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如果說世事無常,人生總有起伏漲落,二月十五的夜晚,洛文簫無疑是從得意的巔峰一跤跌落,墮入了暗無天日的低穀,被皇帝的震怒以及隨之而來的連番懲戒壓得抬不起頭。
宮裏禁足兩個月,任憑百般求告喊冤,換來的隻有禦醫天天開方灌藥湯。及至終於得到旨意恩準回府,他欣喜萬分,以為等到了轉機,孰知東宮也已物是人非,不僅服侍的宮人被撤換大半,還有大內侍衛日夜值守監視,仍是軟禁的待遇。轉眼又是一個多月過去,見不到重新出頭的希望。
朱雀大街東側,昔日車水馬龍的東宮而今門可羅雀,既然連聖上都說了太子是過度操勞,以致內鬱外躁、精神恍惚,宜閉門靜養,那麽在宮裏再次傳旨允許二皇子病愈之前,誰敢貿然上門打擾?況且對一幹擔心被劃為□□的大小官員而言,忙著撇清幹係還來不及。
當然,能夠回到自己的府邸,怎麽也強過關在宮裏,洛文簫還不至於全然孤立無援,韓氏家族的身家富貴係在他身上,沒少東奔西走、打探疏通,加上幾名多年培養的心腹眼線,他得以斷斷續續地獲知朝野中的形勢變化。
朝中的動向很不妙,吏部、刑部已有幾名平素依附自己的官員或貶謫或免職,雖然品級都不高,卻透出危險的訊號。
令人沮喪的消息遠不止於此,他對魏無澤寄予厚望,冒著偌大風險傳信出府,安排自己人在君前進言、吹風,卻遲遲等不到洛湮華獲罪的消息,從江南送來的是琅環在萬劍山莊裏應外合、剿滅敵寇的捷報。
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告,自三國比武以來,自己一方動用了全部底牌,聯合北遼、昆侖府向琅環發動的連環攻勢已徹底失敗,連最後一波也被攔腰截斷,隻落得狼狽收場。
天不遂人願,望不到邊的等待、失望、絕望,沒完沒了地思索猜度,將太子殿下折磨得麵目憔悴,雙眼赤紅,與平日溫文和煦的形象已大相徑庭,若是被曾經圍繞著他的臣下們見到,必定會大為驚異。
洛文簫無數次回想起過往將洛湮華逼到絕境時的情形,讓對方無路可退、徘徊生死,那感覺是如此舒暢,同時他又不斷陷入悔恨,多少次,畢生大敵的命運似乎就攥在掌中,若是多加兩分力,再多下一步死手,早已高枕無憂,何至於現在惶惶不能終日?然而或是因為當時當刻心存顧忌,或是出於某種不可言說的踐踏欲,居然每一次,他都讓機會從眼皮下溜走,終致今日之禍。
一朝失勢,軒敞華麗的東宮府邸也不過是座大一些的牢籠。在庭院中一籌莫展地來回踱步時,太子心裏總會泛起近乎怨毒的恨意,恨無情打壓自己的父皇,恨將自己送上雲端下不來的韓貴妃,恨一心想著貓玩老鼠卻一再功敗垂成的魏無澤,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安王,對於與自己作對的洛臨翩和洛憑淵,更要加上十倍百倍的怨恨,自然,在長長的怨恨名單上,排在第一位的始終是洛湮華。
至此,麻煩才剛剛開始,洛文簫還沒來得及化解情緒,從巨大的打擊和失落中回神,更多的不利消息已接二連三,洶湧而至。
五月上旬,科道言官遞本揭發,金州通判張炳彥去歲曾以納貢為名,縱手下軍士強占城西采石場,說是采選石料,實則在裏麵大肆煉銅鑄造私錢。
張通判與原壽安伯有些不遠不近的親戚關係,而眾所周知,壽安伯去年秋天之所以被一紙詔書褫奪了爵位,罪名就是查出鑄造私錢。而深一層的原因,更能追蹤到皇爵血案和宮裏的韓貴妃身上。如今波瀾再起,矛頭直指太子。
本來風聲太緊,金州那裏早半年已收手撤退,還小心地遮掩痕跡,想不到一應作為仍是給揭了出來,而且時間、地點、數量,銅錠從哪裏來,成品又如何運走,事無大小一一列舉,顯然是調查清楚、早有準備。
