在金陵和杭州各設了一處清田箱,命靖羽衛日夜值守,隻要事關田畝,所有百姓都可投書申訴情由,不敢留名可以匿名,不敢白天來,允許夜晚偷偷摸摸。自從金陵府取得進展,投入杭州清田箱的書狀大為增加,洛憑淵覺得單是閔家,即使不追究串謀官府的罪狀,至少半數以上的田產也需收沒,重新分配給失地的農戶。


  隻是在采取最後手段前,還得保持耐心,明麵上該下的功夫不能省,暗地裏也需要掌握更多實據,方能師出有名,雷霆一擊。


  是以來自洛城的戶部主簿、書辦依舊在與杭州府衙、縣衙的刀筆吏不懈糾纏扯皮;金陵驛館仍按時發來五皇子催問進度的公文。餘杭士紳不甘示弱,代表父老鄉親上書陳情,表示本地農戶大多早已轉行去做了織工,過度清查恐會導致外地佃農無地可種,影響安居樂業的大好局麵;杭州知府也上本啟奏:一地有一地的情況,萬一丈地間接造成來年杭綢產量減少,豈非得不償失?朝中應和之聲不在少數,至於含蓄或不含蓄地說寧王年輕、莽撞、急於立功的,就從來沒斷過。


  洛憑淵對外界諸般紛擾都不放在心上,丈田與平亂同時進行,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靖羽衛在淇碧的協助下緊盯追查,幽明道的蹤跡若隱若現,他的目光正投向城西一道山穀。


  字啟皇兄:魏賊經營日久,城內外皆有據點,現初步鎖定三處,定於三日後襲剿。我亦將前往城郊北峰,望能一舉直搗巢穴。憑淵。


  一隻信鴿將手書帶到靜王手中,此時距離寧王前往餘杭已過去七八日。


  杭州潛流匯聚,金陵卻逐漸歸於平靜。洛湮華遵照醫囑在懷壁莊養病,但不知為何,這些日子他總有些心神不寧,故而琅環事務都交給了朱晉,杭州傳來的情報卻仍要每天親自過問。


  北峰山位於杭州城郊三十裏,洛憑淵瞄準突襲的地點是一道山穀,位置隱秘,或許的確是魏無澤的重要巢穴所在,但地勢險峻的山穀往往也是誘敵深入、包抄伏擊的天然憑依。如果說還有其他令人不放心的地方,那就是魏無澤一向難覓首尾,而今次搜尋過程雖然也發生了一些波折,進展卻明顯比過往順利;而另一方麵,許是迫切想要達成心願,素來沉得住氣的寧王這一回的部署多少有些急躁。


  洛湮華給皇弟回了信,他不好將擔憂說的太直白,隻能著重叮囑:無論遇到什麽情況,一定保持冷靜,絕不要輕易深入,尤其不可涉險親身入穀,切記切記。


  次日清晨,朱晉走近書房時,看見案上鋪設宣紙,宗主正在執筆作畫。靜王有晨起寫字的習慣,水墨丹青卻很少見,偶爾提筆,不是突然起了興致,就是格外需要靜心。他沒有出聲打擾,安靜站在一旁,看著一幅寫意山水逐漸呈現。


  “阿晉來了,坐下說話。”洛湮華落下最後一筆,含笑回身招呼。


  兩人到窗下對坐,朱晉回味那副剛完成的畫作,墨色濃淡合宜,用筆不多,然而山水相接,重巒綿延,有種說不出的幽深意境,仿佛高山流水中別有洞天。他忍不住想,畫如其人,主上若是少些含蓄收斂,多幾分張揚淩厲,或許就不至病得如此嚴重;然而如果當初不曾隱忍,琅環而今又將如何?不管怎樣,等到宗主與寧王重返京城,就到了申冤的時候,大家都不用繼續忍耐壓抑了。


