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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初回洛城時在侯府別院中住了兩個月,寧王對這座氣派而富貴的府邸頗為熟悉,隻是如今再次登門,心境已全然不同。


  鼎劍侯林淮安親自到府門迎接,連連告罪說林辰怎麽這般不曉事,已經再三要他不可去相擾五殿下,竟然還是貿然派了下人去衛所,說著就要陪洛憑淵先到前廳用茶。


  “不必了。”洛憑淵說道,“侯爺不必客氣,我確實還有要事在身,不欲多做叨擾。此來是聽說林辰病了,專為來看看他,待到見麵說上一會兒話就得告辭了。”他對林淮安殊無好感,此人趨炎附勢,人品落於下乘,故此並不想浪費時間同他多作周旋。


  “五殿下有所不知,辰兒從今早起就病得不太好,夫人說他勉強吃了幾口午飯又全吐出來了,這會兒怕是昏昏沉沉的。”鼎劍侯陪著笑臉,眉宇間又顯得十分憂慮,“請您少坐片刻,待我先派人去看看情況,萬一衝撞五殿下或是過了病氣就不好了。”說著,便吩咐下人廳中奉茶。


  由於防著林辰從中作梗,他不得不將計劃做些更改,從傷愈小聚變成了病重探望,原定在留飯時送上藥酒,現下也隻能改為將藥下到茶水裏。太子給的藥粉無色無味,料來不會被覺察。從來都隻有勸酒,而勸茶就沒那麽方便,但寧王既然來了,總不至連口水都不肯喝。


  放在平時,洛憑淵想到自己無處落腳時到底曾借住一段時間,這點麵子還是會給的,但他今日本就匆忙,又存了些提防,此時便微感不快。鼎劍侯府已經預先得知他要來,適才又明說了另有要事,怎麽臨到頭來仍是推三阻四。


  他見送信的從人也跟在一旁,聯想那句不甚合理的口訊,難道來請自己並非林辰的意思,而是鼎劍侯出於某些緣故,托了兒子的名義,所以才要先行敘談一番?

  “前廳就不用去了,林辰可是還住在原先院落?讓這侍從給我引路即可。侯爺君恩深重,想來事務繁忙,便請留步,無需作陪。”洛憑淵淡淡說道。他決定先見到林辰再說,如果當真如自己所想,那麽林淮安的意圖就顯得可慮,至少林辰應該是不讚同的。


  他這樣一堅持,鼎劍侯唯有作罷,上月為了接兒子回府在君前哭訴告狀了一回,看來五皇子仍在不悅,麵上便有些訕訕的。不過他心裏還算踏實,林辰午間喝了碗藥,足以昏睡十二個時辰。即使強行將他搖醒,必定也是迷迷糊糊說不了明白話。自家夫人正守在那裏,寧王總不至連女眷的麵子都不給吧。


  林辰麵朝床裏側躺著,對他來說,這是最不易被人發覺破綻又不至太辛苦的姿勢。他早已忖度過,如果寧王真的被請到府裏,定然要來與自己見麵,而父親能使上的預防招數極為有限。府裏雖然有幾名武功不弱的家將,但多半不敢用點睡穴的法子,否則以洛憑淵的武功,萬一被他識破就大事不妙。


  餘下唯有迷藥。午飯後,母親果然端來一碗湯藥,說他昨晚在外麵受了涼氣,須得預防風寒,他心下了然,找個空隙將整碗藥汁都送給了床頭的紫竹。


  隨後要做的就是裝作困倦,繼而倒頭昏睡,誰叫也不醒。這一點做來遠比預想要艱難,裝睡十分辛苦,而他還得小心不能真的睡著。昨夜統共隻小寐一個多時辰,精神已經緊繃了整夜連大半個白天,初愈的身體容易疲倦,沒多久竟然真的睡意襲來,忍不住要去夢周公。即使心中大罵自己不爭氣,用指甲掐掌心、捏指尖,甚而點了不止一下麻穴,奈何他是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堅持了一陣仍然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睡夢並不沉,心事仍在腦海中翻湧起伏,又隨時掙紮著想清醒過來。迷蒙中,不止一次有人到床前查看情況,後來就斷斷續續聽到父親與母親壓低聲音說話,令他漸漸清醒過來。他全不敢動彈,無論被搖晃還是呼喚,都隻裝做昏沉懵懂。


  可以感到,林淮安似乎總算放下了心。或許還多虧了這股擋不住的睡意,弄得半真半假,否則想瞞過父親的眼睛可不容易。


  需要這麽反複試探,代表寧王定是答應了要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及時示警。


  時間的流逝分外緩慢,鼎劍侯離開,母親留在外間輕聲吩咐著什麽,聽得出略顯緊張,但不失鎮靜,父親昨夜的布置應是沒出意外。那麽,關綾已經被送進宮城了嗎?高高的宮牆之內發生了什麽,靜王殿下當真會在宮裏遇到危機?


