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從四月二十三,洛湮華與慕少卿聚仙樓上擊掌為約時起,到如今五月初七試劍大會臨近尾聲,雙方的矛盾爭執始終圍繞著死去的琴師裴素雪,她的臨終之言是真是假,她究竟是受到宗主操控的琅環遺孤,還是在外敵指使下潛伏為害的內應奸細?慕少莊主嚴詞指控,氣勢淩人,琅環一方保持克製但毫不退讓,將一份份憑據擺到人前,有理有據地闡明事實,為宗主證實清白。
在與會眾人心目中,已逐漸形成了非此即彼的印象:既然裴素雪的身世根本與琅環無關,自盡前針對宗主的控訴全是假的,推及前因後果,很自然地就會想到她就是魏無澤埋設在萬劍山莊的暗線;待到發覺慕少卿中了梵音術,愈發顯得確證無疑。
原以為即將塵埃落定,誰料靜王話鋒一轉,像是別有深意,一眾賓客都有些不解,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有變數、
南宮琛也頗為意外,蹙眉想了想才道:“出事那晚情形混亂,我和少卿都措手不及。少卿誤傷了衛澄的性命,極是痛悔自責,緊接著又是裴姑娘……我最後隻在書房外麵聽到歌聲。”
他說著搖了搖頭:“如今回想,是我大意了,不該留少卿與她單獨相對。除了裴素雪,在下實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不錯,回想初到金陵第一晚,恰如今日般雨聲淅瀝,南宮公子執簫而來,也是這般向我道出萬劍山莊驚變的情由始末,一解心中疑惑。”洛湮華悠悠說道,“正是經由長公子,我才聽說了裴姑娘這位關鍵人物,得知她不僅擅長琴藝,而且歌喉婉轉,絕命一曲如杜鵑啼血,動魄驚心。如今想來,的確很像是在施展梵音術。”
“那會我已退出書房,與趕來的山莊護衛站在一處。”南宮琛歎道,“歌聲從房內傳出,雖然相隔牆壁與數丈距離,仍覺字字哀婉,令人不勝淒切。江宗主提起這些,莫非有什麽發現?”
“南宮公子謹慎細致,我相信即使向在場的護衛甚至少卿本人詢問,也很難發現更多了。”洛湮華凝視他坦然自若的表情,徐徐說道,“事實上,根據淇碧收集到的情報,裴姑娘於音韻一道確實極有天分,否則也不會被裴三娘看中收為愛徒。梵音術要求修習者嗓音動人,納蘭玉自少時起便是音色如銀,講經論法有若繁花紛墜,而裴姑娘同樣也是歌聲美妙,不時還有機會來到莊主麵前清歌一曲。在十五歲進入萬劍山莊前,她已隨著師傅在江南各地漂泊了四五年之久,而查探納蘭玉當年的行跡,也正好隱遁於蘇杭一帶的佛寺。兩相印證,裴姑娘早年是有條件與梵音僧魔產生交集、並且投入昆侖府的。而後,如果她繼續以裴三娘義女的身份作為掩護,奉命混入萬劍山莊,伺機迷惑慕少莊主,也就不足為怪了。林林總總,可說絲絲入扣,幾乎找不到瑕疵。”
“誠如江宗主所言,在下起初還有些不確定,但在得知了魏無澤暗中主使以及少卿中了梵音術之後,就感到裴素雪的真實身份已呼之欲出,近日來見到的諸多證據更說明了這一點。”南宮琛微笑道。
兩人的神情都很平靜,南宮琛不溫不火,洛湮華靜若寒潭,廳中眾人卻逐漸感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仿佛隨著對話進行,有一股異樣的潛流正在暗暗湧動、蔓延。
“現在回想,出道江南就能獲知變故內情。委實十分幸運。再往後,盡管缺少裴姑娘與魏無澤之間直接關聯的證據,但越是深入查證,就越感處處相符,看來魏無澤的手下是非她莫屬了。”洛湮華道,“如果說其中有什麽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未免又太順利了些。須知我久在洛城,匆匆趕來處理危局,擺在麵前的理應是一團亂麻才正常。倘若源頭能夠輕易找到,事態根本不該嚴重到如火如荼難以收拾的地步,而飛笙與謝瀟此前又何至於一籌莫展、苦無端倪?凡事必有緣故,區區江華當真有這麽大本事,單憑一點虛名,初來乍到就能解開迷局?”
