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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重華宮禦書房內,天宜帝坐在禦案後,審視著兩份攤開的文書,指節一下一下扣著桌麵。他不是在批閱奏折,麵前擺的是一先一後從金陵六百裏加急送來的信件,分別出自兩位皇子之手。


  張承玨放輕腳步上前,往杯中添上一絲茶水,同時不著痕跡地朝寫滿字跡的紙張瞟了一眼。遇到吳庸需要□□處理大內事物的時候,他和其他幾名內侍就會輪流當值陪在君側,譬如現在。


  寧王的密折是前天送抵的,皇帝看過沒說什麽,大概是已經往江南發出了兩道密旨,用不著再做置評了。但今日,靜王接旨後的回信一到,引起的反應就大多了,皇帝才掃了兩眼就冷笑連連,顯然惱怒非常。


  剛剛一瞥間,他看到那封信內容不長,隻占了半張薛濤箋,也不知上麵寫了什麽內容,弄得聖上明明極為不快,卻像是發作不得,最終竟壓製著怒氣陷入了沉思。


  皇帝這一思考,就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周遭侍候的內侍宮女都是有眼色的,人人屏息靜氣,偌大的禦書房安靜如無人之境。眼看天色將晚,負責掌燈的內侍才躡手躡足地點起了幾對明燭。


  張承玨又過去添茶,按例這會兒該請示何時傳膳了,但他同樣怕貿然出聲會觸到黴頭,有些躊躇。近段日子,皇帝明顯心情不佳,脾氣喜怒無常,頻頻下旨與臣下過不去。適逢三年一考,朝中被平調、貶謫的官員遠多於以往,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在有的放矢地削弱太子的勢力,受冊東宮六年的二皇子洛文簫,真的岌岌可危了。


  皇帝在政事上尚有分寸,宮女內侍的日子卻更不好過,三天兩頭有人無故受杖責,連最親信的吳庸都挨了申斥。


  即使是遲鈍的人也能發覺,兩個多月前的二月十五是轉折點,一方麵雲王擅擊夕聞鼓,使得九五至尊大失顏麵;另一方麵,堂堂太子為了除去皇長子,竟而不惜勾結敵國,皇帝的心情怎麽好得起來?臣子們私下議論,無不搖頭歎息。但宮裏卻悄悄流傳著另一種說法:死去的琅環娘娘在天有靈,看不過去大殿下受苛待折磨,化為厲鬼來向陛下索命了!這麽說可不是沒根據,就從靜王差點殞命宮中那一晚起,皇帝陛下十天裏倒有八天夜裏會做噩夢,每每囈語不斷,甚至叫喊著皇後的名字掙紮抽搐,最後冷汗淋漓地驚醒,將身邊的妃子或者值夜的從人嚇得不知所措。盡管吳庸全力封鎖消息,嚴令不準傳出一絲口風,但紙裏包不住火,一天兩天是偶然,連續數月都是如此,加上天宜帝滿布血絲的眼睛,時而暴躁時而恍惚的狀態,不間斷地宣召禦醫開方用藥,不傳也要傳開了。就在幾天前,還有一名醫官被陛下一怒處死。


  雖說靜王現下人在江南,但看樣子,一封書信也足以引起風波。


  張承玨分神亂想了一瞬,還是鼓起勇氣,輕聲提醒已到了晚膳的時辰,敬事房的內侍正在外間等候,請萬歲翻牌。


  “讓他回去吧,牌子都拿走。”天宜帝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這段時間,他去後宮的次數減少了很多,試想無論妃子多麽恭順柔情,自己卻動不動在夜半噩夢纏身,於驚怖交加中醒來,一睜眼見到的就是嚇得花容失色的臉,聽到惶恐中擠出來的斷續問候或者抑製不住的尖叫,是個人都會感到難堪,還能有什麽興致?

  張承玨應了一聲,正要躬身退出去打發敬事房,皇帝又抬手指了指側旁的燭火。這個手勢的意思十分明白,張承玨連忙取下銀絲罩,將燃燒的明燭連著金製燭台移近,心裏有些驚異,陛下空自氣惱了半天,卻是雷聲大雨點小,似乎不打算對靜王降罪,反而要將信一焚了之。


  天宜帝果然拿起了那張字體雋逸的薛濤箋,但沒有立即湊到燭焰上,而是若有所思,突然開口:“大皇子冥頑不靈,一再忤逆,連旨意都敢不放在眼裏。你在朕身邊也服侍了幾年,且來說說,朕該如何對待於他?”


