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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二月十五戊時,夕聞鼓聲宛若春雷平地而起,震蕩重華,鍾鼓齊鳴,響徹九城,宣告宮中發生了大事。已從官衙回到各自府中的文臣武將盡皆心驚,紛紛放下手邊事務急赴宮城。然而重華宮門緊閉,皇帝並沒有宣召百官入內的意思,群臣不敢散去,隻有聚在泰和門外惶然等待消息。


  驚天動地的鼓聲傳來時,天宜帝已沐浴過,正在享用晚膳,頓時被震得食不下咽,再也不能安坐,急忙更衣起行。洛氏祖訓寫得分明,夕聞鼓響起,意味著事態已然十萬火急、刻不容緩,為帝者隻要身在宮城,最遲一刻之內須趕到紫宸殿,不可有任何拖延。這條訓示本身含有警誡暗責之意,迫使臣下子民不能遵循尋常方式,而是需要選擇擊鼓請見,本身就是身為皇帝的疏失,這般如何能守好禹周江山?

  蓮妃送到芷汀宮門前,恰有內侍急急趕來稟報,是雲王殿下敲響了夕聞鼓,提出靜王殿下身遭冤屈,性命垂危,要代為在紫宸殿上向聖上陳情伸冤,並請陛下為大殿下賜藥續命。天宜帝大怒:“反了天了,臨翩什麽時候進宮的?也沒見他遞牌子求見,朕不過休息一個時辰,他就敢攪出大事來,是要朕受百官萬民恥笑麽?”


  他本以為蓮妃會惶恐地為雲王請罪並求情,然而蓮妃的神情隻是略顯驚訝,隨即就恢複了清淡,將一個小巧的攢盒遞給吳庸:“陛下還未用完晚膳,這些點心吳總管帶著應急吧。”


  皇帝坐上禦輦,心裏就有一絲無趣。他今日已經不知發了幾次火,但或許因為盛怒傾瀉得差不多了,此刻多少有些色厲內荏。雲王戰功赫赫,是除了太子之外,幾位皇子中封爵最高的,但這並不是令他頭疼的主要原因。


  這個四皇子自小生得異乎尋常的漂亮,讓人一看就喜歡,長幼排序又小,很自然就多些寵愛嬌慣。洛臨翩倒是沒被慣出什麽惡習,但性情卻不是一般的清傲,可說是目下無塵,不揉半點沙子。隨著年歲閱曆增長,容貌出落得愈發絕世,這性情也變本加厲地不易對付。平日看他清清冷冷自行其是,沒興致找誰的麻煩,然而一旦有什麽事入了他的眼或者惹起了脾氣,萬不能被他占到理,否則絕對得理不饒人,不管不顧,發作到旁人難以企及的程度。以為邊關曆練回來總會多些世故隨和,如今看來真是本性難移。


  思及仍然跪在長寧宮外的靜王,皇帝心裏就有些不自在,除了關綾的身份,他實在沒找到其他像樣的理由處置洛湮華,甚至拖到毒發的時辰還不給解藥。雲王已經不是第一次看不過靜王被為難,太醫院至今還對四皇子四年前拍案大怒的一幕心有餘悸,可是比起動用夕聞鼓發難,隻能說小巫見大巫了。


  想到雲王就在紫宸殿中等著同自己理論,此事已然不可能兜住,明日必然滿朝知聞,進而人盡皆知,皇帝的太陽穴就隱隱作痛,又止不住地惱怒異常。前幾日洛臨翩入宮問安,他念起班師歸來已經將滿三月,便想安排些朝中事務,看看四皇子政務方麵的才幹如何。孰料洛臨翩一口推卻,懶洋洋說道:“父皇,兒臣要歇著,什麽也不想幹,您就開恩放過我,讓兒臣繼續遊手好閑吧。”


  天宜帝登時好氣又好笑,就沒能板起臉色,枉他耳提麵命,雲王連戰場上受過的舊傷都抬了出來,堅決地表示隻想躺在戰功上吃閑飯。


  盡管難免怒其不爭,但在皇帝多疑善忌的心裏,未嚐不因此覺得舒服放心,洛臨翩不想攬權,隻願安享天倫,過些悠閑日子,至少代表他沒有野心,更看重親情,而這正是皇帝身邊所缺少的。


  可是此刻,天宜帝不止頭疼,後槽牙也氣得發癢,雲王的作為未免太不識大體,莫說天家無私事,縱然隻論親情,兒子將父親從後宮逼出來,顏麵盡失,也是大不孝!自己這些年對他的秉性是太縱容姑息了。


