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兩相對視,洛憑淵看見慕少卿的眼神裏有著挑釁與戰意。下一刻,對方順著劍池緩步走近,像在隨意觀賞水中成百長劍靜立如林的奇景,行將擦身而過之際,卻聽他淡淡丟下一句,“你的劍法還可以,但是,就憑這點本事,勝不了我。”
好吧,根據一天的觀察,這位慕令主不知是心情欠佳還是性格使然,看人時一般隻用眼尾掃上那麽一掃,肯正眼相視的實在沒幾個。一上午隻見他朝皇兄橫眉冷對,下午皇兄走了,又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麽。也就是偶爾還會望一望江晚璃,給人感覺尚有藥可救,不至病入膏肓。
“莊主又怎麽知道,在下就隻會這點本事呢?”洛憑淵神色不變,同樣淡淡說道。
兩人眼中都閃過鋒銳寒芒,仿佛已於不動聲色間各自出劍,對拆了好幾招,隻是一觸即分,未見勝負。
“少卿,”南宮瑾連忙過來,“這幾日被你拉著,忙得腳不沾地,走,正好家裏送來兩壇好酒,今晚說什麽也得陪我小酌幾杯。”言語間,不著痕跡地將緊張對峙的氣氛化解開去。他是溫雅如玉的佳公子,與陸、慕二人站在一處,令人頓覺眼前一亮,暗讚禹周武林本多風流人物,更兼今朝盡匯此間。
慕少卿盡管情緒不太穩定,但對於重要敵手如洛憑淵,不可能不加意關注。他見雲霞劍法流轉如意,氣象高遠,不覺收起幾分小覷,起了出手較量的興致。須知劍術到了一定境界,同道雖多,對手卻比知音更加難覓。今日先有封景儀的朔寒劍法,又複目睹洛憑淵勢如破竹穿越劍廊,對他難免有所觸動。
不過,想到情勢使然,陸憑淵後日定會要求一戰,慕少卿倒也沒有急著現在動手的意思,南宮瑾插進來調節氣氛,他也就順勢應了一聲,一道轉身走開了。
除了少數世交、耆宿,萬劍山莊並不安排留宿。天色將晚,群雄在劍池畔盤桓片刻,便由山莊門下禮數周到地恭送出莊,漸漸散去。
待到次日清晨,百步劍廊重又開啟,由於大部分劍門弟子已經試劍完畢,無需兩道劍廊同時進行,因此北側的人手撤去,餘下集中到南邊石廊測試,而試劍大會的重心也轉移到第二項環節——石台比劍。
比劍的石台不是指演武場那座,而是在劍池之上,散布於清幽湖水中,以巨石堆砌而成的五六處小小石島。
這一環節的內容很簡單,如果說劍廊是通過陣形考驗劍術,眼下就是直接一對一地切磋、單挑,也可以叫做約戰。
劍客之間相互約戰極為常見,切磋招式、揚名立萬、了結仇怨,總之但凡有事就可以拿約戰解決,彼此靠長劍說話。時間、地點、方式、分寸,講究繁多,具體對戰時,從以武會友到生死相搏,什麽情況都可能出現。