  “回陛下,以奴才卑微之身,豈敢有一絲一毫妄議天家。”張承玨想不到皇帝居然問出這樣一句話,嚇了一跳,立時雙膝跪地,“陛下贖罪,小的委實不敢多言。”


  “讓你說你就說,朕赦你無罪。”天宜帝心煩地一擺手。


  “是,是。”張承玨諾諾應聲,腦中飛快地尋思怎樣回答才能符合聖意。皇帝乾綱獨斷,當然不需要自己一個內侍提供見解,突然相問,不過是一時感慨,需要抒發情緒罷了。想回答也不算難,身處宮中,聖上對皇長子是個什麽態度,連瞎子、聾子都知曉。想到這裏,他調整一下表情,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些忿忿地說道:“奴才見識淺陋,非是要說大殿下不好,隻是眼看萬歲傷神,心中實在不平又難受。陛下說出的話,句句都是金口玉言,縱然大殿下是龍子鳳孫、身份尊貴,也應凜遵教誨,不該一再違逆君父才是啊。”


  “身份尊貴?”天宜帝習慣性地冷笑了一聲,在過往多年裏,每逢想到洛湮華的身世,他心裏就會燃起無名業火,伴隨著不加掩飾的冷漠與惡意。因為掌握了充足的理由,再怎樣殘害摧折都可以心安理得。時至今日,在發出譏諷的一刻,才恍然驚覺長久以來的底氣已經不複存在,施加的一切都需償還代價。他定了定神,才緩緩道:“照你的說法,大皇子屢次頂撞,目無尊長,合該重重地治罪了?”


  “奴才萬萬不敢置喙。”張承玨覺得皇帝的話音裏沒有不悅之意,趕緊磕了個頭,壯著膽子道,“小的讀書不多,但也曾聽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想來一切自有陛下決斷,大殿下必不會有所怨懟。”


  如果是吳庸,這等不夠謹慎的話是斷不會出口的,他心裏砰砰直跳,屏息等著天子的反應。隻聽到上方一聲短促的冷笑,而後就是久久沉默。


  天宜帝看著手中的信箋,靜王的言辭平淡簡潔,一如既往地不作任何辯解,而是含蓄地提醒,一年之前五月初三,壽辰之夜杯酒為盟,曾有約法三章,請陛下信守前諾,莫催莫問,勿負信義二字。


  皇帝這才省起眼看又是一年生辰將至,距離那個立約之夜果真已轉過一輪寒暑春秋。記得當晚在禦書房裏,麵對滿盛毒酒的金杯,洛湮華提出了三項條件:一是請陛下任命專人協作配合;二是琅環部屬自行其是,不受朝廷調遣製約;第三條則說得明確,局勢紛繁,要兒臣出麵處理可以,但進退調遣之間,輕重緩急自有分教,若遇到與宮中旨意一時衝突,須得由我決定,父皇不可相強。


  如此這般,前幾天氣勢洶洶傳出的口諭被堵得嚴絲合縫,這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碰得皇帝一口氣卡在半途上不來下不去。琅環內亂無疑是削弱心頭之患的良機,平白放過實在不甘心,他簡直後悔起將靜王放去了江南。


  天宜帝對信義二字是不怎麽講究的,事實上遍翻史書,背信棄義的君主滿地都是,想找個言而有信的卻甚是艱難,不要說與洛湮華的約定不落文字、沒有旁證,就是頒過明旨、立檔存證又如何?但他二月十五才受過重挫,當時找足了罪名,在自己的重華宮中全力發難,憑借天時地利、帝王之威尚且折戟沉沙、弄得灰頭土臉,而今靜王遠隔重山,又占著道理,想也知道拿抗旨做文章討不到便宜,唯一的方法就是靠洛憑淵來牽製了。


  寧王前天呈上的密折倒是充實詳盡,稟告抵達金陵後見到的農桑狀況,對於清丈田畝的諸般設想和措施,又講到江南武林出現亂局,大皇兄已在著手平息,情況雖然複雜,但應該與昆侖府餘孽脫不開關係,自己會查明源頭、擒拿逆賊,請父皇放心,雲雲。萬劍山莊也有提及,卻是一筆帶過,說師門受邀參加五月初五試劍大會,屆時或與師兄弟們同往。


  看得出,初到金陵的洛憑淵對情況已有所掌握,但似乎並沒把注意力放在琅環內部的紛爭上,而是將矛頭指向昆侖府餘孽。天宜帝覺得這份折子不夠深體聖意,略感不滿,但一時也不好挑毛病,洛憑淵一向嚴謹,這次想必也不是空口無憑。


