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九月初的洛城正在金秋,天空碧藍如洗,樹葉從深綠漸轉金黃,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時節。然而在遙遠的北境邊關,草木在寒霜中枯黃凋零,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待到十月便會下雪了。
作為進入幽雲十六州乃至禹周中原的門戶,韶安城並無天險可供據守,唯一勉強算得上屏障的隻有城北三裏的歸雁峰了。這座山巒於周圍平坦的地勢中奇峰突起,山勢峭拔險峻,舉目絕壁處處,難以攀援翻越,隻是不夠連綿,不足以阻斷北遼騎兵進襲的通路。
時日既久,除了令遼軍兵臨城下以及運輸糧草時不得不多繞彎路之外,歸雁峰沒能起到多少戰略作用,漸漸連禹周守軍都不太在意它了,每次出城狙敵,雙方幾乎都是在山峰下的大片原野上交戰,即使歸雁峰的千丈絕壁就在旁側,既然誰都爬不上去,自然是被所有人忽略了。
然而這一夜,從來空寂的山穀中有了動靜。秦肅背靠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壁,立足之處是一道僅有尺餘寬的石棱。山風凜烈刺骨,呼嘯著穿過狹窄的裂穀時,隱隱如同淒厲的哭泣,參差的巨石仿佛隨時會被掀動,從懸崖上墜落而下。但秦肅對這一切恍如未覺,他隻是注視著腳下二十多丈深處的穀底。
點點微弱的火光閃動著,照出隱綽的人影,一隊隊一行行遼兵正無聲地移動。
居高臨下望去,火把散落的微光起初閃爍而遊移,如同隨時會在寒風中熄滅,但它們的數量漸漸增多,連成一片,隨著軍隊的行進從裂穀深處的另一端向這邊穀口處蜿蜒伸展而來。目力所及,舉著火把的遼軍已經黑壓壓鋪滿了穀底,數量還在不斷增加。
會戰進行到第三天,北遼軍果然來了。這道去年才在地龍翻身時出現的裂穀就像歸雁峰本身一樣鬼斧神工,除了穀口處有巨石輾轉遮擋,令人難以發覺入口,竟然可以直通向山峰下的戰場。在其中藏一部分兵力,就像徐定臻曾經說的,或可在會戰時收到奇襲製勝之效。
為了讓敵方安心進入圈套,徐將軍歸來後在雲王帳下吃了不少冷落,領到的將令也都是最無關緊要的那種,在旁人眼裏完全是不受信任、說不上話的處境。
遼人果然不肯放棄這樣重要的機會,幾日激戰下來,雙方互有傷損,但可以看得出,北遼軍隊正在大將餘木黎的指揮下,有意無意地推進,逐步逼迫禹周軍隊退向歸雁峰腳下。為了達到這種效果,不惜命令大隊騎兵冒著如蝗箭雨連番衝擊,被射死以及滾倒在絆馬索和鐵鹿角前的為數不少。
秦肅此刻閉上眼睛,白天戰場廝殺的情景便如回到眼前,除去兩萬守軍留在韶安城中固防,十萬大軍盔甲鮮明、排列整齊,如同靜止的海潮,其中有久曆戰陣的精銳,也有初次應敵的新兵。虎賁旗、獅鷲旗、騰蛇旗……各部軍旗如同疾風吹動的草浪,層層搖動翻飛,傳遞將令,向上一級應旗,大軍迅速而有條不紊的列成陣形。雲王洛臨翩策馬立於中軍之前,身後一眾將領逶迤排開,玄黑繡金的大旄在他頭頂獵獵作響,上麵的金色盤龍宛若翻騰盤旋於雲海之上。
璿璣閣主蘇宴最初布下的陣列呈現為常見的兩儀四象陣,少進攻而偏重防守,而北遼采取突進戰術,騎列排成楔形,數千戰力最強的鐵騎布置在楔子的尖端,直插而來。
鐵騎衝擊是北遼最得意也最強力的戰法,兩儀四象陣很快在強攻下顯得陣腳不穩,隨即禹周旗號變換,轉為太極陣法。這種陣型不若之前變化精微,但更為圓融無隙,運用陰陽輪轉之法卸去遼軍攻勢。二百名橫刀部署分為兩股,各領四百精選出來的軍士,如同交錯的鋒刃,緩緩絞合,消磨對方戰力。
