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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酣睡中醒過來時,鄭桐聽到雨點密密打在船篷上的聲音,從躺臥的小艙窗隙朝外看去,天色正蒙蒙亮。


  鄭桐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身。如他這般過慣了水上生活的船家,江麵上的細浪顛簸與時疏時驟的雨水幾乎如呼吸一樣平常,上了陸地反而不若江上自在。


  鄭桐是要到船尾接替弟弟掌舵,這艘不大的客船是父親一年前買下的,賣掉已經破舊的兩條小貨船,拿出水上跑了幾十年攢下的辛苦錢,還咬牙借了一筆銀兩,全家人都將它看得比性命還重。鄭桐與弟弟鄭楊七歲起就跟著父親行船,但這一趟還是兄弟二人頭一遭單獨接手,自淮安到金陵水路漫長,處處都須提著謹慎。


  船尾有嫋嫋炊煙升起,混合了稻米的清香,鄭桐知道是妹妹鄭梨已經先一步起身在燒早飯了。行船十餘日,鄭梨在船上客人跟前露麵不多,做飯卻分外地細致用心,有時得到一兩聲讚許,就紅著臉躲回後倉高興半天。


  鄭桐覺得也怨不得妹妹,他自己同樣好不到哪裏去。那天在淮安碼頭攬客,有位年輕男子匆匆來包船,三十不到的年紀,衣著並不如何華貴,卻有種沉穩幹練的氣度。他不理會大小船家熱情的招呼與探問,連著看過幾艘,直到在鄭桐的船上轉了一圈才說道:“難得到處還潔淨,看你這船家也算忠厚,就是你吧。”說著,並不提目的何處,直接拿出一錠二十兩的銀子做定金。


  鄭桐不禁歡喜,又滿心敬畏,不管要去哪裏,跑過這一趟,家裏借的債說不定就能還清了,這客人一定是位非比尋常的大人物。


  他帶著弟弟妹妹將整艘船從裏到外擦洗得更加幹淨,次日清晨果然來了一行十人,讓鄭桐沒想到的是,他心中的大人物已收斂了昨天的氣勢,引著眾人登船的樣子,怎麽看都有幾分恭謹,旁人則稱他為“楊總管”。


  鄭桐很難忘記初次見到這些客人時的訝異與震動,除了一位沈管事年齡長些,約莫三十五六,笑吟吟的一團和氣,以及兩個眉清目秀的小書童,其餘幾位一望而知皆是二十來歲,或冷峻或斯文,各有風采,尤其是比較年輕的那位陸公子,比畫出來的還要俊雅,而另一位江公子則更是、更是……他想不出恰當的形容,但自己江南江北來去多年,見過的出挑人物加起來,還及不上眼前一半多。


  幾天下來,鄭桐愈發感到這一趟的客人神秘莫測,看得出相互關係很好,言笑不禁,但神態舉止間,眾人似乎對江陸兩人有種自然而然的尊重,尤其是那位沉靜的江公子,他的話不多,臉色常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似乎身體不是很好,可每逢一開口,所有人都會立時靜下來,隱隱然尊他為首。


  鄭桐越看越糊塗,不全像朋友,也不似主從。有時江公子讓他到跟前,詢問運河沿途的風土,他聽到幾人都是吐屬文雅、識見淵博,既談民生疾苦又說武林掌故,不時還講論他聽不懂的武功。比江湖少俠多了貴氣,說是官家子弟偏又像是很懂水陸規矩;前兩日水上起了風浪,他去送鄭梨煮的止暈茶,又看到長相秀氣的唐公子神色凝然,正在給江公子把脈……他隻好不想了,每日埋頭行船,自淮水經運河,昨夜終於入了長江。


  走到船側,他突然看見一道著青衣的修長身影,有人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正手扶側舷遠眺江麵。


  “江先生,”他不禁停步,“您這麽早就起身了。可別站在這裏吹風,還是進倉避避雨吧!”


