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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重華宮城座北朝南,進了午門,前宮泰和門遙對紫宸殿。在泰和門東側,一座兩層樓台巍然而立,名為朝夕樓。


  在整座皇城之中,朝夕樓也是相當不尋常的存在。它建於禹周開國之初,高六丈六,整座建築不設門戶、四麵透風,裏麵常年派駐禦林衛值守,唯一的職責就是看守置於樓中的那麵夕聞鼓。


  據說夕聞鼓乃是洛氏開國先祖為了警誡後世子孫,向天下萬民昭示皇室嚴明,特為欽命而設。整座鼓直徑七尺三,鼓麵為暹羅國進奉的異獸皮製成,傳說當夕聞鼓敲響時,聲如九天雷霆,不僅震蕩整座重華宮,而且足以傳遍洛城方圓十數裏每一處角落。


  夕聞之名,與朝夕樓一般,同出於先祖皇帝欽賜,既有天運難測,福禍朝夕之意,又感慨於朝聞道,夕死可矣。隻因動用這麵鼓,本身就意味著有緊急事件發生,或是關乎禹周國運,異或遭遇重大冤屈又無處申訴,必須直達天聽。對於天子而言,朝未能聞道,夕聞雖然晚了,總勝於無從知曉。夕聞鼓一響,無分晝夜晨昏,皇帝不論身在宮中何處、正在做什麽,都必須立即中斷,趕往紫宸殿升座,處理情由始末。


  如果嚴格遵守祖上聖訓,那麽上至朝廷命官、宗室親族,下到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都有資格登樓擊鼓。然而想也知道,幹係如此重大,朝夕樓又位於宮城之內,連進宮上朝的官員們都難以接近,縱使拚卻性命,夕聞鼓仍舊咫尺天涯;此外,縱然理由再充分,驚擾禦駕仍是重罪,擅用此法者,難逃刀山釘板之刑。原因種種,百餘年來,夕聞鼓隻被敲響過一次,矗立於泰和門側的朝夕樓,更像是先祖皇帝留下的一處象征。


  洛憑淵的瞳孔瞬間收縮,雲王的最後三個字令他驚覺,這的確是目前最快的法子。任憑洛文簫如何攔阻,他絕想不到夕聞鼓會再度響起,即使天宜帝也無法違背祖製,繼續呆在後宮不出。


  “四皇兄,長寧宮那邊你去,我登朝夕樓。”他說道,“過幾日就要與遼人比武,父皇不會責罰我。”


  “不比武,也沒人敢提讓我滾釘板,怕他怎地?”雲王眉頭一蹙,淩然說道,“你和我不同,不能出這個頭。憑淵,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大皇兄為了不讓你蹚進渾水,已經拚盡了全力。別再多說浪費時間了,快去,分頭辦事!”


  他的語氣幹脆決斷,毫無商量餘地。洛憑淵點了點頭,猶記數月前雲王初歸,登門踏訪,那一日梅花映雪,三人在小亭中煮酒品茗,共論未來功業。立下的約定言猶在耳,其中分量竟比自己所能想到的還要沉重千鈞。他說道:“多加小心,我等你的鼓聲。”


  當雲王和寧王還在東偏殿與安王理論時,長寧宮外,洛文簫已經到了好一會兒。他此刻比宮裏任何人都要悠閑自在,還讓負責看守的內侍搬來一把椅子,施施然坐在大皇子身邊。


  洛湮華覺得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冷過了。夜晚的寒風並不似冬日般凜冽,卻有種深入骨髓的濕寒。明明知覺已經麻木,為什麽仍會感到掏空般的寒冷在體內擴展,所到之處,四肢百骸像被刀刃不緊不慢地刮過,無休止地疼痛酸澀,伴隨著陣陣虛脫。


  洛文簫就坐在不遠處說話,聲音近在耳邊,像是生怕自己聽不到般喋喋不休,但他仍然沒聽清幾句,那嘲諷的語氣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甚至難以吸引注意力。頭很重,身體裏的痛楚卻依然清晰。是啊,這隻是開始的前奏,待到毒性真正發作,各種更酷烈的苦楚會紛至遝來,令人生不如死,連昏迷都是難求的奢侈。


  隨著時間的推移,許久前第一次承受碧海澄心折磨的記憶變得清晰,就像隨著潛藏的毒性一同被喚醒了,他心底一片空落落的冰寒。


  “大皇兄,我對你說了這許多,你怎麽一言不發,這可真教人失望,平日的口才都到哪裏去了?”洛文簫臉上帶著最溫文爾雅的微笑,語氣如春風般和煦,“長寧宮是個好地方,生長於斯,又命絕於斯,也算適得其所了。可惜,跟著你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進不到宮裏,隻有我好意來送行,你不感激麽?”