三日來,兩軍都未出盡全力,雙方主帥調遣部下輪替上陣、休整。禹周陣法多變,卻似乎始終難以遏製遼軍的突襲,每每後撤避其鋒芒,倒是向餘木黎證實了雲王自從去年以一座璿璣陣取得勝利之後,就沉迷陣法的傳言。但即便未到最後決戰,戰場上也已屍橫遍野,死傷慘重。這般膠著下去,似乎就要演變成曠日持久的消耗戰。
秦肅看得分明,當禹周軍以看似散亂無章,實則精密有序的步調漸次退向歸雁峰之際,前方所部依舊短兵相接,後方卻已悄然展開了羅網。遼軍逐步進逼,要占據有利方位,渾然不覺自身已被極其技巧地引導著,踏入甕中,那是蘇淩雪利用歸雁峰一帶的地形設下的九宮璿璣陣。未曾完成前,敵人隻看到禹周兵將一隊隊趨退來去,卻難以發覺其中蹊蹺,真正的陣法,原本就是令人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夜晚雙方休戰各自整頓,期間隻派出小股兵力相互騷擾。到了夜半,遼軍便從歸雁峰另一側悄然包抄過來,潛入了這道隱蔽的裂穀,而璿璣閣主的九宮陣,距離合攏也還差最後一環。穀底已經滿是星點的火把,看來,為了讓禹周腹背受敵,埋伏於此間的遼軍不止幾千人,很可能已經過萬。在一處火把較為集中的地帶,秦肅隱約辨認出一麵被火光映亮的三角形旗幟,鮮黃色的旗麵上一條銀蛟,北遼的四王子耶律世基竟然親自帶兵在此埋伏嗎?可說是個意外之喜。
夜色深如墨染,但黎明已然不遠。秦肅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刃,倒轉刀柄,朝石壁上或快或慢地敲擊數下。在風聲中,這點聲響全然不會被下麵的遼兵察覺。很快地,他感到遠處透過石壁傳來了同樣的叩擊,是同伴的應答。
秦肅於是抓住身邊一根早已垂下的繩索,迅捷無聲地攀援而上,不一時便到了懸崖頂部,另一名負責查探的暗衛也很快上來。
崖頂同樣凹凸嶙峋,到處都是不規則的巨石。從此處看去,山底的火把光亮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最細微的螢火。兩人低聲交換了幾句看到的情報,此時,從參差的巨石後、叢生的灌木間,近百條人影現出身形,朝他們聚攏過來。一名下屬指了指穀口方向,低聲道:“關令主那邊已就緒了。”
隔著裂穀,秦肅望向對麵山崖,沉黑一片,毫無動靜,但他知道,同樣有百餘名下屬隱匿在那邊待命,而靈虛的令主關禪正親自等在穀口上方。
“動手吧。”他簡短地說道。幾名下屬同時伸手入懷,各取出一枚信號煙火。
數道紫色煙花隨著尖銳的哨音騰空而起,在裂穀上空爆出絢麗的光彩。片刻之後,對麵山崖同樣升起煙花,卻是青色的。
穀中過萬遼軍開始騷動,隱約聽到有人在用北遼語大聲發號施令,然而已經遲了。下一刻,所有人都感到腳下震顫,裂穀兩端響起悶雷般的隆隆爆裂聲,跟著便是連綿的沉悶巨響,不知多少巨石裹帶泥沙,從崖頂轟然墜落,在遼軍的慘呼和驚喊聲中,不多久便將出穀的通路封死。
此番行動事先計算精密,山崖邊上的巨石被炸得根基鬆動,再以人力推下,又有許多小石一道墜落,填充縫隙,頓時裏三層外三層堵得嚴絲合縫。裂穀內的遼兵明白中計,待要合力搬石衝出,奈何穀口狹隘,人數雖多使不上力,一時三刻怎能撼動分毫。
正在慌亂間,頭頂紛紛揚揚又落下許多黑色的粉末,空氣中充滿嗆鼻的氣味。最先反應過來的遼兵驚叫道:“不好!是硫磺!”
