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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此後接連幾天,重華宮內外飲宴不斷,接風、慶功、家宴,犒賞有功將領,名目各有不同,無一例外地圍繞著雲王。這些宴會都是宮中或者朝廷辦的,可以說是天宜帝的意思,認為以四皇子之勞苦功高,怎麽慶賀都不為過;而且遠離京城這麽久,見見親眷認認百官也是應當的。


  洛臨翩起初還按捺著性子應酬一下,很快就煩不勝煩。洛憑淵在必須到場時也去過幾次,眼見著四皇兄說話一次少過一次,神色越來越冷,快要冰封千裏。


  借著場合來試圖接近雲王的眾人都見到他毫無興致,冰山般的神情加上戰場征伐的微煞,直是令人難以消受。漸漸就被凍得不敢靠近五尺之內,這才記起四皇子原本就是這麽一位眼高於頂、教人難以接近的人物。而且看起來,他並無招攬人才、在朝中有所作為的意思,連日下來,也隻有見到自己軍中的將領、部下時,洛臨翩才假以辭色,滿腔熱情想來為四殿下效勞乃至出謀劃策的文臣無不失望而歸。再後來,洛臨翩索性說自己常年勞乏,而且要陪著才兩歲的世子,雖不至於閉門謝客,也將一幹邀請統統推了。


  洛憑淵目睹這般情景,隻能感歎四皇兄拒人千裏之外的功力固然無人能及,但要做到遊手好閑卻著實不易。京中有名的紈絝哪個不是呼朋引伴、倚紅偎翠。想想安王府中,清客歌女一堆,四處搜羅來的擺設什物不是珍貴就是奇巧,洛臨翩排場氣勢倒是尤勝,但定然瞧不上這等做派,或許隻好向端王爺討教一番,再去明月樓坐坐了,就不知以他的容貌,在樓中現身,白若菡會不會為難。


  這些心思隻是偶然一想,洛憑淵目前遠沒有初回洛城時的閑情逸致。雲王來過之後,他就處於苦惱中。皇兄的意思是很明確的,可是自己真的該去爭儲嗎?


  當年失去一切的陰影仍在,他確實想得到更強的力量,能做到更多的事,一如八年前在禦花園裏,對自己許下的決心。可是這一次,他心裏總是隱隱地不安,即使身為皇子,即使皇兄與雲王都讚同,仍然覺得這麽做不妥。


  寒山派偏於道門一脈,日常所授博采眾家,但無論武功還是心境仍重隱逸、輕名利,洛憑淵沉澱心緒,自覺道心並無動搖。他獨自考慮了幾日,悄悄在心中抱定了一個想法:目前靜王的確陳冤未雪、身體欠安,既然需要有人出麵對付太子,自己來擔當便是,倘若一味推卻不肯,倒會令他為難。可是待到將來事情成功,塵埃落定之際,皇兄的身體也該好得差不多了,那時自然是要將這個位置還回去的,正可讓一切重回原位,母妃的罪過也算得到一些彌補。


  主意既定,他頓感心下坦然,也就不再想著推辭,又去繼續埋頭做事了。當然得更加盡心竭力,才好爭取有利的朝局。


  靖羽騎衛以及鍾霖等戶部屬官們很快發覺,盡管事務依舊繁冗,寧王的心情卻變得比從前明朗了;其中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林辰的狀況有了好轉。


  林辰是在雲王登門後的次日被接到靜王府的,本來以他同寧王的交情,安頓在含笑齋的客房中最為合適。不過洛憑淵想到,自己一天到晚往皇兄院中去,而林辰多半還停留在過去那種不睦的印象中,乍然被他看到未免不便且不好意思,於是還是請楊總管單獨安排了一處小院。


  奚茗畫早已得知了前後情由,病人是下午到的,他就選在當晚寧王在場時過來看診。


  林辰事先並不知道洛憑淵要為他延醫,不過也沒有抗拒,任憑奚穀主仔細地查看他那條注定要跛了的右腿。受傷以來,他早已對這樣的診治麻木了,每一位大夫都皺著眉搖頭,對他說不行、沒希望,還是盡快接受適應這件事吧。