  禦輦走得很急,吳庸幾乎是小跑著跟在旁側,他留意天宜帝的臉色,沒有再度暴怒的跡象,不過當然也好看不到哪裏去。想也知道,要治住發飆的四皇子可不容易,雲王為國立下大功卻不居功,平素又放任慣了,最是令人束手無策。經過景清門時,一名禦林衛比了個手勢,他心底的慌張安定了一些,既然李平瀾已經在控製事態,宮裏應會很快恢複秩序。


  沿路又有內侍快步過來,緊跟著咬耳朵,報告前宮發生的事,吳庸隻聽了個大概,就倒抽一口冷氣。他沒有想到靜王的狀況如此嚴重,其餘四名皇子和一位公主全部卷了進來,而且涇渭分明,誰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意思,這局麵怎麽看也不像是能夠善了。


  當鼓聲排山倒海而來時,太子在長寧宮外再也待不下去。是誰有這般膽魄,敢用夕聞鼓震動宮城,將皇帝生生逼出來?寧王的眼神像要將他寸寸淩遲,洛文簫看了一眼他懷裏昏迷的靜王,轉身朝紫宸殿奔去。今日已經失算,注定要陷於被動,但勝負之數可還沒見分曉呢。寧王身在此地,擅自登上朝夕樓擊鼓的又是誰?他現在隻祈禱一件事:雲王千萬不要也到了宮裏。


  洛憑淵抱著靜王去往紫宸殿,他不讓慌成一團的內侍接手,使出輕功,腳下平穩,雖然托著人仍舊十分迅速,不一刻就見到紫宸殿高峻的飛簷出現在前方。


  這時,有人站在前方去路上,將他擋住:“五殿下,陛下馬上要駕臨,你不可這個樣子進殿。”語音平穩,在宮城上下動蕩慌亂之際,這道身影的存在卻仿佛足以鎮住一切風浪。


  “李統領,你要阻攔我找父皇要解藥麽?”洛憑淵問道,聲音淡然,卻仿佛有風暴醞釀其中。


  “五殿下,你冷靜一點。陛下畢竟是天子,要他拿出解藥不能直接硬來,得找準適當的時機。雲王殿下需要你支持。”李平瀾說道,“殿下如果信得過,將靜王殿下交給我,先護住他的生機,否則拖得久了會有生命危險。”


  洛憑淵一凜,被急痛激得昏沉的頭腦清醒了幾分。的確,如果逼得太緊,皇帝惱羞成怒就是不讓步,便成了魚死網破之局,反而是害了皇兄。他額頭頓時沁出一層冷汗,心中感激:“多謝李統領,皇兄就托付給你,一定照顧好他。”


  “穩住些,吳總管應會相助。”李平瀾平日從不多說,但寧王的臉色實在不對勁,就再點了一句。他目送洛憑淵離去,低頭看到靜王氣息微弱,幾縷發絲已經被汗水浸得濕透,淩亂地貼在臉側,不禁在心底歎息一聲。此時皇帝自顧不暇,再也沒心思顧及靜王是否還在罰跪,他對身後幾名禦林衛道:“去冬暖閣。”舉步的同時,右手不動聲色地扶住洛湮華的腕脈,將一股渾厚平和的內力送進去,護住了心脈。


  戊時初刻,天子升座紫宸殿,朝下麵看去,有些意外地發覺,除了白衣如雪的雲王,其他三名皇子也一個不少地在場。本來宮中隻有安王,後來聽說太子也來問安,怎麽都沒離開,雲王與寧王又為何這麽晚了突然進宮?如果是消息傳到宮外,他們未免也到得太快了。此外,殿中竟然還有幾位宗親,威望最高的端王爺與睿王爺赫然在列。


  他的眉頭擰了起來,心下更增不悅,明日一定要查明這都是誰在搗鬼。


  “四皇弟,看看你做的都是什麽好事?些許不滿,就攪動九城,擾得父皇不得安歇,不光是橫蠻,你簡直是不忠不孝,忤逆犯上!仗著幾分戰功就連父皇也不放在眼裏,當洛城是韶安麽?你這是重罪!”安王適才被夕聞鼓驚得目瞪口呆,待到聽聞靜王性命堪憂,更感到整件事都超出了意想,竟已是白刃相向、殊死相搏。但他見到洛臨翩就牙齒發癢,明知這時候說話沒有好處,仍然忍不住要出言攻擊。


  天宜帝陰沉著臉,他不開口,就是默許洛君平的指責。


  雲王沒心思同安王糾纏,連眼角也沒朝他斜一下,徑自行禮說道:“父皇,兒臣適才進宮問安,不想聞說關綾被指為賊盜,父皇因而降罪大皇兄。此中另有別情,大皇兄實是含冤,兒臣心急如焚,不得已唯有請父皇升殿明鑒。”


  天宜帝見他語聲清冷,頭一句話就是為靜王分辨,連句請罪都欠奉,心下愈發不快;也不問雲王有什麽別情,冷笑道:“朕在禦書房一下午,不見你來問安,不過責大皇子反省兩個時辰,你就趕著宮門快關、火急火燎地來了,鳴鼓撞鍾,朕連飯都吃不完就得從後宮出來見你。四皇子這個安,時機還真是巧了,請得空前絕後、名垂青史,朕可擔當不起。今後該是朕去雲王府向你問安才是,免得四殿下一個不順心,就動用夕聞鼓,朝廷百官日日上晚朝,洛城百姓睡不了安穩覺!”