  敢出聲提醒是有緣故的,這船上的諸位客人好像都很在意江公子的身體,但凡涉及相關問題,江公子的為首地位就不管用了,很快會遭到念叨或管束。


  果不其然,他才說了這麽一句,後倉門就開了,陸公子手裏拿著一件披風走出來,責備地說道:“皇……江兄,出來也不記著加件衣服,受寒怎麽辦?”


  鄭桐看到江公子回過頭來,先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光隨即落在陸公子身上,唇邊多了一絲淺淺笑意。他不由縮了一下脖子,趕緊朝船尾去了。盡管隔著幾重艙壁和一段距離,陸公子應該不是被自己那一聲驚動出來的,但與江公子靜靜的目光一觸,他還是瞬間有種僭越了的感覺,心跳漏了好幾拍。


  “皇兄,”洛憑淵將披風披在靜王身上,低聲道,“起這麽早,昨夜沒睡好麽?”


  “可是將阿淵吵醒了?”洛湮華聽出弟弟語氣裏的埋怨,微微一笑,繼而又轉頭望向晨曦裏茫茫浩蕩的江水。江風卷著細雨迎麵而來,不再是洛水上的清寒,而是氤氳著南國特有的濕意,“我是想看一眼江上的景致,算來從前乘船入長江,還是十六七年前的事。”


  洛憑淵臉上一紅,離開洛城南行不久,琅環下屬相繼分批先行,加速趕往江南,協助懷壁莊穩定局勢;而身為朝廷欽差乘坐的大船行動遲緩又引人注意,他索性撇下一眾隨行官員和護衛,隻帶了沈翎,與靜王一行在淮安另外雇船,順著淮水而下。自登上這艘船起,他重新使用早年的化名陸淵,皇兄就一直管自己叫“阿淵”了。或許因為偷偷在意過雲王的“阿雲”,每次被這麽稱呼時,他總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心底的小別扭被皇兄看穿了一般。


  他跟著將視線投向水天一色的江麵,極目望去,前後周圍帆影點點,在乳白色的水霧中時隱時現,江波壯闊,白浪滔天,令人胸懷為之一暢。


  “十六七年前,是陛下與娘娘出巡揚州那一次嗎?”他輕聲問道。


  “不錯,同樣是走水路,隻是夜晚有時歇宿在江邊離宮中。每到一處,沿途州府接駕的排場,連我見了都覺得靡費甚巨。在江南盤桓數月,看似鮮花著錦,實則怨聲日盛。後來陛下再想離京巡遊,娘娘就多勸他體惜民力,一動不如一靜。”靜王說著,有些出神,“不過那一次,我隨著娘娘拜訪了不少武林世家,姑蘇白家,金陵慕氏,第一次見到少卿也是在那時,可惜沒來得及去一次洞庭蕭家。”


  洛憑淵沉默,提到未曾謀麵的慕少卿,他就有些不悅。一路上琅環時有聯絡傳來,萬劍山莊的武林帖派發四方,言詞又如此激烈,在遠離京師的江南武林引發的震動,比起洛城三國比武有過之而無不及。鳴劍主武林事宜,是琅環十二令中實力最強、聲名最盛的一支,如今公然另立門戶,反對宗主江華,無異於宣告了方才複起的琅環重又麵臨分崩離析。那些針對靜王的言論更是刻薄無比,塵囂日上,貪慕榮華,出賣琅環換取富貴,連他聽到都覺得不堪忍受,不知靜王心裏會有多難過。


  “聞說慕少卿劍法卓絕,一柄寒水劍縱橫江南罕逢敵手,我倒想會他一會。”他淡淡說道。


  洛湮華心裏歎了口氣,他可不希望慕少卿與皇弟對上,適才順口提起,倒是自己失言了。他轉而說道:“再半日路程就過了揚州府,我們溯流去金陵,速度會慢一些,但兩三日間也就到了。”


