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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雲王洛臨翩返京第一日,於紫宸殿麵聖,天宜帝不隻是和顏悅色,可以說甚為高興。


  自始至終,金殿上的文武百官、內侍護衛都眼見得皇帝神色溫和,麵上多帶笑意,除了嘉勉稱讚四皇子為禹周立下的功勳,還欣慰並關切地詢問他在邊關的日常細節,隻有當洛臨翩再三堅決地要求辭去兵權,說隻想解甲休息,享受天倫的時候,才顯得對這個光華照人的兒子有那麽點不滿意。


  皇帝略微皺起眉頭說道:“皇兒在邊關磨礪三年,好不容易鋒芒初成,如今建功班師回京,朝廷正要倚重你治軍征戰的才能。朕當然知道你辛苦,想休息一陣子自可允準,但你麾下那十萬兵馬怎好說不管就不管,一見朕就忙著往回推?”


  語氣微帶責怪,不過站得離帝座最近的吳庸卻注意到,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皇帝眼尾額間比平時還要舒展,足見心情甚是愉悅。


  “父皇,兒臣天生就是個懶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洛臨翩行禮說道,心裏算著要父慈子孝的來去幾個回合方能滿足這朝上官樣文章的需求。對皇帝說話當然不能冷冰冰的,他聲音裏就不自覺有點慵懶,“從前在邊關仗沒打完,不管也不行。現在好容易遼人打不動了來求和,自然沒有我的事了,朝中有太子,還有五皇弟幫父皇分憂,兒臣隻想過它幾年不用操心的舒服日子,父皇就恩準了吧。”


  自天宜帝以下,眾人皆是啞然。雖說除了太子必須兢兢業業勤於國事,其他皇子的確用不著非得勤勉有為,但曆來哪個皇子不想表現得才高誌遠、懷瑾握瑜。像四殿下這般在紫宸殿上,天子百官麵前理直氣壯說要偷懶過悠閑日子,實在少有得很,但他剛剛戍邊三年奏凱回朝,如此勞苦功高,這點要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


  太子這一年來漸失聖心,朝中官員早已看得分明,自從雲王北境大捷,不少臣子已經暗暗盤算著觀察風向,考慮改弦易轍。四皇子自小備受帝心寵愛,而今戰功蓋世、手握重兵,加上他的絕世容姿,在軍中以至禹周百姓心中受擁戴的程度遠非太子可比。


  早有人暗中認為,五年前二皇子能被立為太子,有相當部分原因是其母韓貴妃位份既高,又得聖寵,善於為他籌謀爭取的緣故;更有人看到,背後深一層的原因在於,大皇子當時雖然早已被放棄,但禮製的力量是強大的,朝野不時仍有物議,覺得未來繼承大統的人選不應繞開陛下的嫡長子,天宜帝便需要盡早冊立一位太子來將這種暗流彈壓下去。


  曆朝立儲多是嫡長之爭,天宜朝不立嫡也不立長,便隻有立賢了。那時候洛文簫已表現出一定才幹,朝中多認為二皇子持重嚴謹,年齡在其餘皇子中又最長;三皇子失之刻薄,德行難孚眾望。四皇子當時才十六歲,還沒上過朝,除了長得不是一般漂亮,留給群臣的印象隻有性格太清高,從不與人相交;蓮妃也是一般的清淡,出身平平又不爭寵,在後宮地位甚是尋常。至於遠在翠屏山學藝的五皇子,宮裏朝中連個自己人都沒有,更是被遺忘得一幹二淨。故此當時洛文簫成為太子,雖說算不上眾望所歸,至少還是順理成章的。


  時移世易,在這即將過去的天宜二十一年,韓貴妃是明顯失勢了,蓮妃協理宮務,不知不覺間後宮的格局已然改變,仿佛也昭示著皇帝的心意轉了方向。而在朝堂上,年輕的寧王文武全才,已是令人側目;如今雲王的功績與回歸更是雷霆萬鈞,使得太子本來就不怎麽穩當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即使心思不那麽活絡的臣子也不由想到擇賢而立這回事,進而揣測,皇帝很可能已經在後悔,當初立儲是太早了一些。


