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天宜帝這一晚睡在了緋雲亭。他的心情惡劣到無以複加,沒興致再回後宮,尤其是蓮妃的芷汀宮。靜王、雲王、寧王,輪番來將他的軍,添上太子幹的好事,豈止處置不過來,簡直顏麵無存,隨便誰再來上一擊,他這天子隻怕就要被氣得龍歸大海、立地升天了。
此刻但覺人人麵目可憎,嬪妃、臣屬,一個也不想見;隨處都是逆耳之言,是個人就敢忤逆抗旨,撕他這堂堂帝王的麵子。
他平日在前宮過夜,最常住的是西暖閣。但洛湮華才待過,就算躺的不是他的盤龍榻,這地方暫時也沒法去,又等不及內侍收拾其他寢殿,隻好麵沉似水地擺駕緋雲亭,先湊合睡一晚再說。
他想到靜王就堵心,想起雲王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仗著微末功勞就敢無君無父、目無臣綱,他非得好好整治這不肖子,讓他知道沒了君恩是什麽滋味;洛湮華敢蠱惑雲王,罪加一等,再放任下去,連年輕的寧王也要受他影響,單從今夜就看得出苗頭了。還有這重華宮內外、朝野上下,統統要立威,讓所有人都明白利害,老老實實再不敢起違逆的心思。
緋雲亭裏,幾隻精致的銀霜炭爐烘得內外皆春,床頭香爐的鶴口中吐出檀香嫋嫋。吳庸見天宜帝更衣完畢,沒有其他吩咐,坐在那裏隻是不住咬牙,口中喃喃自語,仔細聽來不外是不肖子、逆子,便悄悄掩門退了出去。雲王最後那句石破天驚的絕殺,他已經從張承玨那裏聽說了,可想而知在君前提都不能提,實在無從勸解。他也累得夠嗆,於是自去安歇,隻盼皇帝休息一晚能冷靜下來。
天宜帝心緒紛雜,裝滿了憤恨與思量,躺在臥榻上,卻無法輕易入眠。從立太子到如今是第六個年頭,他對洛文簫的不滿與日俱增,政務上未見有多少建樹,卻熱衷於收買人心,在自己眼皮底下結黨。幾年下來,每當太子有提議,朝中臣子多有跟從,甚至連輔政薛鬆年也時有附議。天宜帝自身善於玩弄權術,尤其討厭太子沉迷於此。他最初看中的是二皇子勤謹謙恭,既能分擔國事又懂得本分克己,卻不料洛文簫這一套盡是表象,實則陽奉陰違,心思全用在策劃陰謀詭計,一而再,再而三。帝王之家難免有陰私一麵,但為了爭奪權勢,將靜王至於死地,竟然連勾結北遼都幹出來了,分明是亡命之徒的行徑。這樣的人休說是一國太子,連個普通皇子都做不得。他不禁要疑慮洛文簫究竟是何時與外夷搭上線,此前是否還做了其他賣國勾當?是通過那個昆侖府還是其他緣由,發生在這兩年,亦或是更早之前?
許久不見的韓貴妃的身影忽然映入腦海,還有她在皇覺血案中的種種作為,洛文簫如此陰鶩的性格手段,脫不了這個女人的教養。然而,她帶給太子的僅僅是教養麽?
一念及此,他莫名地又是一陣煩躁,從床榻上坐起身。不止是北遼,幾年功夫,二十來歲的洛文簫卻能與昆侖府一個西域門派有這麽深的瓜葛,這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兩名內侍聽到動靜慌忙進來,一個端茶倒水,另一個就要上前捶腿揉肩。
天宜帝心情正壞,一腳就將這內侍踢了個跟鬥:“出去,不用你們這些蠢材侍候!”
兩人嚇得一聲也不敢出,生怕惹得大禍臨頭,急慌慌退了出去。
天宜帝自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將心火壓下去一些,他隨即意識到了這股鬱躁的由來。那是十年前,琅環皇後說過的一句話:“臣妾未曾親眼見到那些行刺死士的武功言談,但深華剛醒時說了,他們不是遼人,而是西域人所扮。我相信他不會看錯。”在鳳儀宮空曠無人的主殿中,她靜靜說道,“知道你不肯信,但是請陛下記住我的話,那些西域人,總有一天還會出現在你麵前的。臣妾縱然身死,也會等著看到陛下的結局。”
天宜帝重重地頓下茶杯,在溫暖的宮室中,卻機淩淩打了個冷戰。這句話早已被自己忘在腦後,為何此時會清晰地浮現,他竟然在同一天內兩次想起江璧瑤。這都是洛臨翩這個孽畜害的,當然,洛湮華才是唆使的源頭。還是失策了,當初就不該容他苟延殘喘到今日。
他重新躺下,竭力想要入睡,整個人其實已然精疲力盡,但是閉上眼睛,就仿佛聽到洛湮華沉靜的聲音悠悠說道:“父皇隻要順水推舟,將北遼精心準備的刀接過來,就像當年對待母後一樣,一刀劈下,就此除去心腹大患,豈非容易得很?”