要在試劍大會上當眾比劍,時間、地點都是確定的,區別無非是上午還是下午,湖上哪一處石台。萬劍山莊對如何比法也沒有限製,隨便你用長劍、短劍,大戰三百和還是一招定勝負。不過規則還是有的:第一,未能通過劍廊考驗的弟子,因為已經沉劍,不可索戰或接受挑戰;第二,在比劍中落敗的一方,同樣需要沉劍,失去再登石台的資格;第三,點到為止,不得蓄意傷人。違反以上三條,輕則逐出山莊,重則拿下處置。
石台大多離岸三兩丈,施展輕功即可一掠而上,至於距離最遠的兩座,將其他近一些的石台作為過渡,同樣能夠順利抵達。所以山莊沒有準備小舟,如果哪位劍客連前往比劍地點都有困難,那還是回去練三年再來吧。
今日依舊客似雲來,也仍是顧笛主持,水準卻明顯高於前一天。劍池青碧,盛會難得,許多成名劍客也紛紛亮劍,湖上六處小小石台不多時已籠罩在激揚劍光之下。
點蒼派仇閑雲索戰中州大俠弟子聶寂巒,欲領教洛城比武中的第一快劍;南海派大弟子挑戰封景儀,要以瀚海瓊花劍法與朔寒劍法分個高下;容飛笙挑戰萬劍山莊第二高手秋伴絮,因為近期實在生氣,不打一架作為宣泄,就快憋出病來;青崖派掌門愛徒向水嵐挑戰殷鑒休,原因不明,姑娘說請殷少俠賜教不需要理由;……
晨起時天氣晴好,不久漸轉陰霾,飄起零落雨絲,再過大半個時辰,又複雲開見日。雲朵聚散無定,劍池邊也就時雨時晴,一如前人的詩句: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湖水清黛如藍,倒映著飄飛衣袂、如雪劍華,數不清的長劍水中佇立,仿佛連通了千年歲月,承載豪傑義士、先輩劍俠的精魂,一同注視上方縱橫的劍影。
濯月亭是湖畔觀看比劍的最佳地點,分量較重的來賓受邀在其中就座,少林兩位大師,寧則非、方蒼鬆、朱晉、餘妙方、胡鏡月,近年聲名漸盛的年輕劍客如戚漠夜、仇閑雲等人,沒在湖上過招時也有一席之地。亭中軒敞古雅,足可容納二三十人安坐,劍門弟子比試完畢,無論輸贏都可前來見禮請益,由各位掌門、高手給予評價指點。過往多年,每逢試劍大會,濯月亭總會留下掌故與佳話,流傳一時,少年劍士因此揚名立萬不在少數。
唐瑜和範寅一個代表唐門,一個是七巧格少閣主,原也夠資格列席,但這兩位的拿手武功並非用劍,是以不肯摻合,寧可找塊樹蔭下的大石坐著。
洛憑淵也不在亭中,倒不是萬劍山莊有意怠慢,而是他提不起應酬或觀劍的興致,一些劍門弟子試圖約戰,也被他一一推卻。眾人都道這是在為明日對決慕少莊主養精蓄銳,倒也不好強求,卻不知,除卻一場比試的輸贏,陸少俠還擔著好幾重心事。
不知是由於萬劍山莊加強了戒備,還是唯恐被玄霜捉住馬腳,那使用淬毒透骨釘偷襲之人未曾再有動作,三江幫一夥也銷聲匿跡,從昨天到現在,試劍大會進展得十分順利,氣氛也漸趨熱烈,眾家劍法精彩紛呈,時有驚豔之筆,掀起小小高潮。但這畢竟不是一次普通的武林大會,洛憑淵忍不住要想,湖邊喝彩的人群裏,真正為了論劍而來的能有幾成?隱藏暗處的敵人接下來會作何企圖?又有多少人正各懷心思,翹首以待事態發展?