  幾位宗親皆是失色,皇帝這番話刁鑽非常,不留情麵,以他對四皇子的偏寵程度,這般重話絕無僅有,可見是動了真怒。


  洛臨翩對這位父皇的性情卻是頗為了解,理虧沒把握時就愈發虛張聲勢先聲奪人,倘若對方懾於天子之威稍有膽怯退讓,立時就被壓得不能翻身,請罪還來不及,其餘的話隻怕連出口的機會都沒了。他見皇帝不問情由,上來就是這一套以勢壓人,胡攪蠻纏拖延時間,心中的恙怒更增了三分。還是想到靜王的解藥,才壓了壓性子,淡淡說道:“好教父皇得知,兒臣聽聞洛水解凍,今晨出城踏青,原本是預定明日才回城的。恰好傍晚時分,在洛水西側見到桃花初開,甚是明妍,便一時起意想送些桃花入宮,讓父皇與母妃都能同賞春色。沒曾想一路趕到,宮中卻發生了許多事端。”


  說著,回身問道:“我帶來的桃花呢?趕緊拿上來!父皇若是不信,盡可問問兒臣這些屬下,是否在洛水邊新折的?”


  當下殿角就過來兩名護衛,手中都抱著大捧的桃花,跪下說道:“稟陛下,小的們確是剛隨四殿下從城外回轉,如今隻有洛水西岸的桃花開了,我等不敢誑語。”


  眾人看時,但見桃枝斷口新鮮,含苞待放,足證雲王所言非虛。


  天宜帝的心思卻全然不在花上,他聽四皇子說起洛水西側,猛地想到了“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心下倏然大震。


  這首五皇子洛憑淵自寒山派歸來時帶回的偈語出自璿璣閣主蘇淩雪之手,是與寒山真人共觀星象而作,故此尤為可信。他得知其中含意後就念茲在茲,一直掛在心間。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將起,輔我帝基;下一句則是天狼韜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漢清兮。


  自從生辰之日立下約定,靜王複起歸朝,確然盡心竭力,在暗中扶持帝業。而眼前風采無雙的雲王不僅平定北境,逼得遼人求和,而且從班師之日起就辭去兵權任命,一心休養生息。璿璣閣主說這首偈語是未來幾年禹周的國運,而今一年過去,毋庸置疑,前兩句已然應驗。仿佛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中興盛世即將來臨。


  天宜帝一整天心思都放在對付靜王以及如何善後,卻沒想起這件關乎根本的大事。念及此處,他的心神不覺有些亂了,氣勢也低了下去,隻聞雲王繼續說道:“到了宮中才得知,大皇兄無辜受罰,命在頃刻。兒臣本欲求見父皇,將真相稟明,為他分說明白,想不到太子不知是否奉了旨意,偏偏在這時候派人封了景清門,說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往後宮送信,兒臣在東偏殿找不到內侍通稟,況且有二皇兄的嚴令把守,莫說是人,隻怕連隻蚊子都飛不到芷汀宮。大皇兄已然命懸一線,他是我禹周的肱股棟梁,竟然一日之內蒙此奇冤,兒臣迫於無奈,隻得登上朝夕樓,擊鼓請見父皇。其中驚擾之處還望父皇贖罪。”


  宗親們到得宮中,都知道太子把控前宮不準通報,雲王一番話暗藏鋒芒,聽來但覺有禮有節、無可指摘。試問太子的身份擺在那裏,四王子若硬闖後宮,在禮數上便脫不了犯上的責任;而夕聞鼓乃是先祖所傳,雖說手段激烈了些,但若靜王的情況確如所說,卻挑不出什麽錯處。


  天宜帝沒想到太子未得自己首肯,竟敢擅自隔絕前後宮,一反這些日子的恭謹低調,其中用心昭然若揭。他情知雲王不可能在這種事上有虛言,不由沉沉朝洛文簫掃了一眼。


  太子也有一套聲情並茂的說辭作為辯解,見勢不妙正待開言,就感到旁側一道寒銳無匹的目光盯過來,隻聽洛憑淵冷冷說道:“太子殿下,父皇現在沒工夫聽你扯閑篇,不想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話,我奉勸你還是先閉嘴。”


