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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宜十八年,也就是大約四年前,納蘭玉的行跡出現在徐州明譚寺,法號不是了因,而是叫做廣深。明潭寺是一座山中小廟,人煙稀少,香客罕至,禪房三四間,僧人五六名,條件十分清苦。但是在廣深禪師落腳掛單的大半年期間,每月總有幾回,會有一位年輕公子不辭山高林密,上門探訪,廣深稱他王公子。兩人說是下棋談禪,常常出寺門轉往後山,一去就是幾個時辰甚至一兩日。據寺中僧人回憶,王公子二十出頭,盡管衣著簡樸,但麵如冠玉,舉止不俗,一望而知不是尋常人家出身。


  “明譚寺的老住持前年過世,原先的僧人也四散離去,但玄霜還是設法找到了其中一個。”洛湮華道,“是寺中負責掃地挑水的小弟子,因為經常為王公子開門,所以印象很深刻。南宮公子陪少卿上聚仙樓時,他就在樓門附近,認出了你。長公子可要見見故人?”


  “江宗主花這麽大功夫,是想證明什麽呢?”南宮琛的表情毫無變化,“且不說深山古寺中是否真的有過廣深禪師和王公子,憑著一個小和尚,就要指認廣深是納蘭玉,王公子是我,而我還學會了梵音術,聽命於魏無澤?所謂捕風捉影,真真莫過於此了!”


  “南宮公子當年似乎也正好不在金陵吧,據說是外出遊曆,不知到了哪一處名山大川,有沒有能替你證明行蹤的朋友?”朱晉沉聲道。他見對方態度越來越倨傲無禮,不由心中火起,語氣也帶上了幾分質問。


  南宮琛道:“在下去哪裏,拜會什麽人,似乎還用不著向琅環解釋交代。”


  “看來長公子很有把握,自信行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被我抓到實據。”洛湮華淡淡笑了笑,事實上,如果不是去年納蘭玉以梵音術襲擊洛憑淵,引起了琅環和靖羽衛的注意,倉促間收集相關情報必然如大海撈針一般艱難,“裏裏外外的蛛絲馬跡,扯起來耗費時間又沒意思,不妨先放一放。但閣下有沒有想過,既然我早已起疑,為什麽連著許多天都不曾戳穿,而是任由你出入萬劍山莊,留在慕令主身邊?你幾次三番安排少卿聽雲台普安咒,明明效果很好,對施加梵音術頗有助益,為什麽偏偏比武中阿瑾吹奏一曲,卻驟然激發了清心訣,使得你前功盡棄?”


  慕少卿混亂的腦海裏像是劃過一道電光,近幾天,雲台普安咒的曲調確然不時在耳畔飄過,晚間書房少坐,廳中對酌,從劍堂走回居處的途中,悠揚的樂音就從或遠或近的角落杳杳傳來,時候一長,莫名地引人心亂。南宮琛這段日子在山莊幫忙,從家裏帶來的不止醇酒,還有幾名技藝嫻熟的樂師,說是為試劍大會增添氣氛。慕少卿練劍期間不大飲酒,對彈琴奏曲方麵倒沒什麽意見,由得好友去折騰,莊裏如今少了高明的琴師,想必滿足不了南宮家的挑剔品味。至於他自己,除去有時會想聽一聽清澗蘭舟曲,其他全不走心,在今天之前,從未想過無形無色的音韻中也會藏有殺機。如果說洛湮華是將雲台普安咒作為觸動清心訣的藥引,南宮琛為什麽不約而同地也讓自己聽同一支曲子?

  他心中驚濤駭浪,臉上也隨之變色,渾然不覺許多人正看著自己。眾賓客見慕少莊主神情驚怔不定,卻沒有否認的意思,就明白靜王所言不虛。看來南宮琛果真動過一些手腳,就不知雲台普安咒中還藏了什麽玄機。


  洛憑淵回想十天前的晚上,從皇兄院中出來,遇到幾位朋友坐在長廊上聽二公子南宮瑾吹笛。閑談中,從清澗蘭舟曲的來曆說起,自己提到靜王早年意外發現雲台普安咒與清心訣之間存在衝撞相克,會造成心神不安的反效果。原本還不了解皇兄為什麽囑咐自己一定要覓機說出這件事,如今看來,莫非是為了於不經意中透過南宮瑾,傳給處身萬劍山莊的南宮琛?


