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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江南地界,金陵府城,邵家大宅裏的家主邵青池此刻也在書房裏思量,對麵坐著請來密談的莊世經。


  “昨日趙同知有書信送到,姚知府恐怕要頂不住壓力。”邵青池指了指桌上的信函,搖頭歎氣,“寧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隻要進度稍緩,板子說打就打下來,實在是斯文掃地啊!”


  又道:“聽說姚知府愁得唉聲歎氣,天天拉著師爺商議如何應付,頭發都白了一片。”


  “知府大人上有皇命壓著,下又怕得罪士紳,當然要愁眉不展。”莊世經笑道,“如今我也算得邵兄的師爺,不知東翁觀望了半月,作何感想?”


  “盛予莫要說笑,我可當不起你的東翁。”邵青池苦笑著擺了擺手,“我何嚐不是進退兩難,這位五殿下有備而來,油鹽不進,一般的法子對他都不管用,還得請賢弟幫著想想對策。”


  莊世經笑而不言,說話聽音,看得出邵青池經過一連串的試探和觀望,已然銳氣大挫,萌生了幾分退意。


  “在百姓眼中,清丈田畝乃是還利於民,五皇子又是依循國法,奉旨而行,手段還在其次,最重要的一點是占住了大義。”他慢慢分析道,“恕我直言,你們縱然再多委屈不滿,倘若不能尋到弊端或者抓住他的差錯,也注定要落在下風。再說,世家大族也不是鐵板一塊哪。”


  他的神態中有幾分意味深長,邵青池默然不語。寧王正式露麵當日,他也在金陵府一應官吏士紳之中,洛憑淵給他最深刻的印象並不是年輕俊美,而是那種淡然而果決的氣質,這樣的人一旦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極難被他人動搖或左右。相較擅長寵絡人心、利益交換的太子,或許稍嫌稚嫩,卻必定更難對付。


  而連日來的情形也印證了他的想法。五殿下請柬不收、名園不住,送去美貌的女史磨墨添香,轎子連驛館邊門都進不去就原樣抬回。無論攬盡世間風流的秦淮畫舫,還是峨眉纖腰的江南麗色,在這位年輕皇子麵前仿佛都失去了誘惑。


  反觀正事,寧王對江南田土的了解程度以及對整體事態的控製力卻令人瞠目,難對付程度遠超預想。舉凡金陵府治下的數萬頃地畝,事無巨細早已摸清,絕非戶房可以托詞搗鬼。


  眾士族大戶本來議定以拖字訣為主,辦事要遲緩、困難要放大,每一件可有可無的細節都須大費周章,隻要拖得遠道而來的五皇子沉不住氣亂了分寸,就等著朝中的禦史言官層出不窮發動攻詰吧。


  然後大家發現,人家寧王殿下帶來的戶部吏員沒一個是吃幹飯的。下船不過兩天,各縣各鄉的地塊已被劃分清楚,指派專人分頭緊盯當地戶房,伴隨一整套日期安排、獎懲措施,嚴密得簡直不留空隙。


  世家大族於是又祭出第三招,派一群有功名的舉子、生員到驛館外堵門請見,向圍攏看熱鬧的人流大聲宣講:正值農忙時節,本應專注耕織的金陵百姓卻被重丈田畝弄得煩擾不堪,耕地對家家戶戶都是頭等大事,焉能急於一時、要細查也應等到秋收完畢,如今五殿下催逼甚急,豈非違背了朝廷體恤民情的美意,反將好事變作了壞事?


  在有經驗的官吏看來,讀書士子是最難應付的一種人,軟不得硬不得,稍有不慎就遭到士林群起而攻,留下難以抹去的汙點。第一日,儒生們的慷慨陳詞果然引起了圍觀和議論,五皇子也真沉得住氣,任憑他們在門前折騰了三個時辰,除了派幾名下屬出來勸解,隻作不理。第二日,同一撥生員又意氣風發聚到驛館門外,這一回,他們被請進一間軒敞的大廳,出來招待的不是戶部官員,更不是寧王殿下本人,而是另一群歲數相仿的年輕士子,聽口音多為湘鄂人氏,彬彬有禮地拱手見禮:“道理越辯越明,我等遊曆到此適逢其會,願與金陵的才子作一日論戰,任由本地父老旁觀。五殿下說了,若是仁兄們真的有理,他自會考慮各位的意見。”


