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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芷汀宮裏,無論陳設還是氣氛都一如平日,淡雅自然,自蓮妃以下,雖然都因為皇帝陰鬱的神情有些驚異,但並未因此亂了步調。


  天宜帝被服侍著換了一身質地柔軟的常服,就有宮女送上溫度恰到好處的熱手巾,再喝過蓮妃親手沏上的冰糖金銀花茶,感到一股清涼之意直透肺腑,氣得發青的臉色才漸漸回轉過來。


  “還沒到晚膳時分,陛下先喝一碗參茸乳鴿湯可好?”蓮妃柔聲說道,“方才專為陛下煨的,本想著讓人送去前宮,陛下就來了。外麵天寒,正好暖暖身體。”


  天宜帝接過她手中小巧的蓋盅,隻見湯汁金黃,濃香撲鼻,待到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參湯鮮美無比。他慢慢籲了口氣,覺得總算放鬆了一些。


  “愛妃有心了。”他淡淡說道,“不問問朕為何這般不快?”


  “陛□□係江山社稷,想來是國事煩擾。”蓮妃唇邊有清淡的笑意,令人看了覺得舒服,“臣妾一介女子,即使想幫忙也是有心無力,唯有盡量讓陛下休息得安適些。”


  “愛妃做得很好,”天宜帝歎息一聲,隨著怒意散去,心中代之而起的是一陣蒼涼。他很少有這種感觸,或許是因為今日勾起的往事太多,洛湮華的話語如同無形無色的劍鋒,每一句都直指內心深處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處,令人無從回避,“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識大體、懂本分,又知道為朕著想,這世上的煩心事就少得多了。”


  蓮妃垂下眼簾,在皇帝的禦駕到來前,吳庸已經先遣了人來報訊,希望她盡量安撫皇帝的情緒。禦書房中發生的衝突雖不能明說,但隻言片語間也明白出了什麽事。


  “陛下謬讚,愧不敢當,臣妾自感是個怯懦的人。”她輕聲說道,並不在意皇帝帶些詫異的目光,“從入宮以來,臣妾就過著謹小慎微、獨善其身的日子,生怕做多錯多,或者不慎卷入紛爭,最終被陛下厭棄。這些年得蒙天恩安然度日,卻未曾為陛下分憂多少。可這世上的辛勞困苦總需有人來擔當,倘若容妃妹妹,或者朝中的肱股大臣們也如臣妾一般想,陛下的負擔定然會沉重許多。”


  說著,她淡淡一笑,神色恬然:“臣妾不懂政事,也不知該如何為陛下寬解,不過想來,朝中大人們應是誠惶誠恐、全心全意地在為陛下辦事,或許也如臣妾一般,常常擔心會不慎犯錯,失去陛下的看重。人非草木,還望陛下看在君臣情分上,縱然臣下犯了過失,也莫要往心裏去才好。”


  天宜帝慢慢品著參湯,神情不置可否,這番委婉的勸解令他心理熨貼不少,進而生出感慨。蓮妃與李平瀾都是從不輕易開口的人,他沒有想到,一無所知的後妃與深悉內情的大內統領會是同樣的反應,或婉轉或含蓄:為陛下辦事本就責任重大,舉步維艱,如果連陛下都不肯給予信任,誰還敢為您擔當與分憂呢?


  想到這裏,他有些不舒服,再是親厚也不可能了解天子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性情淡泊的蓮妃怎會知道權之一字的銷魂蝕骨,永遠會有臣子前赴後繼地爭著承擔重任,他們渴望得到聖心是為了自身的功名利祿。他從不認為自己疑慮多想有何不妥,連少時結發相伴的琅環皇後都選擇欺騙背棄,嫡長子都可以是假的,他人口中信誓旦旦的忠誠不過是過眼雲煙,聽聽就算,唯有權力的製衡不會騙人。況且這一次,洛湮華並不是旁人,明證在手,無論提防、處罰甚至賜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

  但是到了此時,想到任由靜王毒發無救,他的確感到有些騎虎難下又難以為繼。份屬君臣父子,即使彼此都明了早已沒有父子情分可言,但在所有人眼中,這層名分仍然存在。而作為君臣,他不得不承認,靜王確然做得盡心盡力,從應承接下責任時起,自己幾乎再沒為江湖門派以及外夷的武力進犯煩心過,隨著戰事取勝,對付遼金越來越是得心應手,儼然全盤皆活。


  距離碧海澄心發作不過半個時辰,如果坐視不管,未來局麵難料,難道要將一盤活棋重新下死嗎?