私下鑄錢罪名非小,張通判又沒有爵位護身,頓時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韓家正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淡化不利影響,又有禦史具本參奏,運河臨清、淮安幾處重要河段上增設稅卡,假朝廷之名向往來商戶勒索過路銀錢,導致貿易凋敝,河道商稅連年減少。隻因背後有宗室撐腰,無人敢於攔阻,請陛下下旨徹查。
如是兩次,洛文簫的不安與日俱增,這些告發認真攤開,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卻一樁樁都衝著自己而來,而他已經今非昔比,無法像從前那樣應付裕如;繼續放任下去,眼看不止樹倒猢猻散,簡直要牆倒眾人推。
他傳信給薛鬆年,但即使是當朝輔政也不可能賭注言官的嘴,況且自從去年禦史中丞盛如弘瞞報母喪,引起皇帝不滿,禦史台的格局已大為改變,再不如過去般惟命是從。
按理說做不到見招拆招,就需從源頭著手化解,但洛文簫卻拿這個源頭毫無辦法,因為出手與他過不去的乃是雲王。看洛臨翩新賬舊賬一起算的態度,擺明要痛打落水狗,豈會買他的帳?
太子心裏明白,這是自己趁著江南之亂攻擊靜王惹出的禍端,而且很可能洛湮華臨走前就已經安排妥當,否則雲王常年駐守北境,何處得來如此齊全的證據?又怎能做到既準且狠,令人難以招架?
比坐困愁城更難捱的滋味,大概就是明知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唯有任人宰割,卻還不曉得懸在半空中的刀子何時會落到頭上。
隨著武英將軍新近收到的一封舉發信,這種痛苦已達到了頂點。一位新近到河間府赴任的參將表示,無意間發現當地巨富的私人馬場中竟而蓄有一千多匹上等戰馬,幾乎全是私下從遼人手中交易得來,疑似是替京中某位身份通天的貴人屯養的。由於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專,故而向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將軍告知並請示。
事情到了深得皇帝信任又忠心耿耿的武英將軍那裏,與直接捅到君前也沒多少差別。
太子聞訊,如遭晴空霹靂,終於恐慌無已。雲王辭去兵權,在軍中的影響力卻不容小覷,輕輕易易就能推動事態。他知道一旦徹查下去,順著一連串的鏈條,這把火遲早會燒到自己頭上,而若要問有什麽罪過比結黨幹政或通敵叛國更令上位者無法容忍,那必定就是屯兵自重,圖謀不軌了。
他無法存有僥幸,上千匹戰馬,任何一位帝王都不會輕縱,何況是多疑善忌、刻薄寡恩的天宜帝?
現在洛文簫獨自在東宮的庭院中徘徊、苦思,被軟禁之後,他漸漸養成了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的習慣,落在旁人眼中好似一頭困獸。由於他的脾氣日漸暴躁,動輒打罵責罰,宮裏的從人都盡量躲得遠遠的,盡管今晚散步的時辰長得異乎尋常,也隻有最親近的隨侍溫逾敢於從轉角處悄悄張望。
太子的手心裏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條,是晚餐時從八寶魚圓裏吃出來的,包裹在一粒蠟丸中。東宮到處都是監視的目光,傳遞消息必須慎之又慎。薛鬆年一共隻寫了十個字、三個詞:留得青山,禍水東引,以及聖心。
留得青山和聖心的涵意都容易理解,是在告誡他勿要輕舉妄動,保存自身,外麵有再多風浪,隻要能爭取到皇帝的寬恕,日後仍有可能複起。
而禍水東引,內涵就十分考究了。到了這一步,他還能將滅頂之災引到何處呢?