  因而,除卻夾道歡迎、如癡如醉的百姓,在洛城之中,紫宸殿上,不知多少雙各懷心思的眼睛緊盯著雲王的一舉一動,推測他每一句話、每個舉動的含意,還要根據皇帝的反應揣摩聖意。多數人都沒想到洛臨翩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明確幹脆地要辭兵,替他覺得可惜的大有人在,但心機深一層、也比較了解皇帝性情的近臣見四殿下這番作為,均忍不住要在心裏擊節讚歎,實在是高明,領兵大將最忌功高震主,能在最容易驕矜的時候表現恭謙,不是自身英明睿智,就是身邊有高人指點;況且即使交回兵馬,真刀真槍征戰而來的威名與在軍中的影響力也絕非旁人可比,雲王殿下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誰也沒想到洛臨翩會在這般場合公然表示:除了歇著什麽也不想幹,看著意思隻要邊境不打仗興兵,就打算回府裏一直享清福了。滿朝臣子頓時有墮入五裏霧中的感覺,如果是欲擒故縱,這好像有些過了,陛下當真了怎麽辦?還是說,雲王殿下並無大誌,這麽說是為了在陛下和太子麵前撇清自己?


  太子剛在城外領教過雲王冷若冰霜的態度,還不至於有所幻想,但心裏也忍不住犯思量,難道洛臨翩真的並無爭位之意?以他而今的優勢,就算一開始沒這個心思,身邊慫恿的人也必定少不了吧。


  天宜帝不免搖頭微笑:“一去三年,都是三軍主帥了,朕還以為必定長進,誰想到一回來還是這般性子。”


  洛臨翩從前在君前便隨性得很,別的皇子畢恭畢敬怕說錯話,他卻不怎麽講究,說來都是從小寵出來的。


  眾人都聽得出皇帝語氣裏並無不悅,還頗有些受用,便有人想跟著湊趣兩句。偏偏這時候,殿下傳來一聲冷笑:“父皇,四皇弟到了邊關,那必定是威風凜凜、說一不二,他隨口一句話,韶安城裏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兵將百姓,人人需得俯首聽命。這性子怕是不好改。”


  出言的正是安王,他今日沒去郊迎,但雲王入城的排場如此之大,還是免不了要落在他眼裏,但見洛臨翩所到之處猶如眾星捧月一般,心裏早就紮了根刺,十二分的不舒服;再加上聽他適才說起為君分憂處理國事,連洛憑淵都提到了,唯獨略過自己,分明是沒放在眼裏。


  洛君平長到如今,一恨這四皇弟視若無睹的輕蔑;二恨旁人將自己看做沒本事的草包紈絝。此刻被洛臨翩一句話連戳兩處,如何還忍得住這口氣。


  雲王今日諸事紛雜,進殿後還真沒注意到安王,聞聲才回過頭朝他看了一眼。心想洛城這邊的人怎麽都不見變化,洛君平年齡長了幾歲,卻依舊如往日一般,明知沒用,仍時時莫名其妙地跳出來同自己作對。


  他一時懶得理,不過還是給了點麵子,淡淡說了一句:“三皇兄這些年沒出過洛城,難怪對邊關有些誤會,他日若有機會去趟北境,也不至於連口才都不見長進。”


  安王心下恙怒,倒不是因為雲王的詞鋒,而是積怨已久。洛臨翩這種大半時候對他視若無睹,偶爾紆尊降貴般淡淡或者冷冷回一句的模式可以追溯到大約四五歲,任他心高氣傲,洛臨翩天性比他清高十倍,受皇帝重視喜愛的程度勝過沒十倍也有八倍。


  洛君平常年被小兩歲的皇弟碾壓也就算了,最孰不可忍的是對方每次根本沒在針對他,不過是自行其是而已,完全沒留意到業已深深開罪了這位三皇兄;自然,就算察覺了,也是片葉不沾身,絲毫不會往心裏去的。