  怒氣發到現在,連連受挫,多少有些氣餒,連皇帝自己心底也隱約犯起嘀咕:洛湮華追求封爵富貴都沒有意義,他的種種付出並不是為了自身,否則與其現在謀取解藥,撕毀約定,當初何必要喝那杯酒?


  說起來,靜王的確是那種癡心不改的性格,遇到大事反而不懂得低頭,徒有才華,每每躲不過眼前虧。就如現在,身在嫌疑之地本應無限惶恐,他卻一味倔強高傲,不肯祈求一句,平靜的神情中隱約透出決然。或許因為這樣,從他口中吐出的話語才令人如此怒不可遏,紮心得甚至不願再度想起。


  蓮妃看到皇帝麵色複雜,一徑出神,便不再多言打擾,她讓宮女撤走蓋盅,又親自去端來兩小碟新做的點心。宮室內安靜寧和,隻有女子走動間輕盈的腳步聲,衣裙窸窣摩擦,偶爾還傳來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響。蓮妃身上的佩飾向來簡約,如果換了容妃或者韓貴妃,走路時身上環佩搖曳,甚至能響成叮咚一片,如同流動的樂曲。


  想起韓貴妃,靜王適才所說的話就回到腦海:這些年來朝野不和,從中得到最大好處的是誰?為什麽抓到關綾,父皇就認定是兒臣指使,甚至無需徹查?


  吳庸看到氣氛緩和了一些,這時大著膽子上前:“陛下,丹陽公主在外麵求見,想進來問安。”


  “朕想安靜一會兒,讓她回去吧!”天宜帝的眉頭本來就皺著,這時愈發不耐,“誰知道是關心朕,還是來求人情的。”


  “是,小的這就去回。”吳庸連忙說道,“公主殿下實是擔心陛下,才急著趕過來的。”


  “依朕看來,隻怕未必。大皇子給了你們這幹人什麽好處,一個兩個地來求情?”天宜帝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且對她說,不管比武是何結果,將來為她賜婚的還是朕,可不是靜王殿下。”


  吳庸諾諾應聲,心裏隻是發愁,聽皇帝的語氣,殺機最盛的時候已經過去,但仍然沒有鬆口的意思。天色已經擦黑了,大皇子跪在那裏,萬一支撐不住可怎麽辦?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將來鬧得事態無法收拾,又要怪自己這些身邊人沒有盡到責任。


  “索性和你等說清楚,大皇子不是不肯服氣麽?朕也不會冤了他,此事必然徹查到底再行論罪,這點時日還等得起。”天宜帝見他愁眉苦臉地低頭告退,又是一陣火起,冷冷說道,“今日罰跪,是因為洛湮華出言不遜,傲慢無禮,朕偏要管教這性子,讓他生受兩個時辰,免得下次還不長記性!”


  “陛下明見。”吳庸躬身道,隻有他明白這兩個時辰意味著什麽,心裏便是發緊,服侍靜王服用過那麽多次解藥,他無法想象要如何熬過這麽長時間的發作,隻能寄希望於皇帝再消消氣,到時相機行事。


  “陛下,香湯已經準備好了,您要先沐浴還是用晚膳?”蓮妃輕聲說道,“公主既然來了,讓臣妾去打聲招呼。”


  洛雪凝站在芷汀宮門前,她其實一聽到前宮的消息就來了,已經等了一陣子。


  宮門開了,走出來的不是吳庸而是蓮妃:“公主,還是先回去吧。”她柔聲說道,“陛下正要沐浴,已經說了再罰兩個時辰就讓大殿下起身。這會兒氣頭剛過,你急著求情,說不準會適得其反。”


  “蓮妃娘娘,”洛雪凝喚了一聲,眼瞳裏有抑製不住的憂急,低聲說道,“我心裏有點發慌,方才想著人給大皇兄送件禦寒衣物,卻被半途攔住,太子適才進宮,竟然吩咐人在天街把守,不準宮人來去。而且,想遣人朝外麵送個信都辦不到。”


  蓮妃也蹙起了眉,即使是太子之尊,隔絕前後宮的消息往來也是逾矩了,以二皇子謹慎的性格,怎麽會突然行此極端之舉?她略想了想說道:“我再設法勸一勸陛下。雪凝,你放心不下的話,不若親自去一趟,量來沒人敢攔住你。”