就像當年對待母後一樣……皇帝猛地睜開雙眼,然而洛臨翩清冷如冰的話音又像在房中回蕩,“前車之鑒不遠,進宮不帶個影衛,兒臣怕萬一遇到刺客忽施偷襲,趁著重傷昏迷之際,也給我來個滴血認親啊!”
皇帝煩躁地翻了個身,洛憑淵清朗的話音卻又遠遠傳來,還是在去年初歸之時,紫宸殿上:“父皇,兒臣下山之際,師尊有一封信函,叮囑我當麵呈交給您。”
偈語還有第三句:白虹貫日,紫微再臨,佑我帝朝,中興有期。朝中耆宿鄭重地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白虹貫日難辨吉凶,可解為帝朝中或有重大冤屈,苦難不平之氣為上天感應,故生此象。想來若能順利化解,應是有益於帝星紫微。”
臣下進言往往如此,說一半藏一半,言下之意,倘使未能化解得令上天滿意,就成了凶兆,弄不好便妨礙了帝星再臨。
這個說法曾令天宜帝十分不悅,他前後召見了數位大儒和欽天監司正,除了冤屈,也有人解得更加隱晦模糊,或者另辟他意。皇帝當時也就將這句白虹貫日擱在一邊,雖則對世外高人的預言極感興趣,但也不可能立即全盤相信,可是到了現在,他不知不覺間已日漸深信不疑、時時在心。
天宜帝再次翻了個身,不願想下去。相隔十年,難道琅環舊案還沒結束?一朝驚省,竟而徘徊心底、陰魂不散。這一刻,他強烈地希望靜王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敢在自己麵前重提舊事,觸碰禁忌。他肯留著洛湮華的性命,就是因為隨時有辦法將他處死,怎能讓事態超出控製?
天命理應站在自己這個天子一邊,絕不可能傾斜向洛湮華,他絕不會允許!即使是為了四皇子和五皇子,也非盡快除去靜王不可。
皇帝輾轉反側,在混亂的回憶與思緒中氣急敗壞地想著心事,又禁不住惶恐,覺得身周不時躥過冷颼颼的寒意,仿佛冥冥中有不知多少雙目光在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讓每一寸心思都無所遁形。直到更漏敲過了四更,他才抵不過疲倦,進入假寐。
恍惚間,周圍似乎異乎尋常地冷,如同身墜冰窟,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寒氣息從麵上拂過,有遙遠而熟悉的女聲在身側說著什麽。
天宜帝倏然睜開眼睛,身著紫綾宮裙的女子近在眼前,容顏清麗,神情貞靜,盈盈而立的樣子一如當年。
“江璧瑤!”皇帝失聲叫道,心中驚駭無已,他想起身,卻連一根指頭也動彈不得。
琅環皇後淡淡看著他,目光幽冷,盛滿怨恨與輕鄙,還有種奇怪的憐憫。
“十年宛如一夢,韓素宜事機將敗,陛下還要緊攥著她遞過來的刀,不肯放下麽?”她幽幽歎道,“虎毒不食子,洛展鴻,你權欲熏心、忠奸不辨,所為種種比之禽獸尚且不如,死後有何麵目去見洛氏的列祖列宗?”
“你還有臉來見我,那孽種與朕有何相關!”自先帝薨逝,天宜帝已經不知多少年未曾被人直呼其名,他聽到自己在冷笑,羞惱中帶些外強中幹,“還要朕將你的醜事再說一遍、若不是及時揭穿,這洛氏江山險些就姓了蕭!”
“除了那一次早在真凶計算之內的滴血認親,你還有何憑據?十餘年夫妻情分、父子親情,韓素宜略施毒計,陛下就順勢而從,趁著深華昏迷不醒,將罪名扣到他的頭上。”皇後目中射出寒芒,直要將他穿透,“多少疑點視而不見,多少勸諫充耳不聞,生怕深華辨白,又急急將臣妾逼死。這些年來,你是怎麽對待他的?如此心狠手辣,陛下就不怕報應?”