  再說,在琅環的地盤上與靜王作對能落下什麽好處?寧王的主要任務是督辦田畝,監視乃是附帶,隻要事態尚可,多半是不願平添事端的,有點避重就輕實屬難免。


  天宜帝思忖著各種前因後果、利弊得失,將手裏的信紙在明燭上點燃,火焰一閃,薛濤箋轉瞬化成了灰燼,像黑色的蝴蝶翅膀般飄落。他不想留著這些提到壽辰立約的字跡。


  給洛憑淵的密旨肯定已經到了,寧王必然會奉命施加壓力,總不成也跟靜王一樣抗旨不遵吧。想到這一點,他緩緩籲出一口氣,何妨多等幾日,且看洛湮華腹背受敵之下,能給出什麽樣的滿意交代。


  皇帝沒有察覺到的是,在思慮間,自己的怒氣已被猶疑取代,下意識地避免與靜王撕破臉。倘若放在去年,他或許還能維持住淩厲的氣勢,但一年交鋒下來,隨著邊境安定、遼人敗北,當帝王功業得到成全時,仿佛卻也被逐漸磨去了威儀。近來夢魘纏身,更是銳氣大挫,比起深究問罪,想辦法睡上個安穩覺才是最重要的。


  宮裏關於琅環皇後索命的議論越傳越多,他麵上發怒禁止,心裏卻已禁不住疑神疑鬼。奈何方法用遍,從安神湯藥到求神問卜,暗地托請佛寺道觀舉辦超度法會,也曾間或奏效一兩晚,卻沒有一樣能除去病根。此事委實有損人君顏麵,長此以往,流言蜚語從宮裏傳到外麵,免不了眾口鑠金,往近說是德行有虧,為鬼神所趁,往遠說又要翻起琅環舊案,教人情何以堪?據說前朝有位君王得天下時殺戮太重,也是每夜夢見死去的敵手來討債,最後還是軍中兩員大將每夜守門,冤魂懾於名將身上的煞氣,才不再靠近。天宜帝病急亂投醫,某日記起這段軼聞,特地宣雲王進宮,找了個借口讓四皇子在寢殿外側留宿,令人失望的是,情形沒有改變,皇後江璧瑤的音容依舊如影隨形,在他合眼後不期而至。


  夜晚驚悸緊張,白天跟著精力不濟,發展到一見暮色降臨便即焦躁不安。皇帝萬分煩惱,不久前專程駕臨皇覺寺,隱晦地向住持了塵大師吐露苦衷,詢問可有解脫之法。了塵去歲曆經一劫,而今恢複康健,神態更見安詳,聞言沉思半晌方才合十說道:“陛下承天繼運,自有王氣庇佑,陰冥難侵。以老僧所見,陛下之疾起於心結,若能追溯根由、對症而為,自會不藥而愈。”


  天宜帝默然無言,心病這種東西藥石罔效,不涉神佛,隻能怨自己。旁人或許會認為了塵在敷衍打機鋒,他自家事自家知,心裏卻信了七八分。距離二月中已過去了六十多天,一幕幕場景卻仍揮之不去、宛在眼前,不止是洛湮華,最得自己信任的李平瀾、從來寵愛的洛臨翩,甚而後宮裏與世無爭的蓮妃,與靜王有隙的五皇子洛憑淵,他們都在反對,那些出口的話至今回蕩,刺耳又刺心。諷刺的是,當年枉顧諸多疑點,藉由通敵叛國的罪名處置琅環皇後,幽禁皇長子,時至今日,偏偏是自己親手冊立的太子洛文簫、取代皇後掌理後宮的韓貴妃做出了這些行徑,要將國運出賣給遼人。那個夜晚猶如沉重而響亮的耳光,打過左臉打右臉,又像驟然拉開閘門,舊日往事洪水般傾瀉而出,將自欺掃蕩殆盡。即使靜王離開京師後,朝野的餘波已漸漸平息,皇帝仍然感到尊嚴掃地、片瓦不存,在恥辱中將洛湮華恨得咬牙切齒。


  朕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綱常有序,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一次次恨恨地想道。但腦中卻不由自主會浮現另一句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很久以前,他曾經這樣教導過長子洛深華,少年用尊敬的目光望著自己,記得一字不錯。


  而今他當然不肯也沒勇氣去考慮父子關係,然而夜半驚醒的一刻,冷汗涔涔的短暫軟弱中,總會不受控製地想到天意,並且陷入深深的疑懼。為帝者可以目空一切,唯獨不敢有違天意,洛湮華是上應天象輔佐帝基的人,過於逼迫為難,是否意味著失去背後所代表的氣運與命數,非但不能有利於自己,反而折損了福澤?而如今的魘症,莫非就是上天的懲戒與示警?