他頓了頓:“更何況,梵音僧魔是二十五歲內功有成,方始掌握梵音術,每每使用必要催動內力。而慕令主自小習劍,經曆大風大浪不在少數,心性堅韌遠超常人,想裴姑娘一個從未習武的弱女子,就算天分再高,難道還能強過納蘭玉,她是如何做到單憑聲音就控製了少卿的心神?”
眾人麵麵相覷,前半部分還可以說限於靜王的疑慮,後麵這一點確是令人費解。獅子吼、鳴蟬功之類通過聲音攻擊的功法,無不以深湛內力作為基礎,梵音術也不例外,否則縱然能蠱惑一兩個路人,對付慕少卿這般高手卻是遠遠不夠。
殷鑒休問道,“慕少莊主可有印象,裴姑娘唱歌、說話的時候是否使用過內力?”
慕少卿鎖緊眉頭,記憶裏的畫麵忽遠忽近,有的清晰如觸手可及,有的卻像霧裏看花般模糊難辨。他按住痛漲的太陽穴,仿若又一次回到年初飄雪的夜晚,獨自站在書房裏,腳邊躺著衛澄漸漸僵冷的身體,耳邊是淒迷的歌聲,一曲未終,麵前的女子已遽然倒地,臉色轉為毒發後的青紫。她費力地呼吸,像是沒有意識到死亡將至,還在竭力要將後半闕詞唱完,或是對自己再說些什麽,卻終究沒能吐出一個字。
“應該沒有。但當時情形很亂,我不能完全確定。”他搖了搖頭,有些茫然。
“梵音術究竟怎樣施展,是否必須動用內力,一時還不好定論。”南宮琛沉吟道,“而裴姑娘身上疑點甚多,會不會她其實習武,隻是刻意掩蓋,未曾被周圍察覺而已?”
“如果她修習內功,身法步態總會露出端倪,我萬劍山莊上下不可能發現不了!”顧箏忍不住道。顧笛忙扯了弟弟一把,阻止這家夥亂插嘴,但心頭也是疑雲漸起:裴素雪在他印象中是個很矜持的姑娘,裴三娘教導有方,她身上沒落下什麽風塵氣,而是像個閨閣少女般多愁善感,彈琴唱曲總是傷春悲秋的。平素安分守己,衛澄挺喜歡她,但似乎進展不太順利,至於內功什麽的,如果裴姑娘不是一竅不通,就該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他同樣不相信一個半吊子能在萬劍山莊隱藏經年不露馬腳。
“單憑不會武功,或許不足以洗去裴姑娘身上的疑點,但整件事中還存在更多破綻。”洛湮華也不糾纏,繼而說道,“以梵音術操控神誌,往往需要事先洞悉對方內心弱點或執念,而後攻其不備,方能一舉成功。短期內收效強烈,但僅能維持一時,並非長久延續。在過往二十餘年中,納蘭玉本人功力全盛的時期,效果最長的一次也不過是一月左右。而我抵達金陵時,慕令主卻已足足發作了三月之久,而且日甚一日,毫無恢複冷靜的跡象。須知裴姑娘早已身亡,當然無法持續加害,這就十分蹊蹺了。
座中陷入靜默,種種不合理相疊加,昭示著其中另有別情,不能輕易用巧合來解釋。
“自然,如果陪姑娘天賦異稟,是一位遠勝納蘭玉的奇才,加上以死相激,不排除真能收到奇效,但是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洛湮華說道,“魏無澤謀劃多年,斷不會將重注押在沒把握的事情上。而三江幫之流成事不足,隻能用來充當馬前卒惑人眼目,若要對琅環造成致命打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假手慕令主。在聚仙樓上見過少卿之後,我確信必然有一位對手在暗中主導局勢,而且很可能就潛伏在少卿身邊,繼續覓機使用梵音術攻心。”說到這裏,他淡淡笑了笑,“起初隻是推測,但是隨著時日推移,這一點已逐步得到證實,第三名符衛不是琴師裴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廳堂中起了一陣低低的騷動,琅環宗主的論斷出人意料,但仔細想來又在情理之中。鏡明大師合十說道,“江宗主思慮慎重,想必已然查證清楚,卻不知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眾人心中正生出相同的疑問,聞言齊刷刷盯著靜王等待回答,花廳中安靜得落針可聞。顧笛的心情又較旁人加倍緊張,腦中迅速回想連月來與莊主有所接觸的各色人等。然而慕少莊主發武林帖、建鳴劍盟,誰也勸不住,特別是在聚仙樓赴約前,身邊來去人等多如過江之鯽,有正有邪,三江幫一夥更是鎮日裏煽風點火,一時間哪裏琢磨得過來。
“要找出這個人,按理說不是很難,因為他必然符合幾個條件。第一,出事前後以及在過去三四個月時間裏,不時有機會接近慕令主;其二,少卿警覺性極高,要對他施術而不被察覺並不容易,這就代表下手之人必定深得信任。能夠符合這兩條的懷疑對象屈指可數,要麽是得力的下屬,要麽是常相往來的朋友。當然,還需聲音動人,通曉音韻,才有本事掌握梵音術。”洛湮華說道,“而實際上,鎖定目標很費了一番功夫,因為這位意圖一舉傾覆琅環的始作俑者不僅行事縝密,而且他的家世、外表都如梵音術一般,有很強的迷惑性,令人不知不覺猶豫再三,唯恐錯冤於他。”
在寂然的廳堂中,他沉靜的聲音仿佛多了幾分山雨的清寒:“南宮公子苦心籌謀,讓死去的裴姑娘替你背負罪責,當真不擔心遇到報應麽?”
