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慕少卿隨著靜王回了懷壁莊之後,被安置在後園一處幽靜的小院裏。他受梵音術影響極重,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加上倒行逆施下造成的危害太大,就算情有可原也必須處罰,所以同時被勒令禁足思過,這些天一步也不曾踏出院門。
洛憑淵擔心靜王疲倦,但是溜去看看不可一世的慕少莊主垂頭喪氣的模樣,似乎也很有趣,所以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反對。他覺得,如果說慕少卿心懷愧疚,極其想見皇兄的話,在這灰頭土臉的檔口,最不想看到的定然就是自己了。
兩人沿著小徑慢悠悠轉過幾處亭台木石,穿過小橋流水,在芭蕉葉片的沙沙聲中走到那處小院前。
“主上,您好些了!”守門的護衛見到宗主又驚又喜,連忙過來施禮。
洛湮華示意不必拘束:“慕少莊主最近情況還好?”
他本是隨意詢問,兩名守衛卻不約而同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慕少莊主他,主上一看便知,屬下也說不清好是不好。”其中一個回稟道,“還有,江姑娘方才也來探訪,已進去了一刻光景。”
靜王與寧王對視一眼,都是不解其意。院門半開,洛憑淵望見裏麵是一座整潔的竹舍,屋裏已然掌燈,窗上映出人影,隱隱有語聲傳出。他好奇心大起,也不再多問,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換做其他時候,洛湮華不欲打擾表妹和慕少卿單獨相處,多半會返身離開,但是眼看寧王已經先行一步,而自己其實也被勾起了那麽一絲絲好奇,於是向守衛作個莫要聲張的手勢,順勢也跟著進院去看究竟。
“晚璃,輕一點輕一點,算我錯了還不行?”小心走近幾步,屋裏的對話已清晰可聞,是慕少卿的聲音,還伴隨著一聲抽氣,“你看秦副令主少言寡語的,拳頭可比誰都硬!”
“再抱怨,我比阿肅下手還重!”少女的話音清柔動聽,隻是比平時急促一點,似乎正在氣頭上,“喝藥嫌苦,養病嫌悶,身為罪魁禍首也不見你痛哭懺悔,居然還好意思長籲短歎、茶飯不思的,就這態度還指望大家寬宥你?”
“又不是姑娘家,就算再後悔也是放在心裏,大男人哪有哭哭啼啼的。”慕少卿明顯噎了一下,“而且,晚璃你是不知道,他們根本不給我懺悔道歉的機會,進門以後都是二話不說就揍人,一個比一個無情!”
說著,他的語氣變得很委屈:“頭一個是謝瀟,我才提了一句想見宗主,他就黑下臉,劈頭蓋腦打過來,我又不能還手,隻好任憑他揍個痛快;沒過三天,朱晉來了,我正頭疼該怎麽向他賠不是,結果他老人家不由分說就拔拳動手,我又挨了一頓好打;再然後沒兩天,輪到關禪直闖上門,冷著臉專揀不打緊又特別痛的位置下手,也不怕帶壞他弟弟;再然後是白清遠那家夥,一定是前年比劍輸給我記恨在心,趁機公報私仇……他們絕對是約好的、故意的,拿我當沙包出氣也就算了,竟然都沒忘了朝臉上招呼,連點麵子都不給留!我哪裏還顧得上悔過,躲著養傷都來不及!”
洛憑淵不料一時興起,竟聽到如此勁爆的內容,差點沒笑出聲,怪道外麵守衛說好不好一看便知,這陣子慕少莊主的俊臉想必掛彩帶青,好看得很。他朝靜王看去,洛湮華也是一臉哭笑不得。
兩人按捺著保持安靜,房中的江晚璃已經撐不住撲哧一聲:“你以為,自個兒還有麵子這種東西麽?誰讓你神氣活現,現在報應來了罷?”
“待罪之身,麵子裏子都是沒有的,我這不是還沒習慣麽。”慕少卿悶悶歎口氣,“我倒沒什麽不服,可是這些位打完了就拍拍塵土揚長而去,我問宗主病情如何了,問能不能去探望,他們最多瞪我一眼,理都不理,忒不厚道了。”
“你害表哥病得那麽重,換了我也不理你。”江晚璃道,似乎又有點沒好氣,“愁眉苦臉地做什麽,想想看,阿肅都有心情來找你的麻煩了,難道不是好事?”
洛憑淵暗想,琅環的諸位令主、副令主倒也算不得無情,至少出過氣後,還是將慕少卿的請求轉達給皇兄了。而江姑娘就比較容易心軟,這麽快就給了定心丸,真應該讓慕少莊主繼續牽腸掛肚、悔不當初,日後才會學著收斂傲氣。
慕少卿果然精神一振:“不光秦副令主,晚璃你也肯來看我了,他……宗主可是見好了?”