  洛憑淵點了點頭,這才想起出來找靜王的目的:“皇兄,江風吹多了不好,奚穀主千叮萬囑交代說你不能著涼、不能過勞,他生起氣來大家都得倒黴,我們回倉吧,也快吃早飯了。”


  奚茗畫沒有於淮安一同登船,他在京中大半年,需要先回一趟夢仙穀,說好兩三月後到江南會合,期間藥方與診病就托付給同去見識試劍大會的唐瑜。靜王頗感無奈,隻得隨著洛憑淵進倉避雨。奚穀主的人不在跟前,餘威比之在時猶盛,連穀雨和白鷺都學會了拉著他的衣袖說,主上不尊醫囑,奚大夫將來一定會生氣的。


  晌午時分,客船過了揚州府。由於目的地是金陵,隻有楊越與關綾上岸采買些物品。


  雨水漸漸變得疏落,江麵卻熱鬧起來,一眼望去桅帆處處,大小船隻在不見邊際的江麵往來穿梭,一時間百舸爭流、千帆競渡,揚州的繁華富庶可見一斑。


  “沈管事,想不到渡口有這許多待發的漕船。”用過午飯,幾個人坐在艙中喝茶,洛憑淵見到一艘艘滿載糧米的漕船從旁側緩緩經過,想起適才碼頭停靠時擁擠非凡的景象,信口說道,“都說漕幫秩序嚴明,運調有度,可簇擁在淮陽渡口的糧船也太多了,我看有一半都已經裝船完畢,為何還停著不起錨,莫非長江上有什麽特別的規矩?”


  沈翎加入靖羽衛前曾是漕幫舵主,對其中情形最是清楚,聞言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說是長江上的規矩倒也不算,但是從江陵瀟湘到揚州餘杭,但凡漕糧起運,地方上的規矩都是有的,隻是沒想到才幾年光景已經這麽嚴重了。”


  漕運通過運河將魚米之鄉的糧食源源運往北方各地,時日久了,農戶繳糧時往往願意直接交到漕口,再由漕幫代為向州府清點,雖然過程中也需付出一些薄利,卻能免去官府收賦時的層層盤剝。隻是州府從上到下都不願放過征糧的分潤,在碼頭、河道中給漕幫設立各種關卡,要將失去的好處再刮回來一層。


  “屬下沒弄錯的話,渡口的漕船該是被借故扣住了,如果延誤了抵達的期限,責任全是漕幫來背。”沈翎搖頭歎道,“舉凡地方上想搜刮或者立威了,生出的麻煩多如牛毛。官吏士紳剛走,地痞惡霸又來,若不結成幫派,誰也沒法子活……”


  洛憑淵皺了皺眉,乘船一路行來,他見過運河中私設稅卡,向往來商船索要銀錢,但想不到,連漕船都會遇到種種阻礙。


  鄭楊這時提著續茶用的沸水送進來,沈翎的聲音放得低,他隻隱約聽到漕幫、幫派幾個字,便笑道,“幾位公子可是見長江上的漕船多,長了興致?我們這些行船討生活的,早就看習慣了,大家都是賣力氣的苦哈哈。”說著將銅壺放下,伸手指點遠近船隻,“掛著豆綠飛虎旗的船是滿載往京城方向去的,掛杏黃雙雀旗的是卸下漕糧空船而回的,滿江漕船雖多,脫不開這兩種,難得出來一麵緋色驚鴻旗,就是有舵主在船上了。”


  在座幾人順著他的手勢,果然見到距離最近的幾艘漕船旗幟不是豆綠,就是杏黃。眾人繼而看向沈翎,都不禁露出笑意,想來當年沈舵主揚帆來往於江上,旗號所到之處,應是甚為拉風。


  範寅笑道:“既然如此,小哥可知那漕幫幫主的旗號,又是何種顏色紋樣?”