不用費什麽心思,太子就想到了安王。雲王揭出的連串事端幾乎都是洛君平經手,包括暗中交辦、大宗的銀兩進出。雖然安王府那邊支支吾吾,但他幾乎可以斷定,當初曾經交由劉可度打理的密賬已經落到了琅環手中。
一念及此,洛文簫就恨得咬牙,去年豫州劉家被靖羽衛查抄之前,賬本明明已經平安轉移,洛君平還信誓旦旦保證絕對藏得萬無一失,怎麽說泄露就泄露,事先連點預兆都不見!
從目前情況看,天宜帝尚未表態,但太子府內外的守衛人數卻突然增加了三成,傳達著皇帝的慍怒與不信任。不及時采取措施的話,待到連音訊都傳不出去,就唯有坐以待斃了。
問題在於,移禍江東談何容易?他倒是想將一堆罪名統統推給洛君平,但是一來安王絕對不會同意背黑鍋,二來麽,人人知道三皇子是□□,就算洛君平指天誓地,旁人也斷不會相信的。
他忍不住要連薛鬆年一起怨恨,什麽禍水東引,沒有對策就拿幾個含義不明的詞來糊弄,同時又感到一陣淒涼,也曾鮮花著錦、擁躉萬千,如今卻都背棄而去。莊丗經托病請辭,躲到金陵觀望形勢;洛君平的態度也變得曖昧敷衍,對千辛萬苦送出去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肯出頭活動;至於雲王,他連生吞活剝的心都有了,隻要這個難纏的弟弟在一天,誰來頂罪都沒用,洛臨翩絕不是肯饒人的主,夷金那兩個廢物刺客怎地隻讓他受了點輕傷,沒直接奪了命去!
心中的怨毒不斷擴大,伴隨著深深的不甘,等待一個廢太子的會是什麽樣的命運,史書上隨處都是先例,才二十六歲,登上儲君之位不過六載,難道就此走到了盡頭?士可殺不可辱,與其窩囊而死,何如孤注一擲?
大逆不道的想法好似暴風中的燭火,隻來得及跳動一下,又瞬間熄滅。
他手中沒有兵將,依據禹周朝的祖製,皇子出宮建府後,護衛兵丁總數不得超過五百,連東宮太子也不能例外。天宜帝對京城內外的兵馬禁軍管控極其嚴格,尤其忌諱統兵將領與皇子結交。洛文簫能夠調動的人馬數量本就微薄,近一年來更是寥寥無幾:安王的嶽家是將門不假,但主要是地方上駐防,遠水解不了近渴,唯一在禁軍中混了個實職的大舅兄去年也被調到昭關,不知何時才得回返;鼎劍侯能控製的部下都是水軍,分布在沿海。
太子早已有心建立、訓練一支完全聽命於自己的私兵,但因為風險太大,隻能緩緩進行,結果士卒還在秘密招募,戰馬倒先被揭了出來,教人情何以堪。而今洛城中不僅有武英將軍,更有被禹周軍士奉若神明的雲王坐鎮,縱然有哪位將領夢想過從龍之功,也萬萬不敢舉兵入宮,為自己殺出一條通往帝位的血路。細細思謀,他竟連效仿曆朝曆代那些擁兵自立的皇子一般,進行最後一搏的本錢都不具備。
洛文簫已不知在同一條小徑上來回轉了多少圈,他沒有發覺自己越走越快,步態近乎癲狂,手裏仍攥著薛鬆年的字條,就像在滔天的洪水中仍要去抓並不存在的稻草。難道真的沒有外力可借?雲王就那麽無懈可擊,連個夠分量的仇家都找不出?
當然不可能,洛臨翩樹敵還少嗎,夷金的攝政王世子還關押在洛城呢!
洛文簫倏然頓住了腳步,想到完顏潮,就在電光石火的刹那,一個詭異的念頭蛇一般鑽入腦海,連他自己都禁不住被其中的狠辣與大膽驚住,但那種充滿惡毒的誘惑是無可抗拒的。
反正已經勾結過北遼,再多一條罪狀又何妨,隻要此刻的構想能夠實現,他有九成把握度過難關!
