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洛城比武還餘兩日,姬無涯終於收到了多日來等待的訊息。
“你可查證過,”他問道,“確定是那座茶樓?”
“稟姬護法,”屬下已經反複遣人盯梢驗證,還去踩過點,定然錯不了。棋盤街上那座茶樓必是淇碧的總據點,就如我們原來的飄香酒樓一般。”馮掌櫃說道,神色難掩興奮,“我派了城中最得力的手下日夜盯著,關禪和關綾就一同去過不止一次,而且還相當小心地防備被人發覺行蹤,連跟了七八日方才有了把握。”
姬無涯聽他描述情況,卻有些疑慮。為了保證敵明我暗的優勢,他動用的都是從前昆侖府在洛城中的暗線,同時用北遼的人手製造出一些迷惑琅環的假象,但洛湮華不可能毫無防範,說不定也在暗中布置,須得格外謹慎。
“除了靈虛的人去過幾次,你還查到了什麽跡象,單憑一幅寫著‘淇水漪漪’的中堂,就敢說那裏是淇碧的老巢?”他沉下臉道,“琅環在這城中據點也不少吧,你若拿著芝麻當西瓜,可就誤了大事。”
“那茶樓中的夥計看著尋常,實則都是訓練有素,十分機警。”馮坤連忙收斂邀功的神色,但被質疑能力又有些不滿,“屬下喬裝改扮了親自去觀察過,同是長期隱藏市井,旁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我的眼睛,自信不會弄錯。而且,我等是循著另一樁線索發現了這地方,之後才注意到靈虛的人時不時也會進出。”
去年八月中被寧王清剿後,昆侖府才發覺經營多年的各處據點被琅環不動聲色地摸了個徹底,直到數月後風頭稍過,漏網逃出洛城的手下才陸續聚攏,三兩接應著小心潛回洛城。之前輸得太慘,勢要將琅環布局在城中的根底挖出來,否則再無出頭之日。
要從何找起呢?靜王府不敢接近,玄霜暗衛來去無蹤。後來有人想起曾經有一晚,明月樓中的白若菡唱過有關琅環的詩作,當場惹得安王大怒,還傳揚一時,於是在沒有其他明確目標的情況下就去盯著明月樓。
直關注了一個多月,明月樓中看不出異狀,清歌曼舞、吟詩作對,來往不是名士才子就是王公貴族。昆侖府殘部本來快要放棄,卻在年節時出現了轉機。正月初二,平日甚少外出的白若菡攜了一具瑤琴登上馬車,兩名暗樁跟隨在後麵,發覺她竟然是前往靜王府。
馮坤得迅後大為振奮,他知道琅環十二令中有女子的分支,此後加派人手,查訪得更加緊迫。然而任憑多方打探,從明月樓的各種日常活動中找不出端倪,白若菡深居簡出,樓中的姑娘們除了招待客人,也不過是彈琴練舞,閑來裁製幾件衣裳。
為了打開缺口,馮坤冒險選了一名相貌俊俏的手下扮做富家公子到明月樓中閑坐,去了兩次就遇到遼人滋擾樓中的侍女,此人當即一展身手上前解圍,將那北遼武者打得狼狽退去。
辦法雖然老套,卻十分有效,被調戲的少女名叫柳絮,果然對幫助自己的公子生出好感,進而逐漸傾心,言談間透露了許多樓中內情。
柳絮說,白姑娘行事是很神秘,但我們明月樓背後的東家更神秘,聽說年紀輕輕又長得英俊,但他自從去年來了洛城,就鎮日待在棋盤街的茶樓裏不出門,到現在一次也沒露過麵;又說,據傳白姑娘很是掛念東家,為了他將那麽多貴人才子都拒之門外,還經常派人去棋盤街問候,那邊倒是也總有信來,我們每天待客用的茶和蘇揚細點都是東家讓人送來的,可就是不見他自己來看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想就覺得奇怪,白姑娘太不值了。
柳絮在明月樓中隻是個端茶送水的侍女,知道得有限,還加上不少屬於少女的想象。但這些對於馮掌櫃來說已然足夠,再命人暗暗順藤摸瓜,根據柳絮的話逐一查訪核對,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兩邊的往來絲絲入扣;緊盯淇碧的過程中,又發覺關禪與關綾時而一道前往,一進去就不知所蹤,半天不出來。兩道線索交錯在同一點,互為印證。
姬無涯聽到這裏暗自點頭,但他仍然來回盤問了好幾遍,才確認馮掌櫃的結論可靠無誤。為了萬無一失,他還打算另行派人證實,但心裏已經基本有數,明月樓侍女口中的東家,想必就是淇碧的令主。找到了淇碧還帶上個明月樓,收獲相當令人滿意。
可惜他帶來的下屬以西域人為主,不適合做暗樁,而這城中原本的力量經過掃蕩已經變得薄弱,否則一定能取得更詳盡的情報。
他賞了馮掌櫃一千兩銀子,命他繼續查探,但萬萬不可泄露行跡,又許諾這一遭差事辦完後少不了為他記上一份功勞。
將馮坤打發走之後,姬無涯獨自思量了一會兒,就去見耶律世保。
平日他為了維持形象,一般盡量保持著莫測高深的矜持,此刻將新情報相告時卻有些迫不及待:“琅環潛藏的主力既然找到,我們正可一擊致命,三王子,此等良機不容坐失啊。”
耶律世保聽他說完,沉吟著問道:“前幾日說鎖定了橫刀和靈虛,如今聽你的意思,又冒出個淇碧,還有什麽明月樓,到底哪一頭才是主力?會不會仍有遺漏,姬先生確信摸清全盤情況了嗎?”