伴隨著悲戚而飄忽的語聲,天宜帝隻覺周身寒徹,麵前的江璧瑤伸出纖纖玉手,慢慢扼住了他的咽喉,“洛展鴻,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嫉賢妒能、殘害親子,又戮害忠良、任用奸邪,連其他皇子都看破了其中玄虛,你以為能欺騙得了天道世情?”
皇帝隻覺透不過氣來,聲嘶力竭地怒吼:“朕是君父!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誰敢有怨?江璧瑤,你已經死了,死了!還敢來威脅朕?”他也不知這些話是否真的出了口,但聞琅環皇後淒淒冷冷的聲音:“無道昏君,這時候深華又變成你的兒子了?你心裏什麽都明白,動用碧海澄心下得去手,卻想都不敢想再做一次滴血認親。你沒機會再害他了,臣妾不會容許。”
雪白僵冷的手指隱隱泛出一絲青色,毫不留情地收緊,明明躺在床上,頸後卻似乎有冰涼的吐息。
在隔間打盹的兩名內侍聽到裏麵傳來異樣的聲響,惶惶對視一眼,又不敢不進去查看。兩人戰戰兢兢靠近,但見皇帝雙眼緊閉,滿頭冷汗,一張臉猙獰而扭曲,喉嚨間如喘不上氣般嘶嘶作響,嚇得連忙又推又喚。
天宜帝深陷夢魘,被連聲的“陛下”叫醒,仍是驚魂未定,臉色又青又白,喘了半天才緩過氣來。他不願被人知道自己日間剛罰過靜王,晚上便發作噩夢,更不想說出被幻象所擾,見到已故的皇後。喝了幾口茶,勉強充做沒事,打發內侍出去,卻已無法再睡。
一個時辰後,他好容易迷糊一會兒,轉眼又被魘住,不住掙紮夢囈,挨到天明,便頭疼心慌,氣短體熱,隻得命人去召禦醫。
同一個夜晚,對洛湮華而言,記憶隻到長寧宮外為止,眼前最後的畫麵是洛憑淵焦慮而難以置信的神情,對自己說:“皇兄,別怕,我帶你去找父皇要解藥。”他似乎還聽到了雷鳴般低沉的宏大聲響,但已經無從辨別那是什麽。
一波波襲來的疼痛煎熬,無窮無盡,越來越是劇烈,身體的每一寸都好像已經支離破碎。當他覺得幾乎再也熬不住的時候,淩遲的痛苦終於漸漸減弱,代之而起的是灼熱。如同從布滿利刃的冰潭中被撈起,放在炭爐上炙烤,要將身體裏每一絲精力、水分消磨殆盡,不知何時才有盡頭。但他開始感覺到了身側來去的腳步聲,苦澀溫熱的藥汁,低低的細語交談以及呼喚,雪凝清脆焦急的語聲,李平瀾平淡的話音,臨翩清冷的音色,似乎還有小綾。但他無力聽清,更無法回應,或許這些不過是出於渴望的臆想、病痛中的幻覺。
漸漸地,層層不安從心底升起,蔓延看來。小綾好像在哭,傷心地不住抽噎,非常需要安慰。還有憑淵,他知道洛憑淵就在身邊,能聽到清朗熟悉的聲音,覺察到溫暖的內息,但為何這一切像是籠罩在不同平日的壓抑裏,混合了悲傷、失望和憤怒。
洛湮華努力想要清醒,有什麽不願見到的事情已然發生,不能放著不管。在所有知情與不知情的人中,憑淵是不同的,隻有他一個被自己一直瞞著,從最開始到現在,直到長寧宮外的四目相對。那一瞬,皇弟的目光就像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重擊,滿是震驚與受傷。除了對天宜帝失望,一定還會覺得,長久以來被自己欺瞞了。
想掙脫昏迷實在太難了,為什麽會這麽衰弱,提不起一點力氣。因為生病,所以格外惶惑不安,洛湮華昏昏沉沉地想,如果不快點醒過來,憑淵會不會生氣地掉頭而去,或者作出衝動的事來?