  洛雪凝頓時醒悟,自己貿然跑去長寧宮,雖然會惹得天宜帝事後不快,但也不至於有多重的責罰,但如果任由太子為所欲為,卻難保靜王不會出事。


  “我立刻就去,這邊請娘娘費心了。”她說道。如果能找到五皇兄該有多好,可過不了多久,連宮門都要關了。


  她轉過身,三步並做兩步朝前宮奔去。


  洛憑淵讓十六名侍衛護著林辰,找一輛馬車前去宮門外等候,以備不時之需。他自己翻身上馬,撇下眾人,烏雲踏雪如離弦之箭般衝向重華宮。他覺得內心如同火焚,怒火升騰,又隱隱有種說不出的恐懼。為什麽鼎劍侯如此篤定皇兄會過不了今日,為什麽不遲不早,恰好選在月中十五發難?


  他腦中掠過去年以來的每一次十五之期,有哪一回,靜王是從頭至尾安然待在府中,不曾外出的?似乎,大多數時候深居簡出的皇兄,卻總是選在這個日子,為了各種原因進宮。


  他曾經懷疑過,但無論是府中的楊越、秦霜,還是夢仙穀主,都隻說是生了病,可是世上有什麽病症如此怪異,定要趕在每月的這一天發作,而且連時辰都差不多?他倏然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隻是不願多想,害怕探究更深,特別是避免與天宜帝聯係在一起。可是如今連北遼、昆侖府都知道將這件事作為皇兄的弱點,他又一次看到了太子於幕後伸出的那隻手,這是借刀殺人之計。


  四蹄雪白的大宛名駒在朱雀大街疾奔,無數行人驚忙閃避,卻都不明就裏。誰能想到素來穩重的寧王殿下會單人獨騎,全不避讓地橫衝直撞?洛憑淵聽到有人低聲抱怨:“今天這是怎麽了?”


  快到宮門的時候,他見到前方一行十數騎卷起一片煙塵,同樣在打馬全速前行,如果他騎的不是烏雲踏雪,定是難以趕上。他輕輕一夾馬腹,坐騎又快了幾分,待到看清時心中就微感驚喜,揚聲叫道:“四皇兄,你可是要進宮?”


  雲王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頭見到洛憑淵,冰寒的神色也是稍霽:“憑淵,你怎麽來了?正好同我一道。”他的馬同樣是千中選一的良駒,此時便放緩了速度,讓寧王趕上前並轡而行。洛憑淵一眼就看到了秦肅,他心中又是一凜,難道四皇兄是阿肅找來的?

  “我剛從鼎劍侯府出來,太子將關綾偷運進了宮城,要構陷皇兄!”他不及詢問,先急忙對洛臨翩說道。


  雲王修長秀美的眉峰揚起:“阿肅找我正是為了此事,五皇弟如何得迅,可是與鼎劍侯有關聯?”


  事態緊急,洛憑淵將林辰轉述的侯府密謀匆匆說了一遍:“四皇兄可知宮中情況,父皇當真向皇兄問罪?”


  “原來有這麽一段,大皇兄料事果然一絲不差,既然知道了詳情,要救人就更有數了。”洛臨翩一言不發聽他說完,便簡短地將自己得知的始末也說了出來,“我恰巧到郊外山中遊訪,來得遲了,現下隻有先進宮才知道出了什麽事。”


  兩人說著話,奔行絲毫不減,轉眼間已到了重華宮前。洛憑淵舉目一望,便知太子與安王都在宮裏。他想到整整一天宮城裏沒有擒住關綾的風聲傳出,靜王午時便即離府入宮,至今音訊杳無,在在透出不祥,說明必定處處凶險。他心裏尚有許多疑團未及相問,層層焦慮如同火燒,忍不住怒道:“阿肅,既知四皇兄不在城中,你為什麽不來找我,耽誤這許多功夫?”他就這般不值得信托?


  秦肅在兩位皇子身邊下馬,他一直默不作聲,此時才說道:“主上有命,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可去找殿下。”


  洛憑淵不禁氣結:“遇上這種事都不說,皇兄在想什麽!”如果不是林辰,自己已經一無所知地從靖羽衛所回府了,然後繼續懵然無覺地等著靜王麵聖歸來,待到得知情由,已然時過境遷,什麽都晚了。


  “憑淵,這些以後再說,我們先進宮辦正事要緊。”雲王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大皇兄已經想好了如何證明清白,我們就按他的意思去辦,不得已時再讓林辰作證。阿肅不便進宮。就到靜王府的車馬上等著,有事也好接應。”