他這疑問有幾分故意,想將姬無涯的話風堵上一堵再說。
自從領命出使以來,耶律世保在姬無涯的影響下,花了不少時間了解、琢磨琅環。他知道琅環曾經在禹周頗有影響,但說到底也就是個與昆侖府一樣的江湖門派,還一度不能見容於朝廷,誰想回顧數年來北遼在邊境從無往不利到大敗虧輸的曆程,其中卻處處可覓這個門派的影子,令人不由得上心。
但他最關心的隻是不要讓琅環影響了自己此行的使命,擒賊先擒王,既然業已瞄準了靜王,待到這個宗主垮了,琅環的下屬再有能為也翻不起風浪。
姬無涯的用意他很清楚,昆侖府要消滅琅環,當然希望盡量得到北遼王廷的支持,多借用一些品武堂的力量。但是在這一點上,耶律世保覺得歐陽一念的見解明顯更符合自己的利益,且不說為了比武,品武堂的損耗已然不小,他需要顧及到和談與求親,江湖門派之間互相仇殺可以推說與自己無關,耶律世保可不願讓禹周抓住北遼武士在洛城殺人放火的把柄。
故此之前聽說了橫刀與靈虛隱於洛城,他也不感興趣。這兩支力量在北境倒是有些名氣,給遼軍造成很大損傷,但收拾他們該是戰場上領兵大將的責任,自己一個使節若是連這也得管,索性帶著品武堂去消滅禹周軍隊,直搗重華宮豈非更是一番大事業。
姬無涯對他這份心思早有察覺,此刻鑒貌辨色,暗罵還沒過河就想著拆橋,麵上仍是一派從容風度:“三王子有所不知,在如今的琅環十令之中,橫刀與靈虛雖則強橫,隻是在戰場上逞勇,晚些剿滅也不會影響大局。但淇碧卻是不同,在這洛城以至整個禹周,其餘九令行動時都要依靠它從中協調、提供情報,一旦拔除,足以令整個琅環癱瘓。禹周靜王之所以能對我方和談造成這麽大的威脅,正是由於淇碧掌握的情報比旁人更多更精準。”
耶律世保對這一點確是深有所感、切膚之痛,想到議和中每每被壓製得沒有還手之力,明知姬無涯是在遊說,仍不由切齒。
“在下為王上與三王子分憂已有數年,此番之所以願意承擔起籌謀剿滅琅環的重任,並不僅是由於昆侖府的命令,而是為了北遼日後的大計考量。”姬無涯見他動容,繼續說道,“琅環蟄伏多年後複起,而今已成氣候。對付洛湮華隻是第一步,如果不考慮好後續步驟,接下來的反撲必定猛烈非凡,對我等十分不利,故此在下才會著力搜尋淇碧的所在。淇碧主訊息而不擅戰,從來都藏得隱秘,可說琅環的七寸。試想三王子單單向洛湮華下手,則琅環各部隻是群龍無首,但若能同時將淇碧也消滅,他們立時便成烏合之眾,我昆侖府就有足夠的餘地將之一一剿滅,為北遼除去這宗心腹大患。三王子須知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萬萬不可一時掉以輕心,導致日後遺患無窮,反誤己身啊。”
耶律世保聞言沉思,不禁承認這番話有些見地。他自然聽得出姬無涯是要拖自己下水,還隱隱有幾分警告,不過分寸掌握得不至令人心生反感。來到洛城前後,昆侖府確實提供了不少助力,包括接下來的各項計劃也離不開他們。而利用是相互的,昆侖府一心要擊潰琅環,自己想不出力袖手旁觀恐怕沒這麽便宜。
“聽姬先生的意思,是要圍剿淇碧,那麽城中其餘一幹琅環勢力打算如何應對,可曾計劃周詳?”他放緩了語氣說道,“你也清楚,非是我不願支持,但品武堂不能直接參與,否則就算昆侖府贏了琅環,一旦和約受到影響,我回去北遼也難以交代,先生可不能害我。”
