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接連幾日,洛城春雨如綿,空氣裏隨處氤氳著柔潤的濕意與芬芳,早春的寒意正在逐漸淡去。如煙的雨幕中,樹木萌發的新芽為枝條覆上茸茸的嫩綠,幾乎要沁到人們心裏。
城外洛水之畔,前幾日尚在含苞的桃花與杏花已然開了大半,初發的柳枝在煙雨中搖曳,入目宛若水中暈染開來的畫卷。
畢竟有雨,出城賞景的人並不多,偶然有三兩個士人學子來到,也不過撐著傘在水邊停留片刻,就轉而尋找可供坐下歇息的亭子或酒廬去了。
傍晚十分,一頂青布小轎沿著江岸徐徐而行,溯流去往上遊,在綿綿細雨中走出數裏。這時轎簾掀起一角,裏麵的人伸出一隻纖細雪白的手,低聲吩咐了句什麽,一行數人就在幾株垂柳邊落下轎來。
一個身著淡紫色衣裙的年輕女子傾身下了轎,慢慢踏著茵綠的草色走到水畔。她一頭烏發隻用根檀木釵鬆鬆挽著,江風拂動柔長的發絲,如同情人溫柔的手,露出白皙的後頸。
洛水上方浮著若有若無的輕霧,江波蕩漾,剛化凍的水流如此清澈,幾乎從碧綠中透出青藍。她凝視片刻才回過身,從跟隨的侍女手中接過一盞蓮燈,彎腰小心地放入水中。
小朵的蓮花在江麵盛放,於水波中微微起伏,稍作停留就順流而下,緩緩向下遊飄去。那女子直起身體默然佇立,目送小巧的蓮燈隨波遠去,化作一個小點,在江水轉折處打個回旋,終於消逝在視線盡頭。
雨絲染濕衣裙,浸透烏發,她恍若未覺,尤自癡癡地望著。
“小姐,”身後的侍女有些擔心,輕聲喚道,“至少讓婢子為你打上傘可好,別著了涼。”
她口中的小姐沒有答話,隔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從夢中醒來一般,輕輕歎息一聲:“不必了,我們回去吧。”轉身之際,她不覺又回過頭,眷戀地望了一眼即將留在身後的洛水。
江流如故,人事已非,任憑塵世間緣起緣滅、落盡繁華,清碧的洛水依舊日複一日地東流,它帶走了自己的蓮燈,可帶得走無盡的惆悵與思念?
當晚,細雨如絲如縷,時密時疏地下了一夜,直到隔日清晨,天穹下仍有雨水若斷若續地飄落。
白若菡居住的小樓在明月樓園林深處的一禹,她素愛清幽,晨起後常常沿著小徑散步,感受沅芷清芬,此時樓中姑娘們習練琵琶琴瑟時轉軸撥弦的清音也會隱隱傳來,伴隨著園內淙淙的流水,宛若來自天上。
小樓一夜聽春雨,她今晨走出樓門時,就不由想去看看凝露的杏花是否又多開了幾枝。隻是走出沒多遠,就有輕盈而匆忙的腳步朝她奔了過來,是樓中兩個少女:“白姑娘,又有蓮燈順水流進來了!”