  想明此節,他心中頓時通亮:慕少卿早年習練過清心訣的事極少人知情,連琅環中的同伴都不清楚,南宮瑾應該也是一樣,但南宮琛作為慕少莊主的總角之交,想必卻是心中有數的。長公子親自守在慕少卿身邊掌控行事,卻將弟弟留在懷壁莊,從而獲知琅環的動向。自己說者無意,南宮瑾聽了也隻會視為一種提醒,鑒別樂曲時加倍慎重,但落在有心人如南宮琛耳中,卻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關於雲台普安咒,其中有一些內情。”他開口說道,盡量簡單地敘述了自己先前透露訊息的過程,但避開不提南宮瑾。


  “故事愈發精彩了,原來少卿聽兩遍樂曲,也能證明我居心叵測。”南宮琛冷笑道,“還有什麽,江宗主和陸少俠接著往下編,在下洗耳恭聽。”


  “事情不算複雜,長公子想知道失敗的原委,在下自當相告。”洛湮華看一眼他稍顯發青的臉色,淡淡說道,“聚仙樓立約之後,行事其實有些微妙。明麵上,我深信裴姑娘就是變亂的根源,圍繞她加緊調查,同時拜托身為好友的長公子多多陪著少卿,通過搜集的樂音幫他治療病情,長公子出於情義也欣然應允,全力以赴;而暗地裏,你我都在密切關注對方的一舉一動,判斷如何走好下一步棋,增加自己一方的贏麵。應該說,南宮公子處理得相當適度,在最後這段日子裏,慕令主身邊常有清音相伴,加上專心練劍,情緒平穩不少,使人錯覺他正在漸漸擺脫梵音術的束縛。”


  他略略停頓:“對魏無澤來說,讓琅環抱著虛幻的期待,將希望寄托在少卿自願改變態度上,無疑是最為有利的做法。當然,琅環不可能隻做一手準備,倘若事有不測,我還有一步後著可下,就是由陸公子出麵挑戰慕令主,以寒山高徒的修為,未必不能扳回局麵,反敗為勝。”


  洛憑淵想起風雲賭坊為皇兄和自己分別開出的一賠六以及一賠三的賠率,有種默默無語的感覺。靜王的兩著都是明棋,看似步步安穩,但呈現在眾人麵前的僅是冰山一角,水麵之下波譎雲詭,凶險程度遠勝明刀明槍。南宮琛固然能從南宮瑾口中探知一些懷壁莊的狀況,皇兄身邊也有顧箏,不難了解萬劍山莊的風吹草動。


  “如今想來,南宮公子當時的壓力也不小。一麵要令我相信慕令主正在緩慢好轉,一麵又不能讓他真的恢複理智。晚璃和阿瑾對症下藥找來的琴譜,不給少卿聽會引人生疑,聽多了又怕超出控製,分寸著實不易把握。”洛湮華徐徐說道,“再者慕令主也不是任憑擺布的木雕泥塑,隨著試劍大會一日日臨近,他必然要潛心備戰,盡可能摒除雜念,將自身調整到最佳狀態。如此一來,自然心境清明、感知敏銳,要做到繼續對他施加影響而不被察覺,難度已變得越來越大,畢竟梵音術不同於平時說話,是要運用內力的。事實上,到了試劍大會的第一天,慕令主雖然仍表現得堅持己見,但隻要悉心觀察,就會發現他猶豫動搖的傾向已經很明顯。我想,這是長公子最終選擇使用雲台普安咒加以輔助的原因之一。”


  彈奏名曲是迂回隱蔽的手法,先擾亂慕少卿的心神,施行梵音術時就會更順利,更不易為對方覺察,兩者又同為佛音,隻消運用得當,自可做到相得益彰。


  然而,雲台普安咒的本意是凝神靜心、自省己身,正如那句久已流傳的佛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而清心訣同樣旨在去除執迷,保持心境澄明完滿。修習到一定程度,運轉間如水流衝刷內心,正與“朝朝勤拂拭”之意相合。之所以看似衝撞,其實是清心訣被雲台普安咒曲意引動,令人欲除去心障、執念而後快,就如身上沾滿汗水泥汙,沒注意到時還不覺什麽,一旦照一照鏡子,登時就感到全身發癢、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即去洗個澡。


  紅塵紛擾、世事繁雜,試問誰能不染點塵,對於修習清心訣的人而言,雲台普安咒的作用如同那麵鏡子,起到喚醒、引導的效果,南宮琛又是雙管齊下,同時一再對慕少卿動用梵音術,就好似壘起了層層柴薪,澆上滾油,已是一觸即發;待到比劍時全力施為,於真氣鼓蕩之際再聞笛音,猶如東風挾帶火星而來,清心訣自然隨之激發,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所謂佛道衝撞隻是幌子,正邪分際才是判若雲泥。以南宮公子的謹慎,在得知陸公子傳出的情報後,定然已經設法驗證雲台普安咒的效力。這也是你為何敢於放心應用的另一個原因,因為自信沒有人能在音律一道與你爭勝。”洛湮華悠悠說道,聲音裏有一絲淺淡倦意,“長公子才藝佳妙,連梵音術都能掌握,誠然是極出色的人物,隻可惜,唯獨不了解清心訣。慕令主暈迷後,我看見你特地支開了阿瑾,想是已經有所預感,不知在下的答案可還讓你滿意?”