  他吸一口氣,平複自己瞬間澎湃的心情,這才沉聲稟道:“主上,雨聆從前的鴇母找到了,經過辨認,那個可疑女子果然就是霍煙。”


  “霍煙。”洛湮華不期然重複了一遍,初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紀庭輝口中,將近一年前。琅環曾經以秦淮河畔的藝館雨聆為線索,盡力搜尋霍煙的下落,最終蹤影不見;然而就在自己和洛憑淵全力追查幽明道之際,她卻突然出現了。


  大約就在上旬,每隔一兩日,總有一名身穿月白布衣的年輕女子提著花籃在懷壁莊附近徘徊,叫賣茉莉、玉簪和劍蘭,她的形貌與當初從雨聆取得的畫像有七八分神似,因而不久就被認出,容飛笙於是將人半請半強製地扣了起來,也有兩三天了。


  “情況如何,還是一言不發?”靜王問道。


  “遵照主上的意思,誰也沒有難為她。確認身份後,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朱晉答道,“她說,隻要我們放走項延樊,她就將知道的一切坦然相告,否則寧死不會吐露一個字。”


  “如此說,她是為了項延樊而來。”洛湮華微微蹙眉,“阿晉,你怎麽看?”


  在萬劍山莊一役生擒的刺客中,項延樊是唯一一名原屬幽明的舊部,而非魏無澤後來網羅或訓練出的手下,換言之,在背叛發生前,他曾是琅環中人,身手也遠在那些死士之上,當日還是玄霜以劍陣圍困,才最終將其擒住。


  審訊過程中,一些死士求死,另一些招認,項延樊卻始終保持緘默,不發一言。由於身份特殊,其他犯人都交給了靖羽衛,唯有他還留在琅環手中。


  “以霍煙的年歲,十年前還是稚齡,屬下猜測,她的父輩親人很可能是原幽明的下屬,因而與項延樊關係親近。”朱晉沉吟說道,“但是敢於到懷壁莊自投羅網,實在不似一個弱女子會有的作為,我懷疑其中有詐。”


  “或許內裏有蹊蹺,也或許是有苦衷,但她的膽氣確實勝過尋常女子。”洛湮華微微一笑,“也罷,就讓霍姑娘去見項延樊一麵,然後帶來書房,我有話問她。”


  朱晉沒想到宗主對這件事如此重視,竟要親自詢問,頓感驚訝。他心裏很想反對,幽明的拿手本領是刺殺,即使霍煙看上去不像有威脅,也不宜讓主上置身風險。但是靜王已經吩咐下來,盡管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他也隻好奉命而去。


  霍煙約莫二十出頭年紀,是個纖巧嫋娜的姑娘,著一身月白衣裙,烏油油的長發隻別一根簡單的銀簪。她臉上有一絲防範的敵意,似乎很明了自己的處境,進門後朝靜王微一福身,並不說話。


  洛湮華見她眼睛微紅,像是剛流過淚,沉思問道:“霍姑娘,項延樊是你什麽人?”


  “項叔是我的親人,他本已退下來,是為了我才接下尊主的號令,前去萬劍山莊。”霍煙朝他凝視片刻,才慢慢答道,聲音婉轉,帶幾分吳儂特有的軟糯,本應十分動聽,然而音調和表情都有種異乎尋常的冷漠,反而令人很不適應。


  洛湮華熟悉這種神態,當掙紮與哭泣都無濟於事,餘下的就唯有近乎麻木的默然了。


  “你有沒有想過,憑你一個姑娘家貿然前來,非但不能讓琅環放人,連自己也要成為階下囚。”他說道,“嚴刑之下,木石也會開口,又談何與我交換條件?”


  “至多不過一死而已,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霍煙冷冷說道,若是旁人言及自身生死,總不免或慷慨、或畏縮,然而於她口中道出,卻仿佛事情本來如此,再普通平常不過,“我知道的情報遠比項叔要多,相信也正是琅環迫切需要的,否則將宗主何必紆尊降貴,親自見一名煙柳館閣女子?聽說您和寧王殿下早已搜尋過我的去向,不是麽?”