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心情沉重,隻要看一眼慕少莊主在朱晉麵前那副冷淡的表情,就知道魏無澤其實什麽也不用幹,被豬油、不,梵音術蒙了心竅的鳴劍令主定然會罔顧人□□理、親痛仇快,替仇敵將一切做到徹底,就像他手中的寒水建一樣淩厲無匹。
仿佛平靜的表象之下,那根看不見的弦已隨著分秒時間的流逝,逐漸繃緊,逼近斷裂。
洛憑淵感到,就在皇兄決定暫不現身的同時,對方似乎也隨之改變了策略,同樣選擇一動不如一靜,以免被引蛇出洞、節外生枝。從魏無澤的角度,這無疑是冷靜明智的做法,因為勝負的關鍵最終取決於慕少卿的選擇,而不是其他因素。金拓磐被當場揭破身份之後,到場群雄的看法已開始傾向琅環,繼續命人添油加醋或者製造混亂,已經很難取信於人,反而等於在幫靜王的忙。相反地,讓試劍大會正常順暢地進行下去,隻消慕少卿堅持鐵了心要決裂,仍然足以對宗主江華以及琅環造成巨大的打擊和損害。換做自己來暗中陰謀策劃,也一定會蟄伏起來,不再輕舉妄動。一天多來的平靜恰恰印證了這種判斷。
皇兄不可能沒想到這些情況,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為什麽昨天突然就離開了呢、洛憑淵來回琢磨,想過好幾條原因,難道為了爭取慕少卿回心轉意,有些話或者事情,是需要本人不在場時由他人代行的?還是為了減少見麵,避免刺激慕少莊主那偏執敏感的心靈,幫助此人冷靜頭腦;又或者是見到局勢不佳,需要趕回懷壁莊重新布置?他甚至暗自猜想,莫非是為了留出空間,讓江晚璃單獨勸一勸慕少卿?道理講不通,動之以情說不定是個好辦法。
但這些想法很快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要麽不符合皇兄的性情,要麽缺少章法。以洛湮華的風格,愈是緊要關頭愈見分寸,絕不會憑藉臆想胡亂出招,一定是看到了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事實是,一天多下來,琅環子弟與其他門派弟子一式一樣地參加百步劍廊、石台比劍,朱晉態度沉穩,沒提一句與賭約或宗主相關的話,江晚璃與琅環眾人一同觀劍,那靜默不語的樣子,不像要單獨勸解。處在她的位置,想來確實很為難,說什麽都不適合,若是哪一句話不慎錯了,還不如不說。而慕少卿,昨天還能捕捉到一絲怔忡動搖,經過一夜,神態已變得冷漠如磐石,仿佛拿定主意,再無轉移。
洛憑淵心裏滿是不安和疑惑,但昨晚回到懷壁莊,見到洛湮華臉上淡淡的倦意,他忍住什麽也沒問,今晚大概仍然問不出口。按照定好的計劃,琅環有兩次機會改變賭約的結局,一是今天下午送到萬劍山莊的證據,如若不成,就隻能靠明日的決戰了。但是對於這兩件事,誰也沒有充足的把握。此刻,一眾琅環部屬必定比自己繃得更緊,憂慮更甚。
盡管所有赴會的劍客都有隨心選擇主動索戰或接受挑戰的自由,但終歸是在天下劍門麵前展現劍法,高手要自重身份,尋找堪與一戰的對手,本領不足的往往寧願藏拙,而原本滿懷自負而來,卻在目睹他人技藝後自歎弗如,就此放棄上台爭勝的劍客更是為數不少。
因此,無論起初場麵多麽熱鬧,石台比劍曆來隻需一日辰光。而後眾位劍術名家會根據各人表現,憑議出實力最優異的新秀。
臨近傍晚,最後一場比試也告結束,仇閑雲麵對滄州劍客程萬鈞,以一招“九曲無回”勝得幹淨利落。
說起仇閑雲,近年來在江湖中可謂聲名鵲起,已是點蒼劍派的代表人物,劍門同道都說掌門黃葉道人好福氣,有這般資質穎悟、進境奇速的衣缽傳人,未來定能將本門劍法發揚光大。但由於仇閑雲已不是第一次參加試劍大會,眾人便將更多目光放在今日與他比了個平分秋色的聶寂巒身上。這二人以快對快,盞茶時間就過了近三百招,末了一個被劃破衣襟,另一個斷了一綹頭發,同時收式,居然還都收得很穩,故此算作平手。鏡明大師當時就給了聶寂巒“中原第一快件”的評價,少林達摩堂專司研究各家武學,這稱號出自達摩堂首座,分量可想而知。
按照試劍大會的慣例,石台比武中公認最出眾的劍客可以要求與莊主比劍,如若獲勝,更將獲贈一本萬劍山莊珍藏的劍譜。