  他不想拂了朋友的好意,初聞此事,不試一試總是不願相信的;隻是略有點疑惑,洛憑淵找來的不是禦醫,而是靜王府中的一位醫師,看起來頗為出塵。


  不過林辰也沒有多留意,甚至沒注意到洛憑淵稱這位大夫“穀主”,而且很尊敬的樣子。事實上,在此時來到靜王府,他有點恍惚。不能消沉放棄,然而究竟要如何衝破眼前的困境?他已經又在一籌莫展中度過了三天,家中派來迎接的從人可以打發回去,但是即使再想三十天、三百天,恐怕也是想不出辦法的。


  因此,當夢仙穀主查看完畢,雖然皺眉,卻並沒直接搖頭或者麵露難色地要與洛憑淵借一步說話,而是直接說有五六分可能治好的時候,他就有些不可置信,所有人都認為做不到,這位看上去不過三旬上下的大夫憑了什麽說還能治?

  他不禁朝寧王看去。


  “可聽說過夢仙穀?奚穀主是世上難尋的名醫,比禦醫不知高明多少,他正好雲遊到此看望皇兄,你是因緣際會趕上了。”洛憑淵立時說道,他素知奚茗畫之能,心中雖仍是擔憂,但究竟是有了轉機,“奚大夫既說五六分把握,至少也是其他大夫口中的七分了。”


  林辰曾拜師習劍數年,於江湖並不陌生,夢仙穀的醫術可說是一則縹緲世外的傳說,確曾有所耳聞。他先是一怔,跟著意識到洛憑淵從不打誑語,更不用說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臉色頓時不受控製地變得煞白,整個人都晃了一晃。因為在絕望中跋涉了很久,希望出現的瞬間隻有巨大的衝擊,甚至來不及感受。


  “我真的有可能複原嗎,奚穀主?”他顫抖著聲音問道,也顧不得日後會被寧王拿來取笑了。


  洛憑淵站在旁邊,林辰的樣子讓他心裏有點酸楚,若不是因為牽掛著雪凝,盡管必定很高興,但怎麽也不至於像絕處逢生一般吧。


  “傷得這麽重,再是如何醫治,全然複原如初也是不可能了。”奚茗畫瞪了洛憑淵一眼,淡淡說道,“本來已經快長好了,要將膝骨和筋腱脈絡理順重接,你就得再斷一次腿,過程必然疼痛不說,傷上加傷,日後每逢陰雨天也會酸痛更甚。我是看你年輕複原力強,才說到了五六成把握。運氣好的話,自可不必跛腳,走路行動與常人一般;但是稍有意外便要落下更重的殘疾,不良於行都是輕的,這條右腿有可能就此廢了。你不要以為本穀主是在嚇你,那樣還不如不治。”


  他看著林辰剛回轉過來的臉色又有些蒼白,說道:“既然已經來了,不妨考慮幾天再做決定。我看你現在這樣也不算多嚴重,公主雖好,如今滿天下都在求娶,還不知會花落誰家,當真值得冒上偌大風險麽?”


  “不必再想了,穀主說有一半的機會,已經是天幸,即使可能性更小,我也願意嚐試。”


  林辰的聲音低低的,卻沒有任何猶豫:“那些來求親的人想娶的是公主,可我隻是想和雪凝在一起而已。從前就想過許多次,如果雪凝不是公主該有多好啊,可既然現實已然如此,我做不到在比武台上成為英雄,但也不能因為怯懦就讓她一個人麵對。否則,雪凝會非常傷心害怕的。”說著,他在床上深深欠身,“求穀主為我醫治。無論結果如何,林辰心裏都隻有感激。”