  四下安靜無聲,眾賓客回味琅環宗主的講述,沉默地看著南宮琛。這一刻,洛憑淵心裏掠過許多細節,發生時忽略或不解,一經憶起,別有意韻。才到江南時,自己提出挑戰慕少卿,皇兄最初是反對的。但沒多久就改變了意思,默許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為了分裂琅環,南宮琛不會容許慕少卿恢複清明,但也不敢對他下重手,萬一慕少莊主情緒過激或神誌受損,在比劍時發揮失常,豈不是弄巧成拙。試劍大會開始不過半日,靜王就從萬劍山莊告辭而去,因為唯有決戰關頭將至,南宮琛才會不惜風險,將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確保慕少卿不會改變立場,離開是為了不再刺激鳴劍令主的情緒,將變數減到最低;也是在轉移注意,使對方安心踏入陷阱。


  為什麽明明知道南宮琛十有八九就是隱藏的內奸,卻仍然選擇頂著沉重的壓力,一直隱忍不發?洛憑淵最終想到的是皇兄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解鈴還須係鈴人,唯有采用對症的手法才能解開。要將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來,或許反是在逼他一頭撞死在南牆上。”南宮琛當然不打算主動解開梵音術,而是處心積慮地實施控製,要將棋子牢牢捏在掌心。他的手段不可謂不高明,但是恰恰由於不遺餘力,唯恐給琅環和慕少卿留下半分退路,才導致了最後一刻的功虧一簣,自身也隨之無所遁形。正邪分際判若雲泥,今日過後,在武林同道的見證下,慕少莊主從昏聵中清醒,依然能夠回到琅環,為同伴、朋友所諒解、接納。


  就算是為了鳴劍,為了晚璃,為了大局,皇兄對這家夥也未免太好了。回想月前自洛城一路兼程趕來,在碼頭棄舟登岸的時候,由於日日水路顛簸,人人都是腳步虛浮。從那時到現在不過二十天光景,卻始終風浪不斷,一重連著一重,說起來全是拜他慕少卿所賜。年輕的寧王殿下略感不平衡,無聲地腹誹了一句,重新覺得此人也沒什麽可同情的。


  南宮琛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聽江宗主一口一個阿瑾,倒是對舍弟回護得很。阿瑾有什麽好?那麽笨,還是個死心眼。你江宗主從一開始就疑心於我,卻對他信任有加,莫非聰明人專門喜歡傻的,就圖一個省心好騙好利用?”


  他說著,臉上現出一絲冷淡的笑意:“都到了什麽樣的節骨眼上了,你居然還惦記著分派他來當眾吹笛,他也真就想也不想地立即領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生怕吹錯一個音符,委實可笑之極,真真是笑死人了!”


  話到末尾,他止不住地笑了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要笑出眼淚。眾人相顧訝然,想不到溫文爾雅的南宮公子也會近乎失態地肆意發笑,隻是今天發生的意外情況太多,已顧不上在意。


  南宮琛獨自笑了一陣,倏然笑聲一收,冷冷盯著靜王,聲色俱厲地說道:“什麽梵音術、清心訣,什麽雲台普安咒、心如明鏡台,統統是胡扯空談!少卿突然昏迷,誰又知道是不是你派人做了手腳?江宗主以為我是在笑阿瑾嗎?我是在笑你!來無影去無蹤的事也敢拿出來言之鑿鑿!虧你號稱驚才絕豔,憑一首曲子就妄圖抹黑我南宮家,就想蒙騙少卿向你投誠,讓武林人心跟著你打轉?我奉勸江宗主還是省省口舌,別做夢了,免得變成全天下的笑柄!”


  他說著,猛地轉向呆坐不動的慕少卿:“少卿,你總不會也被蒙蔽!想想江華是何等樣人,心機深沉、屈膝媚上於朝廷,你說句話,難道寧可信他而不相信我麽!”