“蓮燈?”白若菡方才駐足,聞言又悠悠向前走去,明月樓連著城外洛水的支流,每到夏秋之際,常有女子為了許願祈福,出城在洛水中放下蓮花燈,其中一些就隨著支流飄入園裏,姑娘們已見過不知多少次,“想不到,洛水解凍才不到半月,已經有人放燈了。早是早了些,無需在意。”
“可是姑娘,那蓮燈看著不太尋常。”兩名少女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名急著說道,“不是常見的粉紅、藍紫,是墨色的,很像姑娘吩咐過一定要留意的那一種。所以我們適才見到,趕緊來稟報。”
話音未落,白若菡已倏然轉身,幾可傾城的容顏唯見端凝:“在哪裏?帶我去看看。”
姑娘們被令主的神態弄得有些忐忑,依言引著白若菡走到一處水流較緩的小潭邊,但見一朵墨色蓮花靜靜漂浮,宛若剛從清透水中生長出的睡蓮。
同一日,早朝之後,天宜帝將寧王召到了禦書房。自比武結束,和談的進展頗為順利,條款議定指日可待,這一次召見另有原因。
“憑淵,可知朕為何要你到禦書房來?”皇帝指了指禦案上高高堆起如小山般的奏本,“三日之內,一百七十三本,其中還有薛輔政的折子。”
洛憑淵立時明白過來,問題就出在三日前戶部侍郎鍾霖呈遞的奏折上。
過去大半年中,戶部清查發現了不少積弊,其中最嚴重的情況就是各地世家大族持續占地並田,導致國庫賦稅收入逐年下降。盡管目前還不算突出,但按照這個趨勢,再過得十年八年,難免要釀成大患。因此與靜王商議一番之後,他就支持鍾霖上了折子,奏請對天下州縣田畝重新清丈造冊,劃分田地等級,將被強占的土地歸還原主,無主之田收歸官府,再酌情分給失去田地的普通農戶耕種。
這般做法還未涉及變更稅製,隻是在清查糧倉、庫銀之後,進一步延伸到核實田畝而已,但既然要當地士族豪強將到口的肉吐出來,顯然是觸動了實質,朝廷官員的反應比預期還要激烈,為首的就是薛鬆年。
他拿起最上麵的幾本奏折略略瀏覽,裏麵無一例外是反對,有的列舉種種理由,說如此大動幹戈,難免引得地方不穩;有的隱晦地表示,各地大戶在遼人犯邊時沒少捐錢捐糧,如今外患一除,朝廷就過河拆橋,未免讓人寒心;還有的說此中涉及事務太過繁瑣複雜,州縣府衙實施起來困難重重,反易弄巧成拙。針對鍾霖甚至自己的彈章也相當不少,罵紙上談兵、行事莽撞、謀取清譽等等不一而足。
“父皇明鑒,稅銀遞減是實情,而且天下土地若是過多落入士族之手,百姓無地可種,流離失所,難免引得社稷動蕩,清丈田畝乃是勢在必行啊。”洛憑淵稟道,“邊關能夠平定,依靠的是民眾服兵役、繳納田賦、供應糧米,他們所承擔的遠比士族豪紳為多,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戰亂結束,民心都盼望可以減輕稅賦負擔。若不能將田畝核查清楚,隻怕朝廷難以著手調整國策。”
“還說朝廷,看看這些臣子都在想什麽。閔諳文、張硯存幾個鬧得最凶。”天宜帝擺了擺手,賦田減少之虞,早在去年戶部提請韶安稅時已有所覺察,當時連不議政的洛湮華也曾在自己麵前提出。此乃利益根本,之前為了北境戰事暫時忍耐,如今騰出手來,當然不願繼續放任地方作大、國庫收入減少,鍾霖的提議正中所思,故而相當首肯。誰知隻是重丈土地就引來偌大阻力,他也是大為不悅,“支持的也有,都在那邊。”
洛憑淵見到禦案另一側也堆有一摞奏本,大約三四十份,相比這頭的聲勢浩大,就顯得勢單力薄了。
“閔侍郎等人俱是出身江南大族,想來隨便一個親朋家中都是良田千頃,也無怪會大力反對。隻是身為人臣,食朝廷俸祿,謀天下民生,如此態度未免有失偏隘。”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江南富庶,近兩年風調雨順,上繳國庫的賦稅銀兩卻不增反減,問起來總是叫苦。那邊距離帝京路途遙遠,也不知當地州縣具體是何情形。”
天宜帝心中一動,江南士族鼎盛,在禹周首屈一指,自開國以來百年不衰,聞說憑著根基雄厚,州府令官、地方守備都莫可與抗,唯有俯首是從。距離京城三日路程的豫州尚且出了個劉可度,長江以南天高皇帝遠,對朝廷諭令還不知忽略到了什麽程度。他這塊心病已經存了很久,聽地方官員稟報總覺隔了一層,想到這些士族出身的臣子仗著家勢根基,氣焰如此之高,不由動了遣人前往江南整治一番的心思。