  奚茗畫見他神色堅決,不再多說:“還要做些準備,你且好生休息兩三天,我便來為你醫治。”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洛憑淵看到從來幹脆果斷的奚穀主,此時微微歎息了一聲。


  兩日後,針藥刀石備齊,奚茗畫果然為林少將軍重新接骨。


  全程用去將近三個時辰,林辰喝了止痛昏睡的藥湯,被點了睡穴,右膝上下都插著金針鎮痛,洛憑淵在屋外,隻見兩個藥童時而進出,房門開合之間有血和藥混合的氣息,還有不知多少無從分辨的響動,以及極力壓抑的痛呼。寧王再是穩重,也覺得心中忐忑,等待煎熬中的時間分外漫長,長到他懷疑林辰需要治療的不止是一條腿,而是全身每一處關節。


  就在他覺得奚穀主大概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時候,屋門才又一次開了,神情疲倦的奚茗畫走了出來,見到洛憑淵也明顯不想多說,隻淡淡交代道:“半個月內不準移動右腿,吃喝需遵醫囑,嚴禁飲酒,否則後果自負。”


  他雖一個字也沒說是否順利,寧王心中卻已經大石落地,對夢仙穀主深深施了一禮。再向房中看去時,林辰一條右腿被固定包紮得嚴嚴實實,像是陷入了昏睡,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自那一日起,林辰又開始了既難熬又苦命的養傷生涯,傷口疼痛、不能動彈,每日除了洛憑淵抽出時間來看望他一會兒,就隻能同楊總管撥過來服侍的兩個小侍從立夏、秋分說說話了,想想就很沉悶。


  盡管如此,他的神采卻在恢複,仿佛隨著心裏萌生期待,之前的落寞與消沉都被驅走了。除了有時還會發呆怔忡,他幾乎又是洛憑淵所熟悉的那個即使受傷,也會意氣飛揚寫長信的朋友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某日洛憑淵從外麵歸來,直接對仍然半躺在床上,不被允許移動的林少將軍說道:“今日我入宮問安,已經去見了容妃娘娘和雪凝。”


  林辰瞬間緊張起來:“可是告訴他們了?娘娘和雪凝說什麽?”他回來時一路上都在躺著養傷,後來即使走動也都避著外人,因此盡管不少人聽說了他的腿複原情況不容樂觀,卻很難確定究竟會有什麽後果。他與洛憑淵商議,對旁人不必多說,但至少需要告知容妃和雪凝,免得她們在宮中聽到傳言,徒增誤解擔憂。


  “自然是說了。我對娘娘講得簡略一些,隻說你的腿因為路途辛苦有些不舒服,已經請了名醫看過,再將養些日子定然痊愈如初。至於雪凝,單是這些可不夠。”洛憑淵道,“她後來拉著我單獨詢問,我就將醫治前後的詳細情形都說了。還有你最後那封信,為了將當時的狀況講清楚,我被迫也拿給她看了。”


  “這樣啊,也好,等我再對雪凝說的時候,就容易多了。”林辰呆了一呆,沉默了。住進來這些日子,雖沒見到靜王,但府裏上下都對他很關照。從楊總管到小侍從,無論用餐還是吃藥,得到的照料總是細致而周到,並不象是單純看在寧王麵上。作為一個難以行動的臥床病人,自己實在添了不少麻煩。


  “娘娘放心多了,要你好好養傷,先不要想太多。”洛憑淵道,見多了林辰這種短暫的出神,他也不去深究,“遼金使節將至,雪凝如今想出宮來府裏也不容易了,娘娘怕她離開宮裏會出什麽事,管束得比從前嚴。不過,她托我帶了話給你。”


  林辰的心跳立時加快了些,隻聽洛憑淵緩緩道:“雪凝說,她是禹周的公主,多年來享皇室榮華,此番外夷前來比武求親,倘若是為了國之大局必須和親,她唯有奉旨而行,不能違逆;但是若能過了這一劫,無論再發生什麽事,無論你的腿能不能複原,她都不會嫁給旁人。”