  說著,她唇邊現出一絲輕嘲:“霍煙已沒有什麽可失去的,當然無所懼怕。江宗主倘若對刑訊逼供有把握,不妨一試,隻要您耽誤得起時間。”


  朱晉見她越說越無禮,皺眉喝道:“住口!宗主麵前,豈容你放肆胡言!”心裏卻暗暗戒備,聽這女子之言,話裏有話,別有深意,難道寧王在餘杭的行動已經泄露?還是她真的掌握了什麽關鍵內情?

  “霍姑娘冰雪聰明,每一句都切中要點。”洛湮華示意朱晉不必再議,略略思索,“我相信你不惜冒死前來,是為了保全項延樊,因為將他視作唯一的親人,才會說沒什麽可失去的;我也相信你確實了解一些不為人知的消息,或許對我、對琅環很重要。但是你弄錯了一件事。”


  說到這裏,他淡淡一笑:“我之所以在書房見你,並不是為了威逼利誘、交換條件,好從姑娘口中得到情報,因為你目前準備吐露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霍煙臉上掠過一絲愕然,,隨即恢複了冷漠,她來之前早已想到各種可能性,如果憑三言兩語就能取信琅環宗主,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如此,江宗主為何還要撥冗見我?”她問道。


  “因為我從洛城動身前,有人輾轉相托,希望江南之行能設法找到你。”洛湮華從書案上拿起一封信,“本以為人海茫茫,萍蹤難覓,看來姑娘畢竟與此信有緣。”


  話題忽轉,連朱晉也大出意外:霍煙常年在江南,隻是魏無澤的一名手下而已,帝京會有誰刻意尋找她?能夠托請宗主帶信,這份情麵可著實不小。


  霍煙麵上現出疑惑,信件是密封的,她接過拆開,隻看了一眼紙寫滿字跡的箋紙,身體突然一震。她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向靜王,複又展信讀下去。


  朱晉一時弄不明白狀況,但他看得清楚,霍煙臉上現出複雜的情緒,喜悅、驚詫、悲傷,乃至憤怒,短短片刻,這個冷若冰霜的姑娘仿佛受到極大衝擊,再不能維持死水般的冷靜。信紙發出簌簌聲響,是她的手指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您真的在洛城見到了我哥哥?”好一會兒,她出聲問道,“他……他還活著?”


  聲音很輕,就像害怕一切隻是夢境,被自己不小心驚破。


  “他在雲王身邊,也曾經多次到我府中。”洛湮華說道,我臨別洛城時,他為了抵擋夷金的刺客受了重傷,但現在已經沒事了。四皇弟對他很重視,霍姑娘不必憂心。”


  從霍煙清秀的眉目中,他依稀能辨出另一個人的影子。小霍的名字叫做霍望垠,父親霍愈身手高明,是早年幽明最得力的部屬之一。七年前,霍愈奉命執行任務,遇襲身亡,同時殞命的還有兩名同伴,以及前去接應的獨子霍望垠。當時霍煙十四歲,一夕間失去了父兄,母親也一病不起,數月間撒手人寰。


  “那時候我們還住在西陲,尊主說,是玄霜殺死了父親和哥哥,或許為了斬草除根也會找上我。所以讓項叔帶我到金陵安身,慢慢等待複仇的時機。”霍煙的牙齒打著顫,聲音發抖,“爹爹被送回來時,身上有很多刀劍傷口,哥哥的屍身卻被火燒過,麵目焦黑,原來真的不是他。下手的也不是玄霜,哥哥信裏說,發生了一場火並。”


  靜王默然不語,年初時洛臨翩請玄霜幫忙訓練身邊唯一的影衛,而後一段日子,小霍的身世來曆就陸續通過秦肅和其他暗衛傳到自己耳中,隻是變故不斷,一直沒來得及好好見一次。及至臨行前,傷勢未愈的霍望垠拿出了一封早已寫好的信,請求昔日宗主代為尋找流落江南的妹妹。