話到末尾,音調轉為小心翼翼。江晚璃沒有立刻回答,隔了片刻才低低歎息一聲:“少卿,其實我本來都不想再理你了。表哥多年辛勞,身體一直不好,他不止當你是屬下,還將你看作值得信賴的朋友,你怎能如此傷人,對他雪上加霜?雖說是被暗算了,但要不是這幾年太驕傲,太執拗,說什麽也不肯冰釋誤會,你何至於被敵人當做了離間的目標?”
慕少卿好一會兒低頭不做聲,再開口時,聽得出蔫蔫的:“我真的在反省了,但那些發生過的事,簡直一回想就要去撞牆。深華被連累得重病,晚璃,我每天都寢食難安,想去看看他,又怕見到麵時,不知該說什麽好。謝瀟他們輪流打上門來,我……我竟然覺得好受一些。”
他的聲音略顯緊張,像是不大習慣認錯服軟,但語氣中感情流露,確是發自真心。
竹舍裏靜了一下,江晚璃才輕聲道:“人家肯撥冗來揍你,那是心胸寬大、不計前嫌,現在鼻青臉腫,說明日後還是兄弟。你要是再嘀嘀咕咕不高興、不樂意,才是沒藥救了!”
“我心裏都明白,”慕少卿忙道,不過還是有點悻悻然,“哪裏有不樂意?簡直樂意之至,感恩戴德。隻有鬱令主一定是被我得罪狠了,至今還不肯賞光,實在是教人發愁。”
洛憑淵又差點忍俊不禁,即使還沒親眼目睹慕少莊主的倒黴樣,光憑耳聞,也覺頗有樂趣。從進院起,他與靜王並不是全無聲息,但竹舍中的二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對話,都是渾然不察。
“鬱令主經曆過多少大風浪,怎麽會同你一般見識,不過是懶得跟著一起胡鬧而已!”江晚璃似乎仍板著臉,但顯然已緩和不少,“隻要你將來去負荊請罪,也就是了。對了,甄先生還替你說了幾句情,因為他剛從風雲賭坊賺到三十多萬兩銀子。”
“不管最終如何議處,隻要我還能有機會,必定會去挨個請罪的。”慕少卿歎道,“晚璃,你……你現在原諒我了麽?”
他像是在屏息等待,但房中卻陷入了久久的安靜。
“我不知道。”少女終於說道,“有段時間真的氣極了,也擔心極了。你變得那麽陌生,對著同伴說翻臉就翻臉,半點情義也不講。若不是表哥穩住局勢,不單我受不了,大家誰也忍不下,多年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了!”
她水晶般透明的聲音裏浸滿迷茫痛楚:“幸好表哥查明原因,定下了對策,他說你一定會回來。但我仍然一夜一夜地睡不著,做噩夢,害怕出現最壞的結果,我們自相殘殺;最絕望的時候,我覺得再也回不到原先了,你錯得太離譜,早已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可有時又會想,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和你爭吵賭氣,太過絕情,你才突然變得激烈至斯,非要與表哥勢不兩立?倘若釀成大禍,我也一樣難辭其咎,縱然一死謝罪也莫能贖清!”
洛湮華唇邊的微笑不覺消退,表妹與慕少卿互有情愫,他是知道的,也早已發覺慕令主近年來的不依不饒很大程度是為了晚璃,但是感情的事說不清道不明,越描越黑,隻能任由他們自己去解決。但沒想到,晚璃心中竟是負疚甚深,莫非其中還有自己不知道的曲折?
“原本就是我不好,氣量狹窄又偏激,你無需責怪自己。”慕少卿顯然有些焦急,語聲裏卻透出幾分心灰意冷,慢慢說道,“明知深華是你唯一的親人,然而每次見到你對他惦念牽掛,遇事總是第一個想到他,我就心裏不自在。身為下屬,卻總想分庭抗禮,做出些一鳴驚人的舉動,讓所有人、特別是讓你承認我也能做大事、成大器,比身在遠方的宗主更值得尊重景仰。所以我早已昏了頭,聽不進規勸,南宮琛試探挑撥,我卻覺得投緣,而你們都不了解我的才幹抱負。”
他咬了咬牙:“事實證明,我愚不可及,就是個徒逞血氣的莽夫,沒有一處能與主上相比。如果不是他遭遇不測失去了功力,或許我連劍法都不是對手。深華確實很好,就像你說的那樣,強於我千百倍,你的等待、托付都是對的。我……我犯了大錯,還不知會有什麽處罰,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癡心妄想,對你糾纏強求了。”
話音未落,“啪”地一聲,某人臉上已挨了清脆的一記,隻聽江晚璃哽咽道:“我就不該心軟來看你,還想要求原諒?你分明是想活活氣死我!”
洛憑淵與皇兄麵麵相覷,隔著竹牆見不到挽音令主的神情,也不知是在生氣還是傷心。“表哥是我的親人,又身在險境,我不替他擔憂,難道應該鎮日想著你這隻會冷言冷語的棒槌、自大狂?說什麽等待、托付,你妄加揣測,將我當做什麽人了!”