  三皇子這口怨氣年深日久,卻從來沒機會發泄,導致如今就連聽別人提到洛臨翩之名都會心火上躥。


  他不由又冷笑了一聲,卻未馬上答言,總不能反駁說自己至少去過霧嵐圍場,還到洛城周遭的州縣巡視過皇莊,並非沒出過城吧。


  “好了,到此為止。”天宜帝抬手止住安王,“這是你做兄長該有的樣子嗎?枉費朕總讓你修身養性,仍是動不動就出言無狀。”


  安王氣得臉皮紅漲,但他近來與太子一樣不得意,聽出皇帝話中偏袒,隻好按捺著不再說話。


  “臨翩連年征戰確是辛勞不易,既然執意要辭,朕準你暫時繳回兵符,先休息三月,到時再做安排。”天宜帝道,雲王這般堅辭,固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還符合此子一貫的行事風格,如果戀棧兵權或者變得熱衷政務,再有多少堂皇的理由也是反常。


  他放下心來,便想給四皇子多加賞賜:“雲王有大功於國,今次歸來,朕已命內務府重新為你修葺過府邸,皇兒可還有什麽心願或者需求,不妨對朕言講。”


  “謝父皇隆恩。”雲王道,神情由慣常的冷淡轉為肅然,“北境之勝,是我禹周十萬將士血染疆場,用生命換來的,一片為國之心,可昭日月,兒臣願請父皇早日為死傷的軍兵與義士頒下撫恤,為立功的人論定功勞,賜下恩賞,此外並無他求。”


  天宜帝臉上和緩的笑意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雲王還在韶安時,會戰的報功折子與死傷名單已經呈送到洛城,朝廷已對其中一部分論功行賞或者按例撫恤,但是這兩份名單裏,雖未明寫琅環二字,卻著明了橫刀、靈虛的字樣,見到這些,就如又看到了昔年在北境馳騁來去的琅環十二令。


  從戰報上看,琅環所部在今次的歸雁峰會戰中立下汗馬功勞,恩賞或厚恤都十分應當。但朝廷或者說他自己尚未同意洗清琅環在韶安變亂中蒙上的叛國嫌疑,給洛湮華的答複也一直含混不清,而今如果依照雲王所請,在旁人眼裏便有點像在打自己的臉。部分賞恤拖著尚未發放也是這個緣故。


  問題是這麽個理由,在紫宸殿上很難對百官特別是雲王說出口,不論從前如何,琅環的付出是真實存在的。


  他下意識朝禦階下看了一眼,靜王沒在場,然而此刻,他感受到那種靜默無聲的力量,柔和而堅定地流向預定去往的方向。它似乎早已存在,與其說是為了達成目的,更像某種信念,來自琅環,更源自洛湮華本人。正因靜王從未聲張宣揚,因而一旦擺在麵前,令人銘感尤深。


  “如此,朕晚些下一道手諭,著兵部加緊辦理此事便是,皇兒亦可遣人從旁督促。”他來回考慮了片刻,勉強還是答應了。


  雲王拜謝聖恩,回到洛城後的初次朝見就算順利結束。


  散朝後皇帝難免要將久別的四皇子留下敘些家常,太子與安王隻得在旁邊陪著。


  太子作為兄長需要表現對皇弟的關懷,洛臨翩自忖無需對他多做應酬,盡管沒再當麵給難堪,但神色一直淡淡的,讓人也很難熱絡起來;洛君平極力克製,仍然時不時要冒出兩句夾槍帶棒的風涼話。


  天宜帝看在眼裏,也不點破。洛臨翩自小對兄弟都不親近,他早已見得多了,但是今日卻有幾分感慨:幾個皇子關係走得太近固然讓人放心不下,可瞧著情形,也就是當著自己勉強維持個麵子情罷了。


  他於是說道:“臨翩不必急著出宮,先到後宮去探望你母妃,陪她說半日話。到了晚間,朕也去芷汀宮同你們一道用晚膳。過兩日宮中家宴,你正可見見叔伯親眷。”


  洛臨翩微微躬身應了。太子笑道:“知道四皇弟還有公務要忙,待到有暇,到我府中來閑坐。你和三皇弟向來各有各的脾性,自己兄弟何須見外,就該一道飲幾盅。”