  鄭楊撓了撓頭,想了想才道:“至於他們幫主,傳說用的是一麵紫金色龍旗,但不要說是小的兄弟倆,家父在水上來去幾十年,都沒碰上過這份眼緣呢。”


  沈翎微微頷首,表示鄭楊的描述雖未全中亦相差不遠。


  範寅笑道:“漕幫雄霸江河水道,幫眾何止萬千,若我是幫主,定然舍不得空放著這般威風的旗號,必要天天到長江中巡遊一番,等著往來船隻紛紛參見,才不枉了坐上這位置。”


  沈翎又是搖頭:“鎮日裏為兄弟們籌謀生計,荀幫主著實不易,哪裏有心思空暇閑遊。”


  談說間,洛憑淵卻想到魏無澤在江南布下的兩顆暗棋,一在萬劍山莊,另一顆就在漕幫的太湖總舵。聽聞前段時間京城動蕩之際,漕幫也經曆了一次變亂,所幸荀幫主事先有所警戒,有驚無險地穩住了局勢。皇兄現下應是在思索如何解開江南的亂局,卻不知其中是否考慮到了漕幫。他望了一眼靜王,洛湮華神色嫻靜,含笑聽著旁人講說,珍時團在他的膝上,正磨蹭著撒嬌。


  就在此時,兩個趴在窗側看船的小侍從一起小小驚呼了一聲,轉回頭來,白露說道:“公子,前方過來好幾艘漕船,上麵掛著紅色的旗幡,圖案好像就是大雁!”說著,有點懷疑地瞅著鄭楊,不是說這種旗應該難得一見嗎?


  眾人齊齊凝目看去,但見薄薄霧靄中,幾艘漕船朝這邊徐緩行來,船身或遠或近,旗杆較尋常漕船為高,頂端漆為不同顏色,確然全是紅色旗幟,上麵鴻雁之形若隱若現。


  “真是驚鴻旗,四位舵主同時到了江上。”沈翎辨認得清楚,不禁臉色一變,失聲說道,“出了什麽大事?”


  船艙裏一時寂靜,隻有穀雨小聲道:“好像離咱們越來越近了。”


  洛憑淵心裏一動,見靜王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麽,於是起身說道:“江兄,咱們也坐了好半天,要不要到外麵看看?”


  洛湮華點了點頭,眾人一同出倉,隻有小狐狸珍時十分怕水,戀戀不舍地掙脫了靜王的手,留在原處。


  颯颯江風中,懸掛緋色旗幟的船隻漸漸清晰,四艘船排列整齊,呈現出並列潛行之勢。沈翎見到久違的驚鴻旗號有些激動,又擔心兩位皇子的安全,此時定神再看,頓時鬆了口氣,笑道:“不要緊,船頭各插了三麵藍色小旗,此乃迎客之意,專為迎候貴客遠來。殿……咳咳,公子,漕幫隻怕已經很多年不曾這般隆重了,看這旗杆頂部的標記,是揚州、金陵、餘杭、姑蘇幾處分舵齊至。”


  四隻舵主座船再接近一段距離,朝兩邊分開,後麵帆槳飛揚,一艘大船自後方徐徐行近,船體較尋常漕船長數倍,船舷高出一倍有餘,看得出極其堅固,十數丈高的旗杆之上,一麵丈許長的紫金盤龍旗在江風中獵獵展開。


  鄭桐與鄭楊已經徹底呆了,還是楊越過來說了好幾遍,兩人才手忙腳亂地拋下錨索。須臾,從大船上放下一隻小舟,駛到數丈之外,上麵一人衣袂當風,遠遠就拱手施禮,朗聲說道:“不知琅環江宗主、寒山陸公子可在船上,兩位貴人遠來勞頓,我漕幫有失遠迎。在下葉秋聲,忝為幫中總漕口,代荀幫主拜上,請諸位貴客登船與幫主一唔,讓我等聊盡地主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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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終卷,因為最近還有些事沒忙完,最初幾章隻好周更,等進入八月應該就能正常更新了。合十,但願能順利完成這個常在心裏徘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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