  他從懷裏取出一樣東西,送到林辰麵前,那是一隻精致的湖藍色荷包,緞麵上繡著綠茵茵的青草,草地上趴了一隻金黃色帶黑章、毛茸茸的小老虎。


  洛憑淵在轉述丹陽公主的話時,神情還維持著淡定,但是看到林辰拿著荷包,久久凝視,說不出話的神情,令他心裏也難於平靜。


  如果禹周足夠強大,敵人又怎敢這樣明目張膽上門挑釁。


  進入臘月,雲王回京的餘熱尚未散去,細心些的百姓已然注意到,洛城中的外番人增多了。


  北出鎮海門,東往東華門,乃至西華門甚至南邊的朝鳳門之外,官道上常常可見身著北遼或夷金服飾的三兩行人,有的身著皮甲,有的帽垂貂尾,一眼望去五官形貌明顯有別於中原人氏,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較平日為多。


  人們這才想起,前來議和的北遼與求親的夷金使節隊伍一路行來,已然踏入中原地界,快要抵達洛城,盡管早已聽說了這兩股人馬的來意,但沒想到聲勢還不小,竟引來這許多外夷四麵八方趕赴洛城。


  京畿禁軍與靖羽衛都加緊了城門處的盤查與外城巡防。城中百姓從來見多識廣,遠不至於為此不安,都是議論紛紛,猜測朝廷會如何應對,不少人都感覺到,必定又有一場大熱鬧要來臨。


  這天夜裏,洛憑淵如往常般從瀾滄居出來,回到含笑齋,還有些未完的公事,他讓霜降磨墨,準備晚些才就寢。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幾聲低叱,跟著是兵器出鞘聲、劍刃破風聲,府中的暗衛竟似與人動上了手。


  他心下微凜,起身摘下牆上的純鈞寶劍,對還沒弄清怎麽回事的白露與霜降吩咐道:“待在房中不要出去。”


  小侍從們來不及反應過來,眼前一花,寧王已經穿窗而出,飛縱到了外麵。


  月色之下,洛憑淵但見人影飄忽交錯,六七名暗衛皆是手持長劍,倏分倏合,攻向當中一人。秦肅也在,並不上前參戰,而是抱臂站在一旁掠陣,看到洛憑淵出來,還朝他略略點頭。


  寧王心下稍安,於是也走過去一同觀戰。隨著征北大軍歸來,琅環所部的玄霜、橫刀以至靈虛都已進入洛城,大部分他還沒有見過,但府中暗衛的力量已然遠勝之前,倒不知什麽人今夜敢來擅闖。


  他定睛看去,不由喝了一聲采。眼前七名暗衛的身形步法默契無比,手中招式一時辨不出來,趨退之間的配合卻可說妙到毫厘,竟是全無破綻。隻見劍光勢若白虹,組成一片密密的光幕,將敵人阻在其中。想不到玄霜往北境參戰,練成了這等高明的應敵絕招。


  他再看了一會兒,又有些驚詫,來襲者雖隻一人,但身法淩厲,招數雄渾精深,時時縱越撲擊而下,便如一頭夜空中的大鳥。每每出招,玄霜暗衛的劍幕便被撕得扭曲,卸去了威勢。盡管不能與壽山明王柴明相比,竟是個罕見的高手。看此人身材高大,五官酷烈如刀砍斧劈,武功路數又頗為奇詭,他心念一動,不禁重新按住了手中劍柄。


  這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洛憑淵回過頭,果然看到靜王已出了瀾滄居,過來觀看情勢,他連忙將皇兄擋在身後。


  “憑淵,有阿肅在,你不必出手。”洛湮華輕輕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北遼品武堂跟著三王子初踏洛城,難免要趁著夜色來認認門。隻是沒想到,昆侖府沒派人,歐陽堂主倒先親自過來打前站了。”後麵半句話,卻是朝著場中正在交戰的眾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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