  他頓了一頓,又冷冷說道:“我早就說過,大皇兄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太不拿自己當回事。眼前的生死關都不知能不能闖過,還要顧慮著怕五皇弟受到影響。我隻管救人,其他可顧不得這許多。憑淵你記住,今日踏進重華宮,凡事由我出頭擔著,你控製好自己不要意氣用事,盡量少與父皇爭執,其他百無禁忌。”


  靜王身中奇毒的事,他也才剛知曉,正在惱怒,此刻見洛憑淵顯然也被蒙在鼓裏,更加氣不打一處來,能叮囑兩句,還是看到五皇弟臉色不對,怕他言行失態,才勉強壓住性子。


  深受聖寵的四皇子與五皇子聯袂而來,重華宮中又添了一層肅殺。大皇子被罰跪長寧宮外,三皇子守在東偏殿,太子殿下更是連發幾道嚴令,宮中每個人都感到暴雨將臨,到處都是蓄勢待發的雷鳴電閃,巍巍宮城似乎隨時會被動搖甚而整個翻轉過來。


  東偏殿中已點起煌煌燈火,當雲王與寧王進來時,正安坐喝茶的洛君平卻覺得空氣瞬間一冷,仿佛連跳動的燭光都被凍住。他第一個念頭是來者不善,太子怕是要控製不住局勢,今夜又要有好戲;接著又十二分地不以為然,暗罵洛湮華不過是罰跪,連根汗毛都沒傷著,包括太子在內,人人都這般如臨大敵、大動幹戈,偏生靜王就這麽金貴?洛臨翩也不知在哪裏得了消息,親自來找麻煩不說,還拖上洛憑淵助陣。


  “四皇弟好大的雅興,這麽晚了還進宮。”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五皇弟也是一般,天都黑了,早就過了問安的時辰,要辦什麽事都不是時候,怎麽還登三寶殿?”


  “我有要事,須得即刻麵稟父皇,是關於大皇兄的。” 洛臨翩看了他一眼,目中寒意迫人。他適才已找了個宮人問明情勢,心知沒時間與安王囉嗦廢話,“負責通稟的內侍哪裏去了?”


  “四皇弟的口氣還真不小,你要求見,父皇就得見你嗎?陛下被大皇兄氣得幾乎犯了病,早已回後宮養歇,誰都不見!”洛君平冷笑道,“太子為了父皇身體著想,已經下令任何人不得前去後宮攪擾。我好心奉勸你一句,別仗著父皇麵前得寵幾分,就在這時候去找不痛快。父皇若有不適,便是禹周天下的大事,誰擔當得起?”


  “看來,三皇兄是要幫著太子殿下坐鎮了,好威風啊。”洛憑淵淡淡道,他心中焦急,也不欲虛以委蛇,“這話若是二皇兄說的,他現在何處?我倒要去問問,父皇沒下旨,重華宮何時成了太子當家了?”


  “洛憑淵,太子為儲君,你是臣下,敢如此無禮?”安王還沒聽過寧王用這種語氣說話,心中暗驚,麵上卻是恙怒,“太子殿下怕大皇兄在長寧宮外跪得太寂寞,剛才去探望,你想落個不分君臣長幼之罪,就去找吧,正好陪著一同罰跪。”


  洛臨翩朝四下看去,東偏殿服侍的內侍見三位皇子一見麵就硝煙四起,早已嚇得不知躲到了哪裏,即便叫了出來,隻怕也推三阻四不敢去通稟。洛文簫搬出太子的身份明著攔阻,自己雖然不懼,但如果硬闖後宮,中途耽擱糾纏必多,眼看就是戊時,哪裏有這個時間。


  他當下冷笑道:“你以為洛文簫攔在中間,我就見不了父皇麽?也罷,今日就教你開一開眼界。”說罷,一拂衣袖,轉身就出了這座大殿。


  “四皇兄,聽說父皇在蓮妃娘娘那裏,你先去芷汀宮,”洛憑淵與他一同快步走出,將安王撇在身後。他想到皇兄武功已失,以洛文簫的惡意,難保不會趁機下毒手,心中不禁一陣發寒,立時便想趕去長寧宮,“我去找太子理論。”


  “去芷汀宮太慢了,父皇還可能推脫不見。你我能等,大皇兄卻等不了。”雲王說道,並沒有轉往後宮的方向,靜王不願意讓洛憑淵得知碧海澄心的存在,可到了該知道的時候,又何從瞞起,他清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下的宮城,“今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得弄出點聲勢來。憑淵,你去守著大皇兄,別讓他出事,至於我,現在就去敲夕聞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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