  說到這裏,他見靜王沒有反應,又微微俯低了身體:“還在等著有人為你說情?宮門關閉的時辰馬上就到,能幫助你的人怎麽一個也不見?可歎啊,用盡心思拉攏這個、籠絡那個,關鍵時刻誰也派不上用場。告訴你吧,唯一向著你的洛臨翩,早早就出城遊玩去了。”


  從方才起,這些冷嘲熱諷就像決了堤的水一樣,或許是平日裝得太久,壓抑太過,一朝得勢便急著發泄。洛湮華仍然沒有回答,他實在太難受,每一分力氣都被病痛抽走,隻感到自己隨時會脫力倒下去。冷汗在沁出的瞬間就被寒風吹幹,太子的聲音時斷時續地傳入腦海,他模糊地想,如果找不到臨翩,阿肅可怎麽辦,他一定會急死。


  在漸轉黑沉的夜色裏,洛文簫看到靜王的臉色異樣地白,就像生命正從身體裏一點一滴流失而去。還真是遺憾,周圍太暗了,不能捕捉到隱藏在平靜麵容下的每一絲痛苦,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巔峰,值得日後反複回味,一如當年被冊封太子之時。


  為什麽會如此仇恨洛湮華?他現今也說不清楚,隻是很早就知道對方是你死我活的敵人。甚至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經注定被這位僅僅年長一歲的兄長壓得不能翻身。他當然要掠奪回來,儲君之位、血脈親情、清白的聲名,能從皇長子身上剝奪而來、據為己有的一切。他也不明白為何會日漸執著瘋狂,或許是在韓貴妃引導著開了個頭後,嚐到了好處。越是深入,越是欲罷不能,發覺靜王原來擁有過那麽多天生的權利與稟賦,而反觀自己卻太過貧瘠。他已經深陷其中,隻要洛湮華未死,就無法停手。不過這一切終究要結束在今夜,因為是險勝,滋味愈發美妙。


  “大皇兄,看來父皇沒準備給你解藥,你可怎麽辦?”他笑道,“你要是不行了,琅環那些下屬群龍無首,再遇到意外可要如何應對?你不抓緊現在好好求懇我麽,說不定為弟會看在相處這麽多年的份上多加關照,就如當年我母妃答允琅環娘娘要照料你一般。”


  靜王仍然沒有出聲,連神情都毫無變化,像是根本沒聽到。太子便有些不快,除了等著欣賞毒發時輾轉萬狀的慘痛,他還要看到靜王情緒上的失控與崩潰,苦苦哀求或是破口痛罵,都會使得這場勝利更加完美。


  “你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大皇兄,可惜還是不夠聰明。明知母妃當年如何扳倒皇後,你怎麽還敢押在父皇身上呢?今日之敗,實在是不冤啊!”他搖頭歎息,語氣裏居然真的有一絲惋惜,“當年母妃孤注一擲,能贏下十年勝局,靠的全是父皇;如今你拚了性命好不容易將我逼到無路可走,又是因為父皇功虧一簣。你或許還在賭,他說不定會回心轉意放過你,還是死心吧,有我在此,隻要不是父皇親臨,就算解藥到了麵前,你也沒機會咽下去的。”


  他從座椅上徐徐起身,走到靜王麵前,低頭凝視那張已經退去了血色與生氣的臉龐,輕聲說道:“聽說中了碧海澄心的人,最是怕冷,夜寒露重,大皇兄病弱的身體能撐多久呢,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別擔心,為弟會一直寸步不離地陪著,不會容許任何人打擾。”


  說到此處,他忽然湊得更近了一些,幾乎貼近了靜王的耳邊,毫不意外地看到洛湮華臉上掠過一絲厭惡:“四皇弟和五皇弟都是人才,可他們經曆得太少,無論十年前還是現在,既看不透詭譎權謀,又分不清人心險惡,所以生死關頭誰也不在。今後沒有你,他們不是我的對手,特別是寧王,他現在可是正在鼎劍侯府接受款待呢。”


  說到最後一句,他看到靜王低垂的眼睫顫了一下,不由一陣滿足:“你不肯為了琅環求我,那麽換了五皇弟呢?隻要懇求得誠心,說不定將來我念著兄弟情分,會對他稍微手下留情。看他直到如今還對你冷冷淡淡的,我都有點不忍心了,可歎洛憑淵這輩子都沒機會知道你有多寶貝他了。”