  洛文簫立時哽住,沒敢出聲。寧王會這麽說,必定有把柄在手,林淮安又是自己布局的關鍵,不由得他不心虛膽怯,任憑背後的冷汗一層層滲出來,卻全然不覺。


  皇帝也沒心情理會幾個皇子間說了什麽,太子此舉犯了他的大忌,隻是現下不是算這筆賬的時候。他心中雖已大為動搖,但聽到洛臨翩左一句無辜受罰,又一聲蒙受奇冤,仍是老大不痛快。朝廷百官正聚在泰和門外,等著得知夕聞鼓為何鳴響,這些說法傳開去,自己豈非成了鑒事不明的昏君?他沉聲問道:“你有何根據敢當眾說大皇子清白無辜?如果拿出真憑實據,朕就赦你擅闖朝夕樓之罪,否則縱有戰功,朕也饒你不得。”


  “父皇容稟,”洛臨翩說道,他從小就沒怵過皇帝,對語氣中隱含的威脅恍若未聞,“兒臣在邊關時收了一名影衛,帶回洛城之後覺得他武功尚可,卻不善隱藏行蹤,每每在隱匿時被人察覺。兒臣覺得十分沒麵子,時有責罰,勒令他勤加磨煉。他受責不過,卻自己想出了一個辦法,時常於夜晚宵禁後溜出王府,在洛城各處潛行,力求不至驚動巡夜禁軍,以此提高能力。”


  眾人聽到他突然說起了自己一名小小影衛,都感錯愕,不知是何用意。雲王繼而道:“小霍,昨夜五更前後,你在西華門一帶看到了什麽,從速講來。”


  殿角閃出一個身著暗藍勁裝的年輕男子,相貌清秀,舉手投足卻有種說不出的彪悍敏捷。他像是不習慣暴露在眾多目光之下,低頭施了一禮:“昨夜四更過後,屬下在西華門附近徘徊,忽見城門開了條縫,放進一隊騾車。我是第一次見到半夜還有車子入城,就沒忍住跟了上去,想知道這騾車是做什麽用途,要去哪裏。待到悄悄尾隨了一段,發覺每輛車上都載著極大的木桶,裏麵盛滿淨水。屬下覺得無趣,正想離開時,卻看到其中一輛停了下來,跟著街角暗處出來兩個人,有一個手中抱著一團物事,仔細看竟然是個一動不動的少年。他們迅速跳上車,揭開篷布,將那少年塞進了裏麵一隻空桶,而後又將車篷原樣蓋好,就跳下車竄進街角不見了。那車子又照舊行路,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般。”


  殿中的人都聽得發呆,這影衛似是平日說話不多,聲音有些低啞,但吐字清晰,略頓了頓,接著說道:“屬下又有些奇怪,於是繼續跟隨,路上沒再發生什麽事,那車隊就這樣走到了宮城,從西北邊的角門逐一駛進重華宮。那時大約是五更。屬下進不了宮門,因此也不知這車隊後來怎樣了。”


  他講述完畢,便退到一邊。殿中一時寂靜,李平瀾不在場,副統領袁旭升立時上前說道:“啟稟陛下,西山泉水五更入宮,要送去禦膳房,屬下發現關綾的地點相距極近,時間也能對上。”


  話到此處,即使原本不了解狀況的人也已聽明白,端王爺率先說道:“陛下,此乃栽贓嫁禍,構陷皇子,隻消將那負責給宮裏送水的人抓起來一審便知!”


  “這影衛怕受處罰,遲遲不敢稟告偷溜出府的事,兒臣疏於管教,回府後必定嚴懲。”雲王聲音清寒,事情已說完,他略拂衣襟,下拜說道:“請父皇即刻寬免大皇兄,先行為他賜藥延命!”


  洛憑淵當即一同下拜:“父皇明鑒,關綾確實兩日前便已失蹤,疑為被昆侖府擄走,嫁禍陷害,兒臣小師弟嚴蔭可以作證,將他宣來一問便知。大皇兄快不行了,請父皇先賜下解藥。”時間長一刻,靜王就多受一刻難以想象的折磨,他苦苦忍耐不可衝動,此時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兩位皇子跪下,端王爺與睿王爺是被拉來的,常年身處宗室宮廷中,聽到雲王與寧王急著求解藥,心中都有些明白過來,暗道設計靜王之人手法好生歹毒,而皇帝心胸狹窄,如今暗中的陰私手段被揭了出來,委實是不光彩。事已至此,要置身事外也晚了,於是一同上前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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