劍譜的來曆與價值也有許多傳說,諸如乃是前朝某位著名劍俠的畢生絕學,招式如何如何深奧難解,若然悟透,必能劍術大成、臻於巔峰等等。言下之意,勝不了莊主,說明你的造詣和能力還不夠,給你劍譜也是枉然,隻怕反受其害。
越是出類拔萃的年少劍客,就越容易受到吸引,在好勝與好奇的驅使下進行嚐試,因此幾乎每一次試劍大會,慕氏莊主總要在這一環被挑戰一番,但是百餘年來,成功從萬劍山莊取得劍譜的優勝者寥寥無幾,練成的更是一個沒有,也就顯得尤為傳奇。
經過濯月亭中一番討論,這項資格今度歸於仇閑雲和聶寂巒。然而,二人不約而同,都表示放棄向慕少卿邀戰,讓期待看到更多精彩比試的群雄多少有點失望。
“我去年曾與慕少莊主交手,目前還不到再次比劍的時機。”仇閑雲的說法頗為含蓄。
“既然如此,在下的勝算亦是不大。”聶寂巒性格直爽,說出的話卻很有意思,“不過,我一向也贏不了寒山陸公子。”
慕少卿坐在亭中,聞言用眼尾掃了掃劍池邊洛憑淵的身影,心裏有點意外,據說聶寂巒在洛城比武後就入了靖羽衛,派得力屬下打頭陣,試探自己實力的現成機會,寧王居然放著不要?在他看來,洛憑淵出現在試劍大會,無疑是洛湮華計謀的一部分,更代表了背後的朝廷,就算一副寒山門下飄逸出世的做派,這層偽裝也維持不了多久。孰料一天半過去,什麽事也沒發生,洛湮華說要還自己一個安靜的試劍大會,還真是到處風平浪靜,到讓他有些看不透深淺了。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在湖畔停留,落在垂柳下亭亭而立的白衣少女身上。微風拂動柔長的發絲,她輕蹙著眉,仿佛有不盡的愁緒。
慕少卿感到內心有輕微的悸動。從昨日起,他幾次想單獨與江晚璃說一會兒話,至少問問她,為什麽會送給自己清澗蘭舟曲?但每當念頭出現,隨即他就會悵然想到,縱然真如長久以來所期盼的,晚璃待自己與旁人不同,那又能如何呢?他不可能因此改變立場,無法放棄與洛湮華對立,必須堅持下去。
那麽,自己究竟為了什麽,一定要與洛湮華對立呢?這種狀態真的無可改變?每一次,思緒到了這裏就繼續不下去了。白茫茫的霧氣會湧入腦海,將情感阻斷在意識之外,而後困惑依然存在,但他已經漠不關心,如同一個遙遠的旁觀者。去找心愛姑娘交談的衝動,也就一次次煙消雲散了。
慕少卿也曾隱約覺得哪裏不對勁,試著穿透那片屏障般的白色,接續被隔絕在另一端的頭緒片段,就像收回消失在視線之外的風箏,但他隨之就感到頭腦昏眩,甚至陣陣疼痛,茫茫的霧氣變得愈發濃厚,若有實質般充塞所有空間。將他原本就微弱的意識之線撕裂、消融。
隻要停止努力,不去碰觸那個最核心的念頭,一切不適都會很快消失。慕少卿並沒有覺察到,由於一次次的失敗、摧折,自己艱難的反抗已趨於衰微,漸漸無以為繼,他步回初始的逆反與桀驁,在近乎冷酷的默然中感到了安心。千百年前,吳越之地就有著無數嫉惡如仇、誓死雪恨的傳說,自己留著同樣的血,為什麽要委曲求全、沆瀣一氣?而晚璃,他甚至朝相反的方向想著,倘若晚璃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洛湮華呢?那麽,相見爭如不見,自己還不如不要知道。
於是他反複地陷入矛盾徘徊,沒有去找江晚璃,而江晚璃也沒有找他,感覺上不知是失落還是應該鬆一口氣。
時辰已臨近黃昏,就在慕少卿轉念的短短一刻,謝瀟走近濯月亭,兩名屬下隨在身後,衣著分屬淇碧和玄霜,手中個捧一隻木盒。
“慕令主,”謝瀟的神色極是凝肅:“依照前約,宗主應允的證物已經送到,請你過目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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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要平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