  他仔細盯著對方的神色,但仍然沒找到期待的情緒變化,無論驚惶、憤怒還是脆弱,洛湮華的臉上隻有漠然,甚至連目光都未曾抬起來。


  “二皇兄,你在做什麽?”耳邊傳來一聲叱責,聲音清脆。


  洛文簫正在全神貫注的興頭上,沒料到有人敢來打擾,一驚之下略略後退。丹陽公主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將靜王擋在身後。


  “原來是皇妹,這麽晚了還出來亂走,難怪父皇總是要你多學規矩。”洛文簫心裏有些惱怒,麵上卻微微笑道,“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是快些回去吧,別給容妃娘娘添麻煩。”


  “我在房中氣悶,出來散散心。沒想到夜黑風高,到處都亂糟糟的有人攔路,避著走了幾步就轉到了這邊。”洛雪凝方才見到太子與靜王離得太近,像是要做什麽,情急喝斥出聲,此刻若無其事說道,“內侍都到哪裏去了,怎麽讓兩位皇兄單獨在此,連個使喚服侍的人都沒有,這等沒規矩,若是父皇知道了定會不快。”


  洛文簫心下微凜,他的諸般作為打著盡孝的旗號,但仍是逾矩,若被洛雪凝在天宜帝麵前添油加醋地揭出來,必然十分不利。


  洛雪凝卻顧不上多說,從身後侍女手中接過一件厚披風,給靜王披在身上,發覺觸手冰冷,像是失溫得厲害,待到凝神看去,頓時被他蒼白如死的臉色嚇了一跳,失聲道:“大皇兄,你是怎麽了,生病了嗎?”


  洛湮華聽到皇妹在身側說話,眼前隱約是少女如花的臉龐,但是隨著時辰逼近,身上毒性已經開始彰顯,他體內的疼痛越來越甚,如同冰針攢刺。適才不願理會洛文簫,這會兒想說句話卻提不起力氣了。他不想嚇到雪凝,勉力吐出幾個字:“沒事,隻是,有些暈。”


  “不能再跪了!”他的樣子不對,聲音也不對,洛雪凝一陣惶急,“大皇兄,你站得起來麽?我扶你去偏殿歇息,得趕快召禦醫。”正想讓侍女過來一同扶起靜王,太子卻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雪凝,你該鬧夠了吧。”太子冷眼旁觀,沉沉說道,“父皇親口讓大皇兄在此長跪反省,沒有旨意,誰準你擅自給他加衣服、扶他起身,當父皇的話是兒戲不成?得不到教訓,他下次再冒犯父皇,你承擔得了責任?”


  “二皇兄搬了椅子坐在這裏半天,沒看見大皇兄病成什麽樣了?不立即派人向父皇報訊求情,連內侍都遣走,安的是什麽心?”丹陽公主勃然大怒,回身逼視太子,“父皇是要大皇兄罰跪,可沒說任由他生生病死凍死!別人怕你,我可不怕,這些我統統要稟報父皇!”


  “看不出,皇妹還會威脅人,你這是對我說話的態度?看來父皇真是太寵著你了!”洛文簫冷笑道,他已無意維持謙謙溫文的形象,“我隻知任憑什麽事都比不上父皇的康健來得重要,皇妹再心疼大皇兄,也別想著抗旨,否則休怪我命你也一道罰跪。”


  他話是這麽說,心裏卻多少忌憚幾分。洛雪凝不諳武功,想將她推開隻消動一動手指,但比武尚未結束,公主在宮中的地位甚是超然,她若出了什麽事,對著滿城參擂的英傑都不易交代。


  洛雪凝將靜王身上那件披風裹得更嚴密些,覺出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像是隨時都會支撐不住。如果命侍女或者內侍去後宮通稟,這些從人必定會被攔在天街的景清門;要是自己親自去,就得從靜王身邊離開,太子說不定會借機暗害。她心中一時彷徨無計,急得眼淚快要流下來。


  從東偏殿到泰和門,距離並不多遠,洛臨翩快步朝東首朝夕樓而去,他的一襲白衣在夜風中浮動,身後跟著幾名親隨。守在樓外的禦林衛立時迎上前參見,一個個由於過度驚訝而有些失措,四殿下難道是……


  “免禮,”雲王略一示意,足不停步地朝樓中走去,幾名禦林衛連忙擋住去路,其中一人大著膽子說道:“殿下,此乃重地,不可擅入。”


  “都給我讓開,我有要事,需借夕聞鼓一用。”雲王淡淡說道,“怎麽,本王沒資格動用麽?”