既要熟稔戶部政務,又須鎮得住場,沒有比洛憑淵更適合的人選。隻是現下京城局勢尚未全然穩定,他也沒想好如何對待洛湮華以及琅環,一時三刻還下不了決心將寧王派出京去。
這些日子雖竭力掩飾不準外傳,實則每到晚間一合眼,便即噩夢襲來,不隻是皇後江璧瑤,死於琅環舊案中的宮人臣子也不斷入夢,或哭訴或指責,有的更向他索命。
皇帝夜夜冷汗淋漓地驚醒,白日就免不了精神恍惚,心力不濟,此刻看著小山般的奏折但覺頭疼,恨不能一並推出去不理。他想了片刻方才說道,“皇兒的想法並無不妥,隻是這幹文臣雖則可惱,對待他們卻不宜蠻來。奏本暫且留中,你可與薛輔政商討此事,先盡可能安撫反對的見解,看朝中的情勢再做道理。”
洛憑淵出得東門,看看時已近午,就決定回府用飯。他想盡早將朝中的動向與天宜帝的態度告知靜王,清丈田畝之議關係國本,更是自己能否爭取到與皇兄同下江南的關鍵,實在不容有失。
一路思索著手邊正在收尾或進行中的大小事務,直到照常在府門前下馬,他仍處於心不在焉的狀態,一徑朝瀾滄居走去。
“五殿下。”楊越在後麵叫了兩聲,都沒能引起他的注意,待要趕上來說話,寧王已經進了靜王的主院。他隻好放棄,將那句“白姑娘來了,正陪著殿下在廳中敘話”咽了回去。想來即使撞個正著,也不會產生什麽後果。
洛憑淵認為大病初愈的皇兄此刻應當仍在臥床休息,本打算穿廳過堂直奔臥房,沒想到才踏入客廳就吃了一驚,洛湮華坐在窗前椅中,靜靜地拿著一杯茶,而隔桌坐在對麵的卻是身著水色紗衣的白若菡,正低垂著眼簾,同樣靜默不語,從門口的角度看去,隻能見到她弧度姣好的側臉。
洛憑淵的一聲“皇兄”就哽在了半途,莫名地有些窘迫,進門瞬間的氣氛有種奇異的微妙,即使兩人的神情都不曾變化,他仍覺得自己仿如一個冒失的不速之客,擾亂了湖心偶然泛起的微波。
相比其他琅環下屬,白若菡總令人覺得有些不同,或許由於她不僅是徵羽的令主,還是一位絕代佳人。她來見宗主的次數不多,通常都是洛憑淵不在府中的時候,但過後總能察覺到她來過的痕跡。有時是書房裏的一盆蘭草,有時是皇兄讓穀雨送到含笑齋的酥餃與千層糕,她彈過的琴音不複與聞,但房中仍餘下淡淡幽香。更不必說,洛湮華數次病重的時候,總會有一副樸素的車駕無聲停在角門外側,得到好轉的訊息才悄然離去。昔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洛城如許貴胄才俊,可曾聽說明月樓的白若菡對誰假以辭色?連洛憑淵都能感到那份婉轉低徊的溫柔心意,他不信靜王會不明白。這一刻,無法忽略那漣漪般的短暫異樣,以及心中說不清的淡淡感覺。
“失禮了,白姑娘也在。”他好容易反應過來,“皇兄,那麽我先回含笑齋,晚些再來找你。”
“五殿下,若菡要稟告主上的情由已經說完,這便告辭了。”白若菡卻於此時盈盈起身,斂衽一禮,舉止間有種天然的曼妙。洛憑淵留意到,她並沒有攜帶瑤琴,莫非是自己會錯了意,此來並非為了探望,而是琅環中另有要事?
“我是來為主上送蓮燈的。”白若菡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淺淺一笑,繼而向著靜王輕聲說道,“若菡這就回明月樓去了,無論情形怎樣,但請主上一定、一定保重身體。”說到最後幾字,清柔的語聲忽然有些顫抖。
洛憑淵這才注意到,桌麵正中放著一朵墨色的蓮花,比手掌略大,片片花瓣優美而精致,最外一層的邊緣鑲嵌了細細的金線,雅致中透出莊重。蓮花中心做成細巧的燭台,結構一如人們許願常用的蓮燈。而且,層層蓮瓣似乎曾經洇濕浸透,應是已經在水中漂流過一陣。
墨色的燈盞難得一見,這是從何處來的,白若菡為什麽會帶著它專程過府?他心中升起重重疑問,不禁將目光投向靜王。洛湮華已站起身來,臉色仍是這些天病中的蒼白,並無挽留之意,隻淡淡頷首:“楊總管會送你出去,若菡,不必多想,我有分寸。”
洛憑淵很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問,這或許是皇兄的私事。
靜王看起來的確不願多提,待到白若菡離去,他將桌上的墨蓮輕輕拿起來,放置一旁,如平日般讓回來的皇弟坐下稍歇,吩咐擺上午飯,聽到洛憑淵說起禦書房中成堆的反對奏本,唇邊還泛起了一絲微笑:“江南士族根蔓相連,家資巨富,在長江以南的勢力確然深厚,有的並不如何將朝廷的諭令與官員放在心上。以閔侍郎的背景,在朝為官的重要責任之一就是為身後的家族多多鋪路,這種時候自然是要責無旁貸地站出來聲討。”