話音落下,舉座嘩然。縱使少數心思靈敏的賓客一路聽來,已經隱約有了預感,此刻仍是驚愕莫名,所有的目光紛紛投向南宮琛。江南最著名武林世家之一的少主人,謙謙如玉的貴公子,更是慕少卿自小的好友,交情莫逆,眾所周知,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替魏無澤效力,行陰詭之舉?
然而靜王的敘述嚴謹明晰,令人自然而然心生信服,想來若沒有把握,以琅環宗主的身份絕不會輕下結論。
“江宗主,這等玩笑不是隨便開的!”南宮琛臉上閃過錯愕,一向溫煦的微笑消失不見,跟著眉間緊擰,拂然不悅,“難道就因為在下粗通音律,又是少卿的世交好友,能夠符合你推斷出的那些條件,就得平白蒙上凶嫌之名?”
說著,他神情有些激動:“若不是舍弟推重江宗主的人品,一再拉我到懷壁莊拜會,南宮家大可選擇緘默旁觀,何必要卷入風浪!我好意相告實情,換來的卻是被當眾損毀名譽,琅環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南宮家一向名聲甚好,眼見場麵急轉直下,一眾賓客多少有些尷尬,便有人想出言緩和:或許當中有誤會也未可知,大家慢慢說清就是了,莫要太過傷了和氣。
“萬劍山莊發生變故時,除了慕令主,南宮公子是唯一在場的知情之人。所以我很感謝長公子的及時來訪。”洛湮華從容說道,“然而論起疑點,長公子卻更甚於裴姑娘。隻是同樣的罪狀,如果是一名身份低微、無人出頭的女子所為,多數人都會容易接受,而換做出身世家的名門公子,卻往往被看做無稽之談。”
“懷疑也要有憑據,靠著莫須有三字強加於人,那是朝廷的做法,可收服不了武林人心。”南宮琛慍道,“裴素雪自盡前的諸般舉動以及指控,少卿全都親眼目睹、親耳聽見,可不是我編出來的。江宗主費盡周折證明她的話是別有用心的謊言,好不容易令得大家都相信了,怎麽又突然反口,無端將在下當做了靶子?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南宮家雖然比不了琅環勢大,說不得也要討一個公道!”
語氣仍保持溫和,不失風度,但辭鋒銳利,隱然有逼人之勢。
“裴姑娘所言確為虛假。”洛湮華不理會他的質問,淡淡說道,“而一個人說假話有許多緣故,可能是有意為之,也可能迫於無奈,甚至是受人利用。一旦變換角度看待,裴姑娘之死就很值得推敲了。她與琅環本無牽扯,懂得梵音術的似乎也不是她,那些不合常理的言行又是從何而來?答案其實很簡單,真正下手的人連少卿的心誌都能動搖,操控一個十□□歲的普通少女又有何難?因此在我看來,裴姑娘的存在算不得撲朔迷離,她是真凶精心挑選、用以完成計謀的工具,而且作為掩護,還有比這位姑娘更適合的替罪羊、障眼法麽?”
眾人不禁悚然動容,結合種種情況,裴素雪確實不像有能力禍亂琅環,而循著靜王的思路,一應解釋不通的地方卻能豁然開朗。連鳴劍令主都被利用徹底,遑論一個尋常女子?