  “當然,殿下當然有。”即使對於風光自負如禦林衛,平定了北境的四皇子也是天人般的人物,被他看一眼、斥一句,都甚為榮幸,聞言不由為氣勢所懾。但是守衛夕聞鼓乃是職責所在,為首那人仍不敢讓路,磕磕巴巴說道:“茲事體大,何必非要動用這般手段,殿下三思啊!小的們奉命輪值,鼓聲一響,我們各個有罪,求四殿下 體恤,是否先知會李統領一聲?”


  “住口!這件事如果耽擱了,你們才是肝腦塗地也擔當不起,就算李統領在此,他也不會反對。”洛臨翩有些不耐,冷斥道,“我要硬闖,你們攔得住?快點讓路,別等我下令動手!”


  一天之內宮中事端頻頻,這些禦林衛已約略耳聞,包括李平瀾的態度,如今見雲王神情冷峻,心中更添了驚駭,大皇子出事竟這般要緊麽?

  洛臨翩登上朝夕樓,碩大無朋的夕聞鼓立於正中,帶著歲月沉澱的肅穆,烏木鑲銀的古槌長約四尺,入手沉重。在這一瞬間,洛城中閑逸榮華的日子如浮光掠影般從眼前飛逝,了無痕跡,他仿佛回到了北境邊關的會戰原野之上,金鼓鳴響,千軍萬馬,長風蕭蕭。


  洛憑淵獨自朝長寧宮掠去,他已顧不得宮禁,施展輕功徑直穿過層層殿宇,沿路值守的護衛都覺眼前發花,來不及辨認寧王的身影就已被拋在後麵。他衣袂獵獵帶風,無心去管身後幾聲呼喊喝斥,轉眼間已到了空曠的長寧宮外。


  宮門前,丹陽公主仍在與太子僵持,內侍早已被遣得遠遠的,見此情景更加不敢過來。洛文簫卻有些焦躁,一件外衣倒濟不了什麽事,但洛雪凝耽著不離開,他便進退兩難。本來打定了主意,先旁觀靜王毒發,一旦有風吹草動,譬如皇帝改變心意,就不動聲色地補上一掌,將這個平生第一勁敵的生機徹底截斷,解藥也救不回來。天宜帝自身心中有鬼,縱然事後懷疑也不敢追查。況且,寧王馬上會病得去掉半條命,這洛城中還得靠自己出麵收拾殘局呢。


  洛湮華沒有任何動靜聲響,但稍一打量就能察覺他的狀況正在惡化,洛文簫看到他唇邊滲出血跡,應該是將嘴唇咬破了。然而洛雪凝一邊爭論,一邊看似不經意地將靜王牢牢護在身後,不讓自己靠近,顯是十分警戒。


  如果就這麽耗下去,容妃用不了多久就要派人來找公主,宮中四處驚動,很可能生出變數。要是親自出手將她製住,在所有人眼中,臉皮又撕得過分,會引起不必要的議論懷疑。


  猶豫間,突然有短促的呼喝隱約傳來,相距並沒有多遠。他猛然從椅中站起,初升的月色下,一道人影疾迅掩至,轉眼已到麵前。


  待看清對方麵目時,洛文簫的斥問頓時卡在了半途,一顆心沉了下去,一旁洛雪凝卻不禁大喜:“五皇兄,快來,大皇兄病了!”她本就緊張憂急,此時略鬆了口氣,竟帶了哭音。


  本應在鼎劍侯府的洛憑淵為何會出現在宮裏,來勢還如此之急,難道林淮安將事情辦砸了?一念及此,洛文蕭的頭皮幾乎要炸開,寧王來得未免太快了,莫非已經捏住了自己密謀的證據,來興師問罪?他城府再是深沉,臉色也不由大變,自己所謀實在太大,想到敗落的後果,一時竟有些雙腿發軟。


  洛憑淵毫無心情搭理太子,他的眼睛裏映著靜王慘淡如雪的麵容,唇邊殷然的血跡,遠比過往任何一次發病都要嚴重。究竟有多難抵受,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靜王無法用平靜掩藏住痛苦,這是今天清晨還沉靜微笑著叮嚀自己的皇兄嗎?