“太子一向樂於結交江南士族,取得他們的支持,也在朝中提供庇護。陛下當初任用憑淵你入戶部,就是由於不論清理積欠還是清賬土地,洛文簫都不可能動真格。”他想了想說道,“如今太子眼看快不中用,朝中這些文臣一向自在慣了,卻沒有那麽容易適應風向改變。有薛輔政支持,看來是要與聲望正盛的寧王殿下別一別苗頭,掂一掂斤兩。五殿下畢竟年輕又涉政未深,最好是受到挫折從此服帖,日後就好對付了。隻是聽起來,父皇的銳氣有些不足,須得設法讓他既能見到成效,又不至於覺得麻煩辛苦才好。”
兩人常常講論政務,洛憑淵如今對朝廷情勢已然理得分明,點頭說道:“我讓靖羽衛盡量準備得充分一些,不過父皇既然吩咐了,看來需要盡快找個時間去拜訪薛鬆年。重丈土地是治國應有之義,且看他能說出什麽。”
去年會試之時,寧王得知了曾身為篆金令主的薛鬆年背叛、陷害琅環的過往,自此對這位輔政再無好感或敬意,稱呼時也是直呼其名。論起來,薛鬆年犯下的罪孽更在姬無涯之上,皇兄還未對付他,想來隻是由於此人不似太子那般頻頻出手,心機埋得更深,故此還沒有遇到合適的時機而已。
他對與薛鬆年會麵興致缺缺,語氣就略帶勉強,心思不覺又轉到了白若菡與皇兄對坐無言、欲語還休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非是乍一看去的溫柔旖旎,而是帶著縈繞不去的憂傷。
即使照常談說正事,洛憑淵仍然感到皇兄與平日不太一樣,在沉靜的微笑之下,仿佛有幽涼曲折的暗流在心緒間迂回,令他隱約地神思不屬。
寧王的視線餘光不覺又看向那盞別致的墨色蓮燈,它究竟承載了什麽樣的含意?白若菡必定是知曉的,皇兄不能告訴自己麽?
當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兩人都沉默不語,靜王也在看著同一盞蓮燈,凝視那如同即將暈開的墨色。
“憑淵準備何時見薛鬆年,可要去一次薛府?”好一會兒,靜王才轉回目光,不知是否錯覺,洛憑淵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掠而過的黯然。
“我想著不可耽擱時日,等一會兒就命人去送拜帖,明日登門。”他說道,被皇兄的神態弄得有些迷惑,實在很想開口相問,“若是皇兄覺得不妥,再選其他時間便是。”
“明日很好。”洛湮華說道,神色已經恢複了靜謐,但後麵的話卻令寧王大感意外,“我恰好有些事情,需要到薛府見一個人,就與憑淵同去如何。”
心情有些紛亂,他看著皇弟疑惑又詢問的眼睛,卻想起了適才白若菡辭別之前,留給自己的話語。
“若菡應該很思念蘇杭吧,讓你在洛城耽了這麽久,是我這個宗主的過錯。”當時為了讓氣氛輕鬆一些,他微笑著如是說道,“最多再一兩年,待到事情了卻,我想,你就可以回去江南了。”
此語說出,坐在對麵的白若菡卻輕輕搖頭,“除非有朝一日,主上決定遠離,不再回到洛城,若菡才會離開。”
“回想當年受晚璃與朱莊主之托北上京城,初次見到主上,至今已將三年。旁人隻見洛城不比蘇杭安逸,卻不知這三載光陰是若菡此生最幸福的歲月,幾乎因此覺得虧欠了晚璃,隻因同樣駐守明月樓,唯有我得以常在主上身邊。”她冰玉般的聲音漸漸放輕,纖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密密遮住眼簾,未等靜王答言,又繼續說道,“這盞墨蓮是主上十年的思念,年年月月,數不盡的蓮燈隨著洛水飄入園中,若菡曾經以為它永遠不會來了,或者早已沉沒在江流之中。本不該在這時擾亂主上的思緒,但屬下隻是想說,不管怎樣,無論如何,十年,二十年,若菡此生都會一直守候著主上,不願像這縹緲逐流的蓮花,但願能如悠悠無盡的洛水,長久相隨。”
“皇兄要見的人,可是與這蓮花燈有關?”靜王聽到洛憑淵在身畔問道,帶了一絲關切與擔憂,“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我要去見瑩川,她是薛鬆年的長女。”他閉了閉眼睛,默然片刻才答道,“也是十年前,母後為我定下的未來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