燈影搖曳,映在窗紙上,她起身要走,卻被牢牢拉住。慕少莊主似是手足無措,又像燃起了一絲希望:“晚璃,我好容易才等到和你說一會兒話,千萬別走,我們不吵了好不好?要是哪句話說錯了,隨你怎麽出氣都行!”
他一邊軟語懇求,一邊明顯又開始委屈:“年前在懷壁莊那次,明明是你說的,不管我怎麽做,你都沒興趣知道,反正我連宗主的一根頭發都及不上!又說,就算我劍法再高本事再強,但凡說你表哥的一個字壞話,就永遠不想看見我!還有,最討厭我這種自命不凡的人……”
“那都是被你氣的!”江晚璃怒道,“誰讓你氣焰囂張,一會兒說,沒人能請動你親自到洛城參加三國比武,一會兒又陰陽怪氣,說表哥不務正業、沽名釣譽,身為部屬非但不出力,還冷嘲熱諷,那是人話麽!”
…………
洛憑淵一陣無語,他算是明白,為什麽慕少卿與江晚璃也算青梅竹馬,有的是見麵相處的機會,卻總是誤會叢生,遲遲無法明了彼此心意了。一個驕傲矜持,一個外柔內剛,又都是要強較真的脾氣,這般吵下去,和擰麻花有什麽區別?
“少卿,為何你就是不明白,對我來說,表哥是表哥,你是你,你們是不同的,但都非常、非常重要,是絕對不能失去的人。”在他疏神的時候,江晚璃卻恢複了平靜,低聲說道,“已經有足夠的教訓,難道還要接著爭執下去?這些天我想到許多,鑄成錯誤的不單是你,因為我也同樣任性,理應承擔責任。”
她素來內斂,如此直接的表露可說絕無僅有,慕少卿如果還是不懂,就真的是榆木疙瘩做成的棒槌了。
“晚璃,你沒有錯。”從不示弱的慕少莊主,聲音裏也有了細微的顫抖,“是我蒙了心竅,以為你一直在等深華。他是眾望所歸的宗主,才華出眾、地位尊崇,遠比我重要,隻要一出現,我就什麽也不是了……”
“表哥當然遠比你重要,一年又一年,大家誰不是在等他!”白衣少女毫不留情地說道,大概是慕少莊主的表情實在複雜,她頓一下,柔聲道:“但是你腦子裏糾結的那些亂七八糟,從來不是我所考慮、在意的。如果一定要比較,少卿,你何嚐不是有很多值得自傲之處,身為萬劍山莊的莊主,劍法高絕人所共知,每有約戰無往不利,是武林中的後起之秀,鳴劍上下也對你心服擁戴。但是在我心目中,所有這一切都可有可無,並沒有多麽重要或者了不起。相反地,當你從梵音術中清醒,得知了事實真相,而後選擇在眾人麵前放下驕傲,坦然說出心服口服、甘願認輸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對你高看一眼、尊重有加!也許你覺得很狼狽,很丟臉,可是謝瀟和鬱令主他們都有同樣的想法,即使犯下錯誤,仍然值得大家諒解,值得我江晚璃掛在心上。”
洛憑淵聽得入神,感到衣袖被輕輕拉了一下,回頭一看,洛湮華微笑指了指院門。他省起偶然撞到幾句對話還能推說是碰巧,興致勃勃偷聽這麽久,以自己和皇兄的身份,貌似就不太好意思。他耳根稍微有點發熱,兩人於是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動作比進來時還要小心。
暮色已被夜色取代,習習清風裹挾著江南特有的水氣,遠近的廳堂房舍中透出點點暖色燈光。洛湮華想起映在竹舍窗上的兩道剪影,自己的表妹與朋友,生活在這片故土的親友、部屬。印象裏,晚璃性情溫柔,堅韌寧靜,然而她在慕少卿麵前是如此生動,會使小性子、發小脾氣、頓足嗔怪;而誰能想到,架子十足的慕少莊主挨了一巴掌,還能甘之如飴呢?
“皇兄,大夫恐怕已經生氣了,我們得盡快回去。”洛憑淵因為關係比較遠,感觸沒這麽深刻,回神的速度快得多。若問他的感想,就是姑娘家的心事真是難以揣測,以及,慕少卿日後成為皇兄的妹夫,與自己照麵的時候估計還會有不少。
洛湮華含笑點頭,畢竟大病初愈,他已經有些疲倦。望一眼身邊的寧王,五殿下至今尚未賜婚,等回到洛城,皇帝想必不會拖延下去了。而在宮城外圍的蘭台,還住著一名才滿十七歲的少女,或許她也在遙望夜空,等待未知的命運。
當靜王與寧王踏著唧唧的蟲鳴聲,順著潺潺流水走回居處時,帝京洛城確然有一個人正在夜晚的庭院裏不住踱步,望空苦思,但不是有著一雙杏核形眼睛的杜棠梨,而是同樣處於軟禁狀態的太子洛文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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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輕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