洛憑淵坐在病床邊,他已經為靜王運功轉了兩個周天,此刻正看著皇兄蒼白的臉,怔怔出神。
奚茗畫說,靜王會發高熱,是因為體內毒性陰寒,發作時衝撞於內,遠遠超出了身體的調節能力。本身的陽和之氣就被逼向體外,故而燒了起來。此外,這些日子積累下的疲勞,還有心神驟然激蕩也是部分原因。
“若不是從前調理過兩回,這次就危險了。宮裏的禦醫倒也不全是草包,救治得還算得法。”夢仙穀主看著從宮裏帶回的藥方,末尾署了謝嗣安的名諱。他肯這麽說,算是極大的褒獎,謝院正本人如能聽見,必定會深感欣慰。可惜此刻他麵前是心神全然不在狀況的洛憑淵,旁邊還有一個咬著指甲不肯吃飯歇息的關綾,叫人訓不得又勸不好。
奚穀主被罵了一句騙子,想想的確理虧,就沒同寧王計較,隻是說道:“五殿下,江宗主瞞著你是有原因的,他受損不小,內腑需要調理些日子才能恢複元氣,如果再動七情就更加傷身了。這些都是實情,你有話要好好同他講,別趕在這時候引他著急難過。”
洛憑淵默默聽了,還是不吭聲,奚茗畫走出房門,外麵白露和霜降正在熬藥,樹下還賴著一對,是林辰和嚴蔭。他隻有歎了口氣,心想實在沒法管。
洛憑淵就這樣一直坐著,任憑旁人的叮囑掠過耳際也不理會。他覺得自己有權發呆。不知道雲王是怎麽看出來的,但似乎隻要陪在這裏,皇兄就顯得平靜一些;方才不過出去與林辰說了幾句話,回來時就見到昏睡中的洛湮華蹙緊了眉,明明沒醒,看起來就是脆弱又無助。這點認知讓他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些。
瀾滄居外,不覺間月過中天,逐漸西墜,周圍的人聲往來也轉為寂靜。關綾還是被秦肅弄去休息了,順便拎走了嚴蔭,林辰也被安排住在含笑齋,暫時一道離去。
夜闌人靜中,心底的聲音格外清晰,怒意、不甘、失落,這些情緒屬於自己;擔心、焦灼、悲傷,是為了皇兄。洛憑淵分辨不清哪一種情緒更深更重,但它們都在咬齧著內心。他眼前掠過霧嵐圍場淒冷的月色,七月十五府中漫天的刀光血影。即使是從玉帛那裏得知真相後失魂落魄度過的夜晚,他心裏也不曾如此疼痛而迷惘。
直到昨日,洛憑淵都堅信自己前行的方向正確無誤,他腳下是毋庸置疑的正道,情意為先,家國天下;那麽全心全意地相信著皇兄會安排好,在適宜的時機為琅環昭雪,洗清自身的冤屈,十年前被扭曲的一切將回到正軌。為什麽會天真地以為,事情將如自己期望的那般順利?天宜帝連這樣的毒手都下了,略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就要將皇兄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會輕易容得琅環翻案嗎?即使萬事俱備,皇帝迫於情勢讓步,皇兄能等到那股東風、解去碧海澄心麽?
寧王已然不複一年前初回洛城時的單純,如果真能這樣順利地辦到,靜王也不用花費這許多心思隱瞞了。所以才要殫精竭慮,一麵定下大局,一麵要自己諳熟政務,以期未來繼位嗎?
他心中全是不祥,逐退外夷,奠定國泰民安的基礎,為琅環伸冤,將大統交托;皇兄安排的所有這些中,唯獨看不出他為自身留下退路。或許就在不遠的將來,當一切塵埃落定,洛湮華預備何去何從?
至於自己,如果始終被蒙在鼔裏,就這樣一廂情願地走下去,到結局來臨的那一刻,呈現在麵前的會是什麽?
情何以堪四字瞬間閃過腦海,洛憑淵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痛得他幾乎要伏在床邊才能支撐身體。在靜王的思慮與籌謀中,處處可見苦心,多少悉心指點,時時設想周詳,擔心自己受到影響,於生死關頭也不肯留下餘地。
洛憑淵默默低下頭,看著昏睡的病人。許是高燒逐漸消退,靜王的神色安寧不少,透出一絲疲憊。或許在旁人眼中,他即使震驚,也不該衝著靜王生氣,皇兄為他做了那麽多,隱瞞真情也是希望自己能心無旁騖,專心政務。因為寄予厚望,所以最要命的關鍵、最殘酷的事實,別人可以知曉,他卻不可以。
但是為什麽,他就是又傷心又生氣,仿佛被蒙蔽、被孤立與摒棄。在洛湮華的心裏,自己這個弟弟究竟算是什麽,他又將自身當做了什麽,難道隻是實現目標的棋子麽?
年輕的寧王深深歎了口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發覺窗外已經透入微光,就這樣坐了一夜。他想起靜王額上的濕手巾該被焐熱了,於是輕輕取下來換上另一條。凝視皇兄清麗蒼白的容貌,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心疼、憐惜還是恙怒。
就在這時,不知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起伏,還是被沁涼的濕意驚動,洛湮華的眉睫微微一顫,終於張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