  當日驛館周邊自有一番盛況,門裏門外人頭攢動,擠滿湊熱鬧的百姓,廳堂中唇槍舌劍,生員對生員,江浙對湖湘,最大的區別在於,上陣的金陵才子們多是大戶子弟,十指不沾陽春水,更不可能幹農活;而人家卻大都出身寒門,飽嚐疾苦又諳熟農桑,激烈辯論下來,勝負也就可想而知了。人們很快聽聞,這些幫著寧王辯理的學子們,來自洞庭湖畔的著名書院瀟湘榭。


  …………


  邵青池原以為,寧王統管靖羽衛,自身又是武功高手,遇到問題定然忍不住要簡單粗暴、動用武力,自己就有了大舉進攻的借口。孰料幾輪過招下來,五殿下別說逞血氣之勇,簡直文質彬彬,令人有種看不透深淺的挫敗感;而整體做派,更是超乎年齡的低調務實。他這才相信,傳說五皇子文武全才,竟不是浪得虛名,自己還是小覷了對手。


  其他大族大概也產生了類似想法,幾位家主的態度開始曖昧,盡管有意掩飾,邵青池仍覺察到他們言語中的閃避和猶疑,畢竟大家都有偌大家業、親族子弟,既然沒有勝算,誰願意敬酒不吃吃罰酒,開罪一位前途無量的皇子?


  “郡亭,論聲望文采,你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名士,金陵城中徐家、龐家也奉你馬首是瞻。”郡亭是邵青池的號,莊世經見他不說話,先是恭維了一句,才接著道,“但觀如今行事,你已不宜繼續蹚渾水。人雲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寧王不是普通的過江龍,他有琅環相助,江浙蘇鬆,處處皆有應援。你可知我先前為什麽將一場武林大會看得如此重要,又為何近段時間一個主意也沒給你出?”


  他歎息一聲,“因為大勢已去,寧王幫助琅環贏下了試劍大會,意味著在江南地界,靜王的潛在勢力徹底壓製太子。而在朝中,失去太子的支持,薛鬆年日漸孤掌難鳴,無力扭轉局麵,無論明裏暗裏,你們都注定爭不過!”


  邵青池聽得心驚,他一屆文士終究難以理解江湖中事,早前莊世經建議找南宮家幫忙,從純鈞寶劍入手,他還為此很是籌劃探聽了一番。結果武林大會風雲變幻,非但寶劍仍穩穩留在寧王手中,南宮世家的長公子竟遇襲身亡了,據說是參與了陰謀。


  經此挫折,他對莊世經的信心不免有所下降,也就不常找他詢問意見。但此刻,聽對方將形勢分析透徹,又不禁生出了些許佩服。


  “既然早已認定必敗無疑,怎地拖到現在才講。”他保養得宜的臉上聲色不動,淡淡說道,“莫非你莊盛予還想在抽身退隱前看場好戲?”


  他沒忘記,莊世經說過要在江南暗助太子一臂之力,言猶在耳,瞅見風頭不對就要全盤放棄,未免顯得缺乏風骨,因此話意中不覺帶上一絲嘲諷。


  “非也,非也。我說爭不過,乃是建議邵兄無需在清賬田畝上過於執著,尤其不可為賭一口氣強行出頭,畢竟邵家還有把柄捏在五殿下手中。”莊世經搖頭道,“真是不識好人心,自始至終,不才可全是在為你著想,不任由兄台親自上陣交幾回手,這些話說了也是白說。至於我,誰說要抽身了?”


  他的語氣忽而轉為嚴肅,雙目炯炯:“世間萬象,莫不是凶藏吉,吉藏凶。過往一年,太子由盛而衰,其中一個最大的失誤就在於誤認為靜王與寧王不和。而實際上,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間固然存在裂痕,卻也不無情誼,並非不能為了實現各自目的選擇聯手。寧王初涉朝政,亟需靜王指點支持,靜王也借助寧王掩護在君前斡旋,兩人之所以能夠配合默契,正是因為需要一同對付太子這個大敵。而今太子已成明日黃花,寧王卻攻城略地,一天天炙手可熱,地位再非原先可比,他與長兄的關係也將由合作轉為相爭,加上原本的嫌隙,兩人的平衡還能維持多久?實不相瞞,我從乘船下江南起,就在等待而今的時機了!”