  為什麽雲王會說,沒有時間了,大皇兄等不了;為什麽阿肅就是不來找自己?他不知不覺已跪在地上,將靜王抱住,感到懷裏的身體冷得像冰塊一般,感覺不到溫度也沒有一絲力道。他記得皇兄有多怕冷,天氣稍寒就得擁裘圍爐,需要常年帶著暖玉,怎麽會有人忍心讓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任由毒性發作不給救治,讓他跪了這麽久?如果說見到這一幕之前,他心裏還抱著一絲自欺欺人的僥幸,此時此刻,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該是去年五月初三的壽宴吧,早就該想到,怎麽可能不索取代價,如果不是付出健康、自由甚而生命作為交換,天宜帝如何會容許琅環回歸,朝廷與武林又要怎樣重拾平衡與信任,還有刀光劍影的太平峽穀,烽煙處處的邊關韶安,今日珍貴的太平之局。一年來點點滴滴,清幽如流水的琴聲,樹下桌旁的談笑指點,深夜燈下的殫精竭慮,為什麽從未看到靜謐微笑後麵的苦痛憂傷,每一分進展中浸透的心血與隱忍。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注視天邊將滿的月輪,在晨昏思慮中送走流逝的生命,用從未湮滅的才華撐起未來與希望,將一切托付給自己,隻餘下孤獨的灰燼。


  這一刻,洛平淵覺得自己的心也同樣跌入冰窟,就像靜王的身體一樣冷。“皇兄,”他輕聲說道,“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洛湮華恍惚中感到有人抱著自己,那股暖意帶來一絲安心與慰藉,但他甚至沒有力氣分辨周圍發生了什麽,冰水般的寒冷中,髒腑經脈像要攪成一團,處處是炸裂般的疼痛。洛憑淵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雲外,依稀飄入耳際,卻弄不清在說什麽。他隱隱感到有預料之外又很重要的事情發生,可是被各種痛楚占據的頭腦卻無力思考。他置身在深不見底的寒潭中,到處都是鋒利的冰棱,像是要將他切割殆盡,自己究竟在哪裏?就在這時,一股熟悉而溫暖的內息從背後源源透入,像在極力驅散痛苦,當一絲清明短暫地回歸時,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洛憑淵。


  他猛地顫抖了一下,迷亂的視線逐漸聚攏,對上了皇弟深黑的眼瞳。視線交會,同樣地不願置信,洛憑淵的目光裏有深深的傷痛悲憤,就像猝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重傷,他在自己的眼中又看到了什麽?洛湮華感到心底生出難以名狀的痛楚,不同於碧海澄心的毒性,但同樣錐心刺骨,令他幾近窒息。竭盡所能地隱藏,想方設法掩飾,可是為什麽這樣的自己終究還是落到了弟弟的眼中,比所有時候都要糟,比任何時機還要差。可是他真的不願意,隻有憑淵,如此地盼望他不要知道,直到最後。洛湮華合上眼睛,在他想忍耐之前,一股熱流已經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瞬間染紅了寧王的衣襟。


  “來人,快去召禦醫過來!”洛雪凝驚叫,“不,我自己去!”


  洛憑淵沒有阻止皇妹,盡管禦醫來了應該也沒有用,但為什麽不將重華宮攪個天翻地覆,讓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不仁與殘忍呢?他隻覺得在冰寒之外,胸口同樣有一股血氣在翻湧,也快要一口鮮血噴出。他抱著靜王站起身,低聲說道:“皇兄,別怕,你再忍一下,我帶你去找父皇要解藥。”


  “五皇弟,父皇還沒下旨寬免大皇兄,你這樣闖宮,隻怕不好。”太子終於上前說道,他已經沒機會再對靜王出手了,不過看這樣子,多半也是要凶多吉少,因此倒是鎮定了幾分。隻是沒想到,寧王的臉色這樣差,竟像是有些失去理智。


  洛憑淵轉過頭,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滿是憎惡。他素來淡然,洛文簫從未從他身上感受過如此強烈的恨意,就像要將自己立斃於掌下,不由倒退了一步。


  內侍宮人聽到公主的驚呼,已經開始朝這邊聚攏,就在此時,低沉而宏大的轟鳴遠遠傳來,一聲接著一聲,層疊回蕩,如同從天際降下、滾落地麵的雷霆,越來越是密集,頃刻間將偌大重華宮籠罩其中,仿佛神祇的憤怒,周而複始地搖撼著巍巍宮城。


  “是夕聞鼓!天啊,夕聞鼓被敲響了!”有人分辨出來源,驚惶喊道。


  隨著淩駕一切的雷鳴鼓聲,朝夕樓南北衛樓中兩組十二座大鍾跟著撞響,鍾聲莊重而肅殺,與鼓聲聯成一片,直入雲霄,在洛城的夜空下長久地回旋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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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還是虐了一章,下一章就好多了,謝謝姑娘們的回帖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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