烏沉沉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隆隆的悶雷聲裏,黃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落下來,太子的身形卻如凝固的石像,一動不動佇立當地。
溫逾已站得兩腿發酸,拿了一柄傘,提心吊膽地靠近:“殿下,變天了,還是避一避吧,莫要淋濕著了涼……”
他的勸說斷在半途,因為另一道閃電恰於此時滑過天穹,白得耀眼的電光照亮了太子的麵容,原本端正的五官呈現出從未見過的猙獰扭曲,以及瘮人的瘋狂。
“聖心,聖心。”洛文簫喃喃自語,對頭頂越來越大的雨勢渾若無覺,“父皇,這都是你逼的。誰讓你連生了五個兒子,人人邀功爭寵,不除去一兩個,那點少得可憐的眷顧怎麽會輪到我頭上?”
次日午後,當枯坐府中的安王洛君平玩賞一名西域行商獻上的珍珠雞時,從翅膀底下拿到了一封太子的親筆信。信函很短,一如既往地溫和親切,洛文簫先是問候,接著就隱晦提到最近朝中針對他們兄弟二人的連番風浪,語氣悲憤傷感,而後委婉地表示,你我雖則不懼攀誣,但為兄奉旨養病期間難免失於照應,三皇弟不若暫避一時,找機會出京散一散心,免得一個應付不當吃悶虧。
洛君平閱畢,將信紙揉成一團丟進飄著薄荷葉的銀盆裏,看著墨跡洇開,漸漸不可辨認,陷入了沉思。
他最近外出的次數大大減少,在府中也是坐立不寧,連享受都提不起興致。眼看形勢風聲鶴唳,不由得心生惶恐——太子一旦倒了,自己也沒有好日子過,一些從前的舊賬免不了要攤到頭上。但不知是對屢屢失敗的太子殿下失去了信心,還是受到寧王臨走前一番話的影響,事到如今,洛文簫再要他去甘作馬前卒衝鋒陷陣,卻是恕難從命的。
看樣子,洛文簫已經察覺到自己的退縮和推搪,於是退而求其次,不肯充當擋箭牌,躲起來避避風頭也好。安王想了一陣,這項提議倒是頗具可行性,至少對兩人都沒有壞處。
他實際上多少感到心虛,因為藏在閩州水師艦船上的秘密賬簿確實是丟失了,而且與自己的疏忽有很大關係。
當張炳彥鑄私錢以及運河稅卡事發時,他已察覺不對勁,命人十萬火急向閩州方麵查問賬簿是否保存穩妥。收到的答複讓他涼了半截,放置在兵艦上的木櫃鎖孔完好,裏麵的賬簿卻已被偷換成了另外一本。而推究前因,隻有大半年前,一波來自京城的人馬曾上船查看,由於他們架勢十足,又持有安王親筆書寫的手令並加蓋印鑒,故將官未曾攔阻。
“真是一幫廢物、蠢貨、飯桶!本王何曾寫過什麽手令!”安王怒不可遏,拍著桌子大罵。但是等到稍微冷靜下來,他記起去年某個時候,為了從靖羽衛手中取回一船東陽偷運回的銅錠,自己似乎確然給了寧王這麽一紙手令,容許對方派下屬上船搜查。隻是此船非彼船,竟被洛憑淵擺了一道。
無論有多惱火,洛君平也不可能找遠在江南的洛憑淵算賬,他自顧不暇。賬簿上到處是把柄,深查下去他就得首當其衝,單是雲王已經挑破的幾條已足夠吃不了兜著走。
因此安王思量太子的建議,越想越心動。離開洛城一段日子,不止洛文簫得到緩衝,對自己更是有利,回來時能風止浪歇是最好,即使事態惡化,至少已經最大限度地置身事外,遠遠觀望,進退皆有餘地。另一方麵,京畿再好,戰戰兢兢地龜縮在府裏也不是滋味,入宮問安遇見洛臨翩,對方那張冰雕雪砌的麵孔加上冷漠無視的神情,每每讓他連著幾天肝火旺盛,著實氣悶無比,若能出去散散心,何樂而不為?
兩天後,三皇子進宮求見,憑著精心準備的一套說辭和太子信中的指點,向天宜帝討要了一份綏寧駐軍安撫使的差事,隨即到兵部調齊一千兵卒,清點物資,浩浩蕩蕩前往毗鄰夷金的邊關綏寧城,犒勞守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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