  邵青池聽著昔日同年侃侃談論幾位皇子的運勢起伏,心底漸漸升起一股包含警惕的寒意,竟有心驚肉跳之感。他分不清莊世經究竟是真的有把握,打算翻雲覆雨,還是僅限於故弄玄虛,但無論哪一種,都令人本能地感到危險。


  “蒙賢弟高見,看來我確實眼界短淺,過於固執了。”他謹慎地說道,同時思考該如何岔開話題,結束正在脫軌的對談。也是在這一刻,他最終下定了決心:寧可在清丈田畝上退讓一步,也要息事寧人,避開皇子間爭鬥的漩渦,裏麵的水實在太深,邵家蹚不起也沒必要卷入。


  “一時興起多說了幾句,倒是將你驚到了。”莊世經察言觀色,哪裏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拈須說道,“不必擔憂,其實叨擾了這些日子,我已準備辭行,過兩日就要離開了。”


  邵青池頓時又有些掛不住,自己的態度表現得太明顯,倒似膽小怕事一般,連忙出言挽留。


  “邵兄勿要多想,金陵已將風止浪歇,我留下來也無甚作為,確實是打算告辭的。”莊世經並不在意,撣一撣衣袍,起身正色道,“你我並非同道中人,郡亭兄恃才傲物,雖不乏計謀,但骨子裏還是個走正道的君子;而我莊某人卻是一名謀士,行的是詭道,謀算的是人心,時候一長不免要連累於你,現在別過,他日或有殊途同歸之時。”


  話說得這般坦白,邵青池不好再留,心裏卻像放下一塊大石。他問起對方意欲何往,莊世經也不隱瞞,笑道:“杭州,閔家。”


  在最先實施清丈田畝的江南兩府中,金陵府盡管同樣波瀾時起,但進展卻比杭州府來得順利,或許是由於金陵的士族之首邵家已開始軟化退讓,而杭州的閔家卻仍在堅持抵製的緣故。


  要世家大族將已經占到手的良田平白交還,就如逼著他們割肉,過程必定百般不願、苦大仇深。據說邵家的家主邵青池也是由於族中子弟不爭氣,被寧王拿捏住罪名,為了全族著想才不情不願地選擇妥協,而閔家不僅同樣根深葉茂,而且白占的田畝數量遠比邵家龐大,較量起來簡直不是虎口奪食,而是虎口拔牙。


  六月初,洛憑淵見金陵這邊已步入正軌,進展得井然有序,決定趕往餘杭。他之所以行程匆匆,除卻為了盡早完成政務,急著擒拿魏無澤也是重要原因。萬劍山莊一役,活捉了十幾名死士和殺手,經過審訊、追蹤,終於掌握了一些幽明道出沒的線索。


  洛憑淵計算日期,自己能在江南停留的時間有限,最遲再過三個月,他和皇兄必須啟程踏上歸途。如果在那之前仍然找不到青鸞,就隻有帶著缺憾回洛城去了。


  也是在月初,琅環眾人日等夜盼,終於迎到了期待多日的貴客,夢仙穀主奚茗畫在玄霜的護送下,經過多日兼程,風塵仆仆地抵達金陵。


  懷壁莊上下甚為欣喜,洛憑淵也是聞訊大喜,靜王這一回病倒,明顯恢複緩慢,每天大半時間都在臥床將養。雖然他看起來精神尚好,但洛憑淵每次見到皇兄蒼白的氣色,總有種懸在半空不踏實的感覺。


  他對奚茗畫已經形成了某種依賴心理,看到奚穀主神色不豫地來到靜王床前,就宛如回到洛城瀾滄居,油然而生一股親切安心感,欣然轉身去籌備動身。就像初到金陵時隱藏行蹤一樣,他計劃此去杭州也要微服,暫時不亮明身份。


  心情最不好的大概就是奚大夫本人了,給靜王仔細搭過脈後,出門就是一臉山雨欲來的慍怒表情,顯然對病人的身體狀況極度不滿意。足足兩天,夢仙穀主遇到誰都沒有好聲氣,看著眾人的眼神,好似每個家夥都是坐吃山空、揮霍他辛苦心血的敗家子。


  洛湮華深知魏無澤狡詐凶戾,本來不放心洛憑淵獨自到杭州處理,但他剛剛流露出一點自己也去的意思,就被奚茗畫寒著臉,不容分說地按住了:“還想要命就休息,最少二十天,嚴禁胡思亂想、勞神耗力!你也太亂來了!以為每一次生病都能好起來,每回受損都能補回來?”聲音嚴峻無比,為了加強威懾,又冷冷道,“我將話放在前頭,江宗主不尊醫囑擅自出莊一步,本穀主轉身就走,立刻回夢仙穀去!”