  胡思亂想間,屋外院門處突然傳來一陣忙亂,從人們的見禮聲傳來:“參見五殿下!”


  腳步匆匆,母親也急忙迎了出去,隨即是熟悉的清朗聲音:“夫人切勿多禮,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好,好,五殿下太客氣了。”母親的語聲有些慌亂,“殿下路上辛苦,快請進房坐坐。”


  寧王的語氣很溫和:“也沒多遠,我是來看林辰的,聽說他病了,這會兒可好些?”


  林辰的心裏不期然一陣暖意。洛憑淵給人的感覺總是這樣,大多數時候淡然持重,似乎很少在意什麽,但隻要與他接近一些,總能感到那種真誠的關心,而且從來不在意身份地位。


  童年時曾是玩伴,但若說將初回洛城的五皇子熱情地邀到家裏,其中沒有刻意結交的成分,連自己也不會信的。他終究長在公侯之家,耳濡目染,權衡得失如同呼吸一樣自然,下意識就會去做對己有利的事。捫心自問,如果憑淵不是身份高貴的皇子,自己還是會二話不說地拉他回府,可是是否仍會撇下其他人和事盡心陪伴,恐怕就不一定了,畢竟身邊的狐朋狗友不在少數。


  他相信洛憑淵對這些了然於心,卻從沒計較過,打從視自己為友的一刻起,所給予的始終是毫無保留的關切與幫助,不懷有任何其他目的。盡管自小順風順水,林辰也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溫暖,幾乎有些惶恐,他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母親已經陪著寧王進了外間,正小心地描述著不存在的病情,又說道:“辰兒還在昏睡,也不知能不能將他喚醒了好生說話。請五殿下稍待,我讓下人先給裏間通風,替辰兒換件衣服。”


  洛憑淵停頓一下,想來也聞到了方才用藥爐熏蒸出來的藥氣。他沒有堅持立即進裏間,說道:“既然如此,就請夫人先將這幾日大夫開的藥方給我看看,不知可好?”


  “去取藥方來,給殿下過目。”母親吩咐左右,語氣已經平靜下來。林辰聽到外間的侍女答應著,紙張窸窣的聲音傳來,跟著有人進房打開窗子,又想扶起他更換裏衣。


  林辰閉著眼睛任由從人擺布,但全身已經不受控製地繃緊,他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越來越響。寧王就隔著一道房門,坐在數丈之外,已經沒有人能阻止自己開口,道出真相。


  多少年生活成長的種種片段忽然淩亂地掠過腦際,父親的訓導,母親的寵溺,鮮衣怒馬、呼朋引伴,馳騁在洛城街頭。


  為了名位,或者如他自己所說,為了鼎劍侯府的未來,父親的確做了很多昧著良心的事,犯下了罪過,可他也一直支撐侯府門庭,照料家小,從未對不起自己;而母親更是百依百順,細致入微。過了今日,生長於斯的侯府將何去何從?他隻覺得有什麽哽在了喉嚨裏,滿是苦澀酸楚,竟然沒能立刻發出聲音。


  洛憑淵坐在書案旁,看著手中幾份藥方,有調和肝脾、化鬱理氣的方子,也有驅趕風邪、退燒發汗的,看不出異樣;進來一會兒了,裏間也不見動靜,林辰當真病得意識不清了麽?


  就在這時,鼎劍侯夫人從侍女手中接過一盞雨過天青的細瓷茶盅,親自捧到他麵前:“五殿下,這是臣婦得知您要過來,特為用梅花雪烹煮沏成的碧螺春,請品嚐解渴。您專程看望辰兒,婦道人家無以為報,隻能略表心意。”她的聲音舉止都端莊而平和,還帶一點長輩的體貼。


  洛憑淵站起身,他對林辰的母親還是很尊重的:“夫人辛苦,何須講究這些虛禮。”說著便將茶盅接過,隻見杯中茶水碧綠,清香氤氳,一顆顆葉片如同細螺,在沸水中漸漸舒展,正是自己日常喜愛的上品碧螺春。


  此時並無心情品茶,但鼎劍侯夫人說了是一片心意,神態間又帶著幾分期待,他便禮節性地舉杯就唇,想略沾一沾。


  就在這時,房中“嗆啷”一聲,似是器物翻倒,隻聽到林辰在裏麵厲聲喝道:“憑淵,別碰那茶!”


  變起倉猝,不隻寧王為之一怔,房屋裏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洛憑淵本能地將茶盅放在案上,看到林夫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頓時明白過來,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意,淡淡說道:“究竟是怎麽回事,這茶裏有什麽古怪?”