  “多謝太子美意,但我這幾日已有安排,隻怕不得空。”雲王淡淡道,轉而對天宜帝說道,“父皇,兒臣戍邊以來,但覺遼人之狡詐善戰,實是我禹周軍的大敵。今次會戰情勢可說凶險,兒臣能僥幸得勝,既因我軍將士奮勇殺敵、保土安疆;也有賴於朝廷從後方源源支持糧草兵馬,且得益於琅環舊部以國之大義為重,屢屢相助;此中缺一而不可。兒臣如今回到洛城,待公務辦完,便打算先去看望大皇兄,向他當麵謝過;聞說五皇弟也在靜王府暫居,正好順道拜訪。”


  天宜帝臉上的笑容又明顯僵了一下,他不允靜王使用琅環之名,但架不住四皇子對自己當麵提起,似乎難以挑理。


  太子與安王互相看了一眼,心裏同時想到當年洛臨翩聽說禦醫遲遲不去給大皇子診病,將太醫院掀了個底朝天的事跡。由於罵得名正言順,皇帝也隻得沒脾氣。那時還能說是偶然看不過眼,而今三四年時光下來,陣勢又有不同。兩人一時都有種複雜的感覺,雲王會構成多大威脅尚不好說,但他一到,洛湮華倒是多了個洛城裏誰都惹不起的後援。


  雲王前往靜王府,是在抵達洛城的第三天,正是他同洛憑淵說好的時間。


  天空自晨起就飄著小雪,十數名護衛擁著身披白裘的洛臨翩行至府門前下馬,一路上引來矚目無數。


  雲王還是初次登門,洛湮華引他來到後園一處小亭,含笑說道:“洛城這幾日接連落雪,倒似是四皇弟帶回來的一般。本來在房中也不錯,但亭中賞雪,更見清雅疏闊。”說著,又讓人去請寧王過來。


  亭周用帷幕遮擋寒氣,角落裏擺著融融暖爐。洛臨翩在亭中隨意坐下,見周圍雪地茫茫,唯有一顆老鬆伴著半樹新開的臘梅,那花於淡黃中透出淺碧,一朵朵剔透如玉,的確清雅絕倫。他點頭說道:“大皇兄這園子,倒是有些野趣。我昨日才回府,等收拾好了,也請你過去坐坐。”


  “我這裏顧不上雕琢,便圖個野趣好了。”靜王微笑道。雲王的府邸聽說十分精美,不過主人幾年不在,雖有家仆打理也難免蕭條,“可是已經同兵部交割完畢了?”


  “差不多了,不然按照你的囑咐,還得接著住驛館。”洛臨翩唇邊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還要多謝大皇兄,我自己想不了這許多。在外麵久了,都快忘了城裏宮中這一套。”


  “換了早先,我也疏忽得厲害,還是時過境遷之後才慢慢體會到一些。”洛湮華一麵在側旁坐下,一麵悠悠說道。昔日的自己也曾滿懷孺慕,一味地想著要將每件事都做得完美,以為他的父皇與母後是一樣的,都會全心為他的每一寸進益感到欣喜。所以總是很認真甚至廢寢忘食地努力著,不假思索地展現才能,生怕因為不夠盡力而使得皇帝失望。


  直到世界在一夕間傾覆,直到那位曾以為熟悉的父皇變得陌生遙遠,直到再沒有道理可講,他才恍惚地感覺到,那淩駕於迄今所學一切聖賢哲理之上的帝王心術。曾經作為未來的儲君,太傅也教過權術,但他沒能理解驅使這一切的那種冷酷欲望。


  就如得勝歸來的雲王,有心人看到他傲人的功勳,多年來皇帝的偏愛,便會覺得他已經具有與太子一爭的實力;然而洛湮華卻明白,太過奪目的光華意味著,尚未觸及太子,首先就已然灼痛了天宜帝的眼睛。在那一刻,洛臨翩身上所有的優點都會成為不可寬恕的罪過,一個處理不當,並非沒有可能重蹈自己的覆轍。


  好在,隻要繞開這個危機,雲王冷傲些有什麽要緊,就算比安王囂張十倍、跋扈二十倍,料來也沒人動得了他。


  想到這裏,靜王不禁微微一笑,在飄零的細雪中,他看到洛憑淵正沿著小徑朝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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