  他脾氣一發作,氣場可比溫言細語的唐瑜公子強大太多了,一群下屬噤若寒蟬,紛紛向主上投去愛莫能助的目光。臥在旁邊的小狐狸抖了抖毛茸茸的尾巴,一溜煙鑽進靜王懷裏。


  “皇兄,你就放心休養一段日子,我會將事情料理妥當。”洛憑淵勸道。


  洛湮華無法,他的確稍一操勞就容易昏眩乏力,咳症也沒有好全,自知不能過於勉強,隻得讓熟悉情況的白清遠和細心機變的關禪隨寧王行事,又交代了一些細節。


  眾人領命散去,洛憑淵留下單獨說了一會兒話,也告別返回驛館。靜王喝過一碗藥,正待躺下歇息,穀雨從外麵進來:“主上,楊總管求見。”


  洛湮華點了點頭,心裏微微詫異,楊越最近都在協助寧王,明日也會一道出發去杭州,他在臨行前單獨求見自己,不知有什麽要事。


  “殿下,冒昧求見,耽誤您休息了。”楊越進來施禮,樣子略顯拘謹,從他跟隨靜王一年多來,已很少出現這樣的神情,“屬下是記掛著一件事,不知怎地有些擔心。”


  他頓了頓:“聽聞那個人已經住進了閔家宅邸,被待為上賓,看來確有幾分本事。”


  “那不是很好?若是泛泛之輩,也做不了太子府中的第一謀士。”靜王頷首,“過去一個月,因他暗中幫忙,我們省去不少周折,我想邵青池肯早早知難而退,其中也有莊先生遊說之功。”


  “隻是,殿下,”楊越遲疑一下,斟酌著字句,“莊世經終究曾受太子禮遇多年,為其出謀劃策。或許是屬下多慮,雖然您助他脫離東宮,可說是救命之恩,他也信誓旦旦要棄暗投明、將功補過,但是人心難測,尤其是靠陰詭謀算為生的謀士。您接下來,真的要放手任由他與五殿下直接聯絡?”


  “不然呢?”洛湮華微笑,“奚穀主又不準我去杭州,難道莊世經每次有消息,都命人先送回金陵,待我看過沒問題,再重新傳回去給憑淵?”


  楊越一時語塞,之前都是靜王派人與莊世經聯絡,再根據情況協助五皇子,處於主動的地位,而今寧王要赴杭州平亂,了解情報源頭似乎是應有之義。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擔憂什麽,到底哪裏不妥,想了想才道:“是屬下逾越了,就是在洛城時接觸幾次,總覺得此人野心勃勃又能言善辯,有些危險。”


  他停頓一下,又低聲道:“五殿下,如今待人接物是越來越成熟,也愈發受擁戴了。”


  靜王沉默,在身邊來去的下屬中,唯有楊越仍然稱自己為殿下,而不是主上或宗主,即使已辭去大內侍衛副統領的職位,仍然遠比久居江南的琅環部屬更懂得宮廷權謀的莫測與殘酷。想必是感覺到了什麽,才不顧僭越出言提醒。他不自覺地望一眼屋梁,阿肅應該也是懂的,隻是不說而已。


  其實他並不覺得憑淵有什麽變化,在自己身邊時仍然那樣愛問問題,皺著眉頭認真思索,又期待著讚許和肯定,偶爾露出幾分貪玩的孩子氣,還有那種自然而然的關切……或許在旁人眼中,寧王確實已展露出更多獨當一麵的氣度,碰到複雜的政務也能得心應手,更值得傾心追隨,再不是初回京時的青澀。或許隨著時日推移,一些東西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逝去,但總應有些什麽是不變的,可以留下來,一如兩人共同經曆的歲月,就像他相信憑淵,相信皇弟也同樣信任並且需要自己。


  “隻要莊世經仍然願意發揮作用,他怎樣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憑淵的想法。”他說道,盡量略去心中淡淡的悵然,“憑淵身邊注定會聚起很多人,不是胸懷韜略就是滿腹機心,要將抱負寄托在他身上。其中總會有臣屬上前慫恿,說出不利於我的諫言,隔絕一個莊世經,能有什麽意義?”


  他笑了笑:“所以楊總管不必多想,憑淵一直很有定見,他會有自己的判斷。杭州之行敵暗我明,你好好幫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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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劇情不用拉得太長,清丈田畝過程中與士族的較量就略寫了,靜王離開洛城前曾與莊世經在茶樓中有過一次見麵相談,安排他脫出東宮,當時楊總管也在場,這條小支線由於不是很重要,愉快地省掉了。努力收線中,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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