  張承玨跪在地上,聞到紙箋焚燒的焦味,不敢抬頭。


  “起來吧。”這時他聽到了皇帝的聲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你伶俐是夠了,曆練還差得遠,跟著吳庸好好學罷。”


  張承玨連忙謝恩,心裏略鬆了口氣,又不免失望。他站起身,動作輕巧地去收拾案上的灰燼。偶然轉頭,心裏突然一撞,明亮柔和的燭光映著皇帝憔悴發青的臉孔,以及眼角額頭密密的紋路,竟顯出幾分從前沒有的老態。


  天宜帝吩咐擺駕清涼殿,在西暖閣用膳,等到了西暖閣,不知為何又心情不悅,命令換到冬暖閣。


  張承玨侍候晚膳,挨到酉時末才與另一名管事內侍換了值。他這兩年在宮裏混出些頭臉,在城中置了一座不大的宅子,於是獨自出了宮牆邊供內侍雜役進出的側門,準備回私宅休息。


  天色已晚,他沒有乘小轎,才走出幾丈就有道人影從旁邊跟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張管事,可算等到你了。”


  張承玨皺了皺眉,壓低聲音:“這裏不是講話之所,先離遠點,免得被人看見。”


  那人輕哼一聲,不太高興,但還是依言鬆開手,跟在他身後幾步遠。兩人一前一後向南走出半條街,轉進一道小巷,張承玨見四周無人,才停步拱了拱手:“王主簿辛苦。”


  對方三十多歲,黃麵微須,沒有穿官服,此時也顧不得寒暄,急急問道:“情況如何?侯爺正等著回報呢!”


  張承玨心裏冷笑了一下,他麵前的人名叫王恭,是宮裏韓貴妃娘家一表三千裏的表親,目前在刑部任六品主簿,口稱的侯爺則是韓妃的長兄,本身才幹平庸,靠著妹妹的裙帶關係被封為安遠侯。韓氏家族沒有出色的人才,而今貴妃和太子搖搖欲墜,這些外戚的顯貴地位已是明日黃花,還擺什麽公候的譜?

  他自然不會將想法形諸於外,隻麵無表情地答道:“去金陵的信使回來了,大殿下應該是不肯奉旨,但陛下看過回信,沒有下旨催逼或者處罰的意思。”


  “不應該啊!那信裏是怎麽寫的?”王恭失聲道,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謀逆可是天大的事,陛下究竟是什麽態度?就沒再說句話?”


  “大殿下親筆寫的密信,怎麽可能輪到我過目?況且陛下已經親手燒毀了,沒人知道上麵的內容。”張承玨搖了搖頭,他知道為了幫太子把江南送來的情報捅到君前,韓家費了偌大力氣,倒沒計較對方的反應,約略講述一遍禦書房內的情形,末了說道:“我已然盡力,但這種事從來是聖心□□,看萬歲的樣子,大殿下的地位比你們想的要穩固,還是趁早另尋辦法吧。”


  說著,將一張銀票塞進王恭手中:“也不必侯爺破費,這一回,就當償還娘娘昔日的關照之情。隻是咱家人微力薄,宮中差事繁雜,怕是今後幫不上什麽忙了。”


  王恭眼裏閃過一絲凶光,見他轉身要走,疾忙攔了兩步,沉聲道:“張管事這就忒見外了。昔日娘娘對侯爺說起你,那可是誇讚不已,好處一個時辰都說不完。侯爺替娘娘賞下的銀子也是十倍於這區區五百兩,那會兒也沒見張管事客氣不收啊。”


  他將銀票重新塞回張承玨手中:“娘娘一時落難,太子龍困淺灘,正需要咱們和衷共濟,他日貴人脫困,少不得同享富貴。可是我韓家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熬不到那一天,對張管事也沒有好處,是也不是。”


  聲音雖低,卻滿含威脅。張承玨心裏泛起森森的寒意,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隻得又接住了銀票。


  他站在夜晚的深巷裏,看著王恭的背影隱沒在拐角處,但覺滿嘴苦澀。韓貴妃權重後宮,又是太子生母,宮裏誰不搶著奉承?如果不是懷著有朝一日蓋過吳庸的心思,急著得到提拔,他本應少獻一些殷勤的,也就不至落下把柄在安遠侯手中,還不止一樁。誰又能料到韓貴妃倒得這麽快呢?快得多少人應變不及。現在怎麽辦,難道要陪著韓家的船一道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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