  琅環眾人一齊大怒,但洛湮華略微抬手,示意誰也不要出聲或動作,他神情沉靜如水,默然注視著臉色蒼白的鳴劍令主。


  慕少卿額上已不知不覺浸滿細密的冷汗,隨著方才的敘述與對峙,一些紛雜的片段在記憶深處翻湧,像要掙脫桎梏浮出水麵。書房裏,小樓上,濯月亭中,漫步散心的後山小徑……錯落的場景裏總是有南宮琛的存在,用近在耳邊的聲音對自己說話,忽遠忽近,不見首尾。南宮在說什麽?慕少卿苦苦思索、回憶,卻隻能抓住零散的字句,場景斷續而飄忽。


  依稀是年初的傍晚,內奸找不到,晚璃回了杭州,自從上次爭吵後兩人就一直負氣,遲遲不能和好。心情煩躁,隻有南宮琛陪著喝悶酒。


  “莊主,裴姑娘到了樓下,問您可需要琴曲助興?”從人小心來報。


  “不用,我沒說要聽曲啊,讓她回去吧。”他已有了五分酒意,心裏卻愈發苦悶,想也不想揮手回絕。


  “少卿,你有沒有想過,江姑娘或許別有情懷,才總是為了那個人同你鬧得不愉快。” 醉意朦朧間,忽而聽到身邊的好友悠悠說道,“連我都感覺到了,那人雖然遠在洛城,你們一幹江南舊部卻被他牢牢掌控著。不說江姑娘看中他遠甚於你,甚至發下重誓等他回來,你的萬劍山莊人人忠心耿耿,哪裏來的內奸?我怕你是中了計謀,再硬查下去,怕要自毀根基,與屬下離心離德了!”


  自己是怎麽回答的?隻記得對方用憂慮又帶一點憐憫的口氣說道:“可是他申冤了麽?少卿,別傻了,報仇隻是用來哄騙你們的名義而已,沒看到他和朝廷打得火熱麽?我是忍不住替你擔心,如果連鳴劍都失去堅持,琅環豈不是徹底淪為那人向朝廷交換權位的籌碼?”


  耳際的聲音如平時一般溫潤動聽,卻多了一絲絲奇異的蠱惑:“洛湮華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馭人全憑心機,你堂堂男兒,劍法超卓,豈能屈居其下,受這等屈辱?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裏笑話你,笑話琅環嗎?連我都看不下去了!少卿,記住所有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隻是替你說出來而已。你早就討厭他,視他為敵,不是麽?”


  …………


  轉瞬又是出事的夜晚,兩具屍體已被搬走,他稟退左右,一個人坐在冰冷的書房裏,筋疲力盡,情緒恍惚,內心充塞著悲痛和驚疑。南宮琛從外麵進來,陪著他在黑暗中枯坐。


  “少卿,事實已經擺在眼前,洛湮華不配做琅環的宗主,不配受人擁戴,你們都被他騙了!”說出這句話時,已不知坐了多久,對方的臉龐隱在淺淡的晨光裏,半明半暗,原本俊雅的五官仿佛蒙上了無形的青白麵具,明明近在眼前,語聲卻像從很遠的地方遙遙傳來,帶著異樣的韻律,“所以你勢必要撕下他的偽裝,大白於天下。想想你的父親,被迫害死難的親友兄弟,血債須血償,唯有號召大家跟從你,琅環的血海深仇才有討還的時候!少卿,如果你不敢站出來,接著忍氣吞聲、隨波逐流下去,你在江姑娘心裏永遠比不上洛湮華,她不會真正看得起你!”


  惑人的話語源源而至,流入耳中,恍惚間他覺得坐在對麵的不是南宮琛,而是另一個自己,自傲又自卑,多疑善妒,滿懷無處發泄的仇恨不甘,還有長久積累的躁鬱。那些不能明示於光天化日下的偏狹,壓抑在內心角落,連自己也不願正視的陰暗念頭,漸漸連通泛濫,越出界限淹沒理智,化作心底燒灼的火苗,胸中盤亙的塊壘。


  從那時起,負麵情緒時刻在身後追逐,無休無止,還在不斷攀升蔓延,他感到被支配、被驅策,就像有看不見的線在不住扯動牽拉。


  從昏迷中醒來的一刻,沒有人了解他的感受。頭痛欲裂、疲憊不堪,卻已脫離束縛重獲自由,整個人就像劫後餘生。


  前天晚上,本不該飲酒,但他的思緒不太平靜,所以餐後沒有拒絕小酌幾杯的提議。二十年陳的女兒紅在杯盞中輕晃,映出燈燭的光焰,樓下的琴聲飄揚而上,繞梁不去,南宮琛取出了玉簫。