“裴姑娘究竟擔任了什麽角色,萬劍山莊是否另有內奸,全是琅環自行在調查,如今突然言之鑿鑿,到底有幾分靠得住?”南宮琛起身四下一揖,冷然說道,“我雖然不知道將宗主意欲何為,但話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勢必要見到真章。大家都已看得清楚,今日是琅環率先針對於我,倘使不能當眾說個明白,我南宮琛擔不起如此折辱,唯有原樣奉還一途。請諸位前輩為在下做個見證!”
慕少卿覺得自己能聽懂每一句對話,卻無法理解它們合起來的寒意,他整個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不斷下沉,在寒冷中呼吸困難。他不信,當然不信,然而亂成一片的記憶中,原本迷離模糊的片段忽而閃現,清晰地映在腦海,是那個少女最後的神情。生命將盡的一刻,她的眼睛似乎並沒有看著咫尺外的自己,而是在極力尋找其他什麽,滿是難以形容的驚駭。是真實還是幻覺,那不是一個自盡赴死的人會有的表情,而像溺水垂死時絕望地尋找最後一根稻草。
由於心神震動,他沒能聽清南宮琛以及其他人在說什麽,待到回過神,耳畔是洛湮華淡然的聲音。
“試想魏無澤的全盤布局,正直洛城比武較量激烈之際,埋伏在漕邦與萬劍山莊的兩名符衛各自發動,或叛亂奪權,或設計策反,結果一失敗一得逞。漕幫拿住了邵青全,荀幫主邀我江上晤麵的消息一經傳開,唯一還未暴露身份的那一位不免要輾轉難眠,擔心邵青全口中漏出不該說的情報,連累了自身安全。這也是為什麽南宮公子此前連著兩三個月一味推脫、不肯透露內情,卻在我住進懷壁莊後第一時間前來相見的原因,與其讓琅環循著梵音術這條線索查下去,不如搶先拋出準備好的替身,將所有人的焦點鎖定在裴姑娘身上。主動造訪雖是險著,但有阿瑾在,能夠將我的戒備降到最低,還是值得一試的。”
遠處隱隱傳來喧嘩之聲,但廳堂中人人全神貫注,誰也未曾多加留意。
“采用這種方式,最巧妙的地方在於利用了心理上的弱點。想我本就心急如焚,又是初初獲得訊息,滿心思考的都是將使用梵音術對付琅環的敵手找出來,南宮公子的出現恰如及時雨一般。在我而言,梵音術一事乃是不為他人所知的機密,長公子於不知情下講述事發經過,卻能處處契合,解惑之餘令人更增信任,一旦先入為主,自然越陷越深,直至深信不疑。”話到此處,洛湮華停頓了一下,“但是調換立場,倘若長公子就是真正身懷梵音術的內應,情勢立時倒轉,知己而不知彼的成了我江華,加上裴姑娘的身世、經曆本身具有迷惑性,這一道迷魂陣堪稱完美。”
說著,他微微歎了口氣,“初見當日,琴簫相和,廊下夜談,南宮公子給人的感覺,豈非同樣也是毫無缺陷,近乎完美、可惜的是,假的終歸是假的,不能取代真相。”
洛憑淵默默聽著,心情相當複雜沉重。他了解的內情遠比旁人為多,結果一樣陷在疑陣裏,總是琢磨著揭破裴素雪的隱藏身份,即使在靜王最終提到真凶另有其人時,也遲遲沒有想到南宮琛身上。是一葉障目,還是已將南宮家的兩位公子視作了朋友,內心深處不願相疑?此刻回想,從南宮琛讓弟弟代為前往洛城參加三國比武的時候起,變故已處於醞釀階段。慕少卿身邊不時出現南宮琛的影子:住進萬劍山莊、協助清查內奸,參與、目睹出事過程,應容飛笙之請登門幫忙說和,再就是皇兄與自己一行抵達金陵後的一係列往來。在聚仙樓立約後的十餘日裏,南宮家長公子大半時間也都守在山莊,是出於朋友之情在幫助慕少莊主,還是……?他心裏湧起一股寒意,望一眼麵色慘白的慕少卿,頭一回產生了同情,覺得對方也沒那麽欠收拾了。
“江宗主說完了?”南宮琛沉著臉問道,“敢問證據在哪裏?還是琅環辦事全憑臆測,將宗主想到什麽就是什麽?”
他冷笑一聲:“無憑無據,就是汙蔑,有眾位前輩在此,這裏可不是琅環的一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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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因為對之前的寫法不滿意,所以這一章重寫了,花了好幾天T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