“三王子放心,在下當然是將您的利益、安全放在第一位,絕不會有所不利。”姬無涯連忙道,他沒打算放棄在北遼掙來的地位,早已深思熟慮,成敗的關鍵就在於天宜帝對洛湮華以及琅環那種微妙的態度。當初琅環就敗在這一點上,已經死了一個宗主兼皇後;時隔多年,老去十歲的皇帝隻會更偏執,洛湮華會輸得比他的母親還慘。尚未從昭臨動身時,姬無涯已在潛心揣摩禹周皇帝的性格和心術,這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籌碼。
接下來幾天就是他精心選擇的時機:戰事已了,比武也近尾聲,如果自己的謀劃進行順利,料來天宜帝不會為了靜王而動怒、導致兩國和談不遂,說不定,還會因為琅環的削弱潰散而對北遼增添忌憚。
“在下思謀,明月樓不妨先放一放,全是女流又濟得什麽事,聽說有端王爺做靠山,雲王似乎也讚賞有加,我等沒必要硬碰;至於橫刀、靈虛,自然要招呼他們一番,不過這些都由昆侖府來辦,無需擾到三王子。”他搖著手中的羽扇不疾不徐地打消耶律世保的顧慮,“隻有淇碧是今次的重點,他們的令主定然坐鎮在那茶樓中,我們便來個甕中捉鱉。在下也知歐陽堂主必定說不方便,故而隻想請那些受邀而來的高人助陣,才好做得幹淨利落。他們都不屬於品武堂,想來是不妨事的。此事還需三王子的麵子,否則像函穀上人那等身份,在下還真難以請得動。”
耶律世保直聽他說了一盞茶功夫,道出具體安排,又在腦中過了一遍,覺得設想得甚是周全,又不乏巧妙,的確不愧被稱為八步孔明。他心裏算了算姬無涯要求的人數和時間,覺得不至給自己帶來麻煩,終是點頭應允,又叮囑道:“最後兩日比武甚是關鍵,先生還要多花些心思,若是這一環失了手,可就成了陰溝裏翻船,後麵的事都不好辦了。”
“在下自當打起全副精神,哪一環都不能誤。”姬無涯撫了撫長須,怡然笑道。他並沒有將計劃全盤告知,要來這些人手殊為不易,須得好好利用。隻要耶律世保現在吐了口,待到行動展開,還不都是自己說了算。
二月十二,爭擂進入第九日,情況比洛憑淵預計得更為凶險。
可以看出北遼並不滿足八天下來隻占到一座擂台的局麵,從上午開擂時起,攻勢就異常猛烈,而且集中在南宮瑾把守的玄水台。不僅上前爭擂的人一個接一個,而且都是內力充裕的高手,一副不拿下這一處誓不罷休的架勢。
而在赤焰台,用的則是消耗戰術,上台向雲霄挑戰的人同樣接連不斷,功夫未必很強,但使用兵刃也好,拳腳也罷,都是奔著下死力消磨對手氣力而來的,中間偶爾夾雜一名強手,應付起來不是易事。
洛憑淵便有些擔心,雲霄和南宮瑾都是世家出身,多半沒遇到過這種死纏爛打的局麵。好在兩位公子家學淵源,本身資質又好,修為高出儕輩甚多,一時尚能應對。
北遼自身也不輕鬆,上一日剛奪下的冰封台壓力沉重。守擂的元慎與長風劍客曲觀闌戰到五十招開外,感到漸落下風,突然大喝一聲,棄了手中原本的熟銅短棍,進而徒手朝對方劍刃抓了過去。
曲觀瀾吃了一驚,暗想這人難道不要手了?此時雙方均是拆解極快,也不及再想,仍是原本一招飛流鳴澗,自上而下斜肩削去。隻聽“擦”的一聲輕響,他手中一輕,半截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掉落地麵,竟是從中而斷。
台下眾人隻見元慎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尺許長的短劍,一眼看去鋒芒閃爍,顯然是柄削鐵如泥的寶刃。
曲觀闌越後兩步,他出身九華劍派,佩劍乃是師門所賜,也是一口難得的好劍,這下平白毀了,不由得心中大怒:“你憑什麽使詐?”