  “憑淵,”林辰已推開了服侍的從人,拖著有些蹣跚的腳步走出來,扶著門框站在那裏,“母親是被迫的。事態緊急,我有話同你說。”


  他的臉色甚至比林夫人還要蒼白,聲音也完全嘶啞了,但除此之外,整個人好端端的,並不像侯府中人說的那樣病重。洛憑淵端詳多日不見的好友,見他目中並無情怯躲閃,而是急迫而焦灼,還有種異乎尋常的決絕。


  “所有人都出去,我要與林少將軍單獨敘話。”如果方才林辰沒有及時提醒,如果自己出了意外,會發生什麽?最直接受到影響的就是三日後同北遼的比武決勝。他的手無意識的按上了純鈞的劍柄,“別讓我說第二遍。”


  每個人都覺得房中有種令人窒息的壓迫,鼎劍侯夫人從驚惶中醒過神來,慢慢向後退去,顫聲道:“辰兒,你……你瘋了?在五殿下麵前這般胡言失態,是要害死全家麽?”


  林辰感到自己全身也在發抖,幾乎要站立不穩,母親的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就像一切突然崩塌在她麵前,還有悲慟與求懇,那目光令他撕心裂肺。


  “母親,”他說道,“告訴父親不要想著做蠢事,我這麽做,是在救闔府上下的性命。”


  在龍騎將軍林辰二十年的生命裏,從未遇到過比之前一天一夜更難熬的時光與更艱難的抉擇。


  從意外獲知家中密謀的一刻起,他就意識到,必須阻止父親下毒,為了好友洛憑淵與丹陽公主,他甚至不必思考就已然決定。令他天人交戰的,是要不要向寧王坦白說出,父親還受命利用關綾陷害靜王。


  隻要憑淵不曾喝下有毒的茶水或美酒,父親的暗算沒能得逞,一切就還有轉寰餘地;可是牽扯到另一件事,情勢就全然不同了。他沒能阻止關綾被送進重華宮,這樁大罪無論如何是犯下了,誣陷皇子,謀逆犯上,乃是罪在不赦。一旦說出來,鼎劍侯府將大禍臨頭,連自己或許也會被株連下獄。


  縱然腿傷複原,他再也不可能躍馬橫刀,為國征戰沙場,曾經的努力付諸東流,前程抱負盡化泡影。即使憑淵打退了北遼,作為罪臣之後,他永無希望牽住公主的手,實現鴛盟,他們唯有天各一方、河漢永隔。


  在煎熬難眠的夜裏,林辰聽到內心隱秘的聲音:不要犯傻,保住朋友與戀人還不夠麽?為什麽必須說出一切,那意味著賠上所有啊!為了你和雪凝的婚約,憑淵不會追究侯府的責任,至少現在不會,你就能實現長久的心願,娶到心愛的公主,無需付出任何代價,將來或許還能藉此搭救家人。這樣做有什麽錯?隻要裝作沒聽到另一樁密謀就好。


  更深更邪惡的聲音說:沒有你,靜王殿下也能自救,而且若是他不在了,就沒人帶領琅環向鼎劍侯府討還公道,豈不是很好麽?這是為了你的家族,還有你與公主的未來。


  這些念頭難以抑製地浮現,如同惡魔的蠱惑,無孔不入,令他內心翻騰動蕩,冷汗淋漓。可他還有良知,他曾懷抱信念前往北境,與琅環將士胼手拒敵,交托性命,曾經感受過澎湃的熱血在胸中湧動。


  在這個夜晚,林辰突然明白,叔父與父親必定受到過同樣的誘惑,他們都選擇了富貴榮華。而現在,當第一場微寒的春雨叩著窗欞,屬於他的考驗已然降臨。上天在問,輪到你了,你要如何抉擇?

  在北境,他得知了叔父對琅環犯下的罪孽;回到洛城,靜王收留了他,讓奚茗畫為他醫好殘疾,虧欠一輩子也就夠了,他卻已經欠了兩倍,再加上這一回,會不會永生永世也無法償還?


  是的,他愛雪凝,為了與她在一起甘願付出一切。雪凝可以不在意自己瘸腿,願意一同承擔上一代的恩怨過失,可所有這些的前提在於,他林辰至少還配得上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選擇了父輩的舊路,他餘下的或許隻有一副行屍走肉般的軀殼,再也配不上那個盛滿憂傷情意的荷包,再也回不到滿懷憧憬許下誓言的時光裏。丹陽公主洛雪凝許配給任何一位禹周才俊,都會遠遠勝過被泯滅良知的人誤了終身。


  母親帶著從人侍女惶然退了出去,林辰隻覺全身發冷,如同將要耗盡一生的力量,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煞白,一把抓住了洛憑淵的手:“憑淵,快去宮裏,靜王殿下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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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後發現有點長,改為上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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