  一曲畢,酒意上湧,他頭腦昏昏然,愈發心緒不寧,不覺間說出了心中所想:“南宮,我總覺得哪裏不對,仇人還沒有收拾,同伴之間卻快打起來了。這賭約,進退兩難啊。”


  南宮琛是如何回答的?他隻記得話音傳入腦際,迷霧般看不清、穿不透。


  “世間之事,一不做二不休,退讓即是死路……洛湮華是皇子,賣屬求榮,一切早在算計之中,……小心江姑娘被利用………”


  心底的火焰又開始旺盛地燒灼,印象中自己又說了什麽,南宮琛好像在微笑,聲音意外地清晰完整:“琅環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撕破臉出了事,自會有人相助。知道麽,少卿,你可是很寶貴的。”


  記憶裏的隻言片語,與現實交錯、重合,似乎用去了很久,其實不過是閃念的瞬息。


  眼下,南宮琛又在重複同樣的詆毀,也許是還不相信梵音術已經失去效力,但此時此刻的清醒是真實的,自己再也不會被蠱惑支配,不會在空茫中彳亍無著。


  慕少卿扶著座椅的扶手緩緩站起身,他的頭仍然痛的厲害,但站得很直,身姿挺拔,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寒水劍的劍柄。因為用力太大,連指節都已發白。他冷冷看著南宮琛,就像在看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夠了,是誰害了衛澄和裴姑娘,我已經非常明白。”語聲平淡,說不出地冷漠。


  廳堂中的空氣近乎凝滯,洛憑淵本能地按住了純鈞的劍柄。


  但慕少卿沒有拔劍,他的手指慢慢放鬆,離開劍柄,目光已不期然轉向了靜王。


  連月來,他與洛湮華麵對麵的時候也不過三次而已,今天、前日,還有聚仙樓上,再往前是十餘載的光陰。


  但這個人的存在是如此強烈而重要,宗主、故友,被自己誤解、冤屈、攻擊、傷害,受創最深卻從未退後或放手的人。即使身處漩渦中心,他一直是維係平衡的支點,用靜默化解瘋狂,於不可能中挽回生機,即使在對立最激烈的一刻,當所有人已將失望而去,唯有他給予決絕的堅守。


  洛湮華的眼睛依然靜謐而幽深,如清麗透徹的潭水,慕少卿看到了繁華落盡的等待,以及掩不住的一絲疲憊。短短對視,點點滴滴從眼前流過,聚仙樓上咫尺天涯的重逢,演武場涼棚裏短暫的告辭,劍池石台上暌違已久的劍式,濯月亭中的琴音,昔年竹林劍光裏彼此的身影,以及,清心訣。但是還遠遠不止,慕少卿覺得自己早已熟悉了這樣沉靜的注視,縱然洛湮華不在麵前,最孤獨彷徨而茫然不自知的時候,身邊依然有對方溫暖的關切,像在無聲地提醒:大家和我,仍在等你回來。


  所以自己還有歸路,就像孤崖絕壁頂端出現了通向地麵的階梯,在溺水窒息的邊緣被拉上堅實的堤岸。


  闊別多年,洛湮華仍是曾經傾蓋如故的好友,透過幽澈的眼瞳,那個柔和堅韌、才華橫溢的少年從未真正遠去。然而自己呢,是什麽遮蔽了初心,以致麵目全非,隻差一步就要萬劫不複?

  也曾目空一切,用傲慢的語氣發出威脅:“告訴洛湮華,唯有他放棄洛城回到江南,我才會認他這個宗主,否則絕對不會尊奉號令!”


  於是一直不奉命,不聽勸,對他的苦衷視而不見,任性而為,無所顧忌,即使明知外敵環伺,仍然認為憑著手中長劍盡可橫掃虎狼。洛湮華匆匆趕到江南,自己已經忘記諾言,翻臉無情。


  情義、責任,悲喜愛恨,無數情緒洶湧起伏,又在相視中找到歸屬。慕少卿深深吸一口氣,於眾目睽睽下走到洛湮華麵前,單膝下拜,一字字說道:“宗主在上,慕少卿枉為鳴劍令主,糊塗偏私,剛愎自許,以至為奸人所趁,若非宗主搭救,幾乎鑄成大錯。屬下請主上降罪責罰,縱死亦是無怨!這一場賭約,我心服口服,甘願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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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納蘭玉和梵音術有關的內容,在全文第章五十三章、六十二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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