比武場外觀看的禹周眾人也覺不公,紛紛鼓噪憑借利器突襲勝之不武,不能教人心服。
元慎怎會管台下說什麽,冷笑道:“這比武可沒規定不能用寶劍,既然我能得到手,就是實力,不服氣的話,你們也拿出一柄這般的神兵利器來試試?”說著將手中短劍高高舉起,眾人都看到那劍形狀古雅,劍刃在陽光下光華遊移,並非如何雪亮耀眼,但隱隱泛出一絲古樸的紫光。本來覺得神兵利器之說未免誇張,此時也都看出確然不凡。
曲觀闌自幼習劍,對世間名劍的來曆傳承曾下過一番功夫鑽研,他心中倏然一動,脫口說道:“你手中難道是魚腸劍?”
“想不到,禹周人還有這份眼力。”元慎不意他能認出,心中又有些得意,大聲道,“不錯,這就是春秋時歐冶子所鑄的名劍魚腸。你們中原武人奉為至寶,可惜卻保它不住,還不是落到我北遼手中。自己沒本事,空有工匠大師鑄得出寶劍也是白搭,就像我今日拿著魚腸劍占這擂台,削禹周的兵器,你等又能如之奈何?”
他斜睨曲觀闌,譏笑道:“這位什麽少俠,不想下台離去的話,空手入白刃也成啊。”
曲觀闌氣得臉色發青,奈何手中無劍,他朝台下靖羽軍士道:“哪位兄弟能借在下一柄劍來用用?”明知一動手便要被削斷,總要試上一試。
“曲少俠,堪抵魚腸的兵刃,我禹周還是有的。”洛憑淵道,將隨身佩劍解下,命軍士呈給長風劍客。
曲觀闌接過來,在靜王府居住多日,早知寧王所佩乃是禦賜的寶劍純均,卻想不到他竟肯不顧傷損的危險,就這樣借給自己對敵,信任尊重之意不言而喻。
習劍之人豈有不愛寶劍的,他此刻握住上古神兵,既是激動又是感動,連手都有些發顫,朝寧王遙遙施禮道:“殿下重托,在下必定竭力而為,為我禹周奪回冰風台。”
再與元慎相戰時,雙方便高下立判,純均與魚腸同為歐冶子所鑄,聲名不相上下,按理難分強弱,但一寸長、一寸強,元慎並非精通短劍,曲觀瀾使用純均卻是得心應手。
元慎勉強撐到十餘個回合,暗暗後悔,若不拿出魚腸,也不會引出純均,被這等寶劍隨便在哪裏一帶,便是筋斷骨折、斷手斷腳之禍。待要收手,周身已被雪花般的劍光盡數籠罩,無處可退。
曲觀闌覷準空隙,純均劍鋒翻轉,一纏一帶間已將魚腸攪住,劍尖順勢推去,直指對方手腕,喝道:“放手!”
這是九華劍法中的奪劍式,各大劍派中多有類似招式,根據本門所長在手法竅門上有些區別,但用出來的效果大同小異,對方不棄劍後退,輕則斷指,重則斷腕,兵刃仍然保不住。
劍客臨敵時往往寧可丟命也不願舍棄佩劍,因此這一招用出來後果不乏慘烈,但元慎的本門武功並非劍法,即使拿著魚腸這等寶物,也下意識地認為還是自己的手更加要緊,缺乏舍身護劍的覺悟,本能地鬆手後躍,脫離了純均劍光的包圍。
曲觀闌也不追擊,伸手抄住魚腸,舉在空中,讓四方武者百姓都能看清,朗聲說道:“好叫大家得知,全賴五殿下解劍相助,昔日被遼人奪走的魚腸寶劍,如今回到禹周了!”
靜王坐在觀武樓中,隻聽到周圍歡聲雷動,久久不息,他唇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但很快又蹙起了眉。夷金今日收縮陣地,大多數本國武者都聚在颶雷台下,明顯是決心采取守勢,將這一處保持到底了。到了現下階段,即使隻想穩守一座擂台也非易事,看得出在兩國武者的攻擊下支撐得頗為吃力。
這種情況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來以為遼金有很大可能在最後階段交換條件,再度聯手,可目前卻是各自為戰,遼人攻得猛烈,金人也守得頑固,不像達成了合作。
夷金挑起比武就是為了投機,按理說不會放過機會,既然沒能談攏,說明是北遼沒有接受條件。這對禹周來說似乎有利,但在看在洛湮華眼裏,並沒有那麽簡單,耶律世保和談不順,比武也占不到上風,他拒絕夷金的把握和底氣在哪裏呢?
場中突然一陣喧嘩,他抬眼看去,南宮瑾正從玄水台邊退下來,腳步有些不穩,肩頭殷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