  據小霍所言,十年前跟從令主反目時,多數幽明的部署還不了解前因後果,更沒有機會仔細考慮,就在積威和半騙半激下匆忙行動;而後時日推移,叛離已成事實,信念不再,後退無路,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與過往的琅環同伴相互仇殺,欲罷不能的固然有,心灰意冷、但求從此退隱的也不在少數。霍愈當年就向魏無澤提請求去,欲帶著妻兒隱姓埋名,過遠離江湖的日子。已成為陰使的魏無澤同意了,條件是退出前執行最後一次刺殺。火並就發生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偷襲來自同去的另外兩名屬下,他們說,陰使不希望背叛者活著回去。小霍其時年不過十七,心思靈敏,放心不下溜去接應,卻沒能救下父親的性命。


  “你哥哥詐死逃走,養好傷後曾經試著回頭找你,但你已經被帶到江南,不知去了何處。他不敢漏出行跡,否則你們兩人都會有性命之憂。”洛湮華說道。沒有足夠的力量,帶給唯一親人的就隻餘危險,小霍後來咬牙遠走,跟著一支商隊穿過邊境,曾走到夷金的都城大梁,也曾遊蕩在魚龍混雜的三國交界。


  霍煙緊緊咬著嘴唇,像是竭力要讓自己平靜下來:“果然是尊主,這些年,我也懷疑過。但是我不能對別人說,甚至連想也不敢多想。就算證實了,我又能做到什麽呢?”她的聲音破碎而零落,“爹爹隻是想停手,想護著我們遠遠離開而已,項叔也一樣,為什麽在尊主眼裏就成了背叛?死有餘辜?為什麽到處都沒有生路?”


  “魏無澤多年訓練死士,用威嚇和恐懼告訴他們,不能取勝就唯有死之一途。但是被我們擒獲的死士仍有半數不願自盡,寧願選擇如實招供。”洛湮華靜靜說道,求生畏死是人之天性,魏尊主用再多手段也不能抹殺。霍姑娘,小霍幫過我很重要的忙,你既然來了,就安心住在懷壁莊,待到此間事畢,隨我一同返京,你哥哥正在洛城等你。”


  他頓了頓:“我不能允諾放項延樊自由,但他可以留得性命,日後仍有相聚之時,不知你可願信我?”


  霍煙看著手中信箋上熟悉的筆跡,末尾畫著一個塗鴉般的圖案,卻是幼時兄妹之間玩遊戲時約定的暗號,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哥哥還活著,千真萬確。往事如煙飄過眼前,雙親仍在時的幸福歲月,最後一次與兄長告別,看著他的身影隱沒在小巷盡頭,接二連三自天而降的災難,滅頂般的悲傷與仇恨,秦樓楚館中麻木漂泊的數年光陰……她何嚐不是一名死士,懷著必死之心來到懷壁莊,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怎麽也沒想到能夠絕處逢生。慢慢抬起頭,琅環宗主的目光沉靜如水,裏麵並沒有所謂的悲憫或同情,但她卻覺得,這個人什麽都明白,能夠了解自己內心深處所有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霍煙的眼睛裏漸漸蓄起淚水,努力忍住抽泣,低聲說道:“哥哥信任宗主,我自然也信。”


  洛湮華微笑,示意朱晉安排她下去休息。


  霍煙將信珍而重之地收進懷中,深深行了一禮,待要離去又停住腳步:“宗主,霍煙此來,確是自願以性命為賭,盼望換得項叔一線生機;但同時也奉了命令,魏……尊主要我向琅環透漏一項消息,還要竭盡全力使您相信是真的。”


  她略略回想:“內容就是,幽明道的總據點在杭州城北三十裏,北峰山彌雲穀一帶的山腹中,青鸞姑娘也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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