一支火箭從懸崖頂端射下,帶起一篷劇烈燃燒的火光,慘呼聲隨之響起,跟著是第二支、第三隻,燃燒的箭矢流星般連連射下,引發一小串沉悶的爆響和火苗。穀中草木不算繁茂,但山風猛烈,又有硫磺引火,頓時有幾處烈焰升騰。遼人陷入張皇混亂,將領的發令聲被嘈雜淹沒,上萬人在穀底推搡衝撞,自相踐踏之下死傷無數。
北遼營地中餘木黎早已暗令兵馬整備完畢,隻等佛曉時分掩殺過去,與山穀中的伏兵兩下夾擊。然而煙花半空綻放,山穀巨響連連,他心中暗道不妙,不用查探也知道必定是穀中出了大事。他本來要派得力部下率領這一萬伏兵,四王子卻要爭取頭功,執意親自帶兵。
夜風裏隱約傳來歸雁峰中的慘呼嚎叫,他隻覺頭皮發麻,狠狠一腳踢在營帳的立柱上,朝傳令官喝道:“立即列陣,給我衝殺過去。”
且不論那一萬精兵是否損失得起,如果耶律世基丟了性命或者被俘,他身為主將,即使取勝也難逃罪責。必須盡快將人解救出來。此時唯一的辦法是不計傷亡後果,策動數萬騎兵強攻,與禹周大軍正麵衝撞,直至殺到歸雁峰下。在那之前,就看四王子是不是足夠命大了。
他接過頭盔戴上,心中隻是計算著需要多少時間,以及付出多重代價,畢竟連番交戰已經表明,禹周軍隊花樣雖然不少,在遼軍的鐵騎麵前卻是不敢直攖鋒芒的。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的時候,原野上禹周軍與北遼軍進入了決戰,戰鼓、號角聲震四野,站在裂穀懸崖頂端亦能聽得真切。
秦肅默然而立,兩邊崖上的暗衛們仍不時撒下硫磺,再以火箭射向下方。火光在白天已不那麽明顯,更多的是從底部冒起的滾滾黑煙。
身後傳來輕微的動靜,他回過身,看到韶安副將徐定臻攀上了崖頂,在他之後,沿著外側十幾條布好的繩索,數百名身負長弓箭矢的軍士跟著爬上這狹長的絕壁頂部。
秦肅沒有說話,見軍士的數量越來越多,隻看著最先上來的徐將軍。
“九宮璿璣陣已經合圍。”徐定臻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徑直說道:“秦副令主,此處交給我,殿下那邊正在收網,更需你等相助配合。”
秦肅略一點頭,簡單的吐出一個字:“撤。”
又一枚煙花升起,在尖銳的哨音裏,玄霜與靈虛所部紛紛退下歸雁峰。
徐定臻望著最後一個琅環下屬的身影從山頂消失,他知道,按照預定計劃,他們將在蘇淩雪的調度下加入戰陣。琅環通過糧隊運來數種機關武器,一月來洛臨翩下令挑選精兵加以操練,今日將第一次用在陣前。他已經親眼目睹過它們的威力,唯一的缺憾或許就是時日尚短,運用之際不夠純熟,但有玄霜與橫刀帶領,便足以彌補。除了以精奧陣法令敵方鐵騎優勢盡失,陷入死地,絕對的武力威懾同樣必不可少,此乃為悍狠自負的餘木黎準備的殺手鐧。這一戰要使遼人元氣大傷,聞風喪膽,今後幾年內都不敢輕起戰端。
再回過頭來看著裂穀下方,竭力躲藏的遼兵如同蠕動的黑點,他沉聲道:“放箭!”
自中秋宮宴過後,洛文簫已有二十多天未曾到蘊秀宮看望韓貴妃。天宜帝既然下旨要貴妃養病,當然不會樂見太子總去探望打擾。韓貴妃設法從宮裏傳來消息,也是要他沉住氣,一切如常,切切不要急著來後宮相見。
實際上不必她說,洛文簫也明白現下除了謹守本分循規蹈矩,已不適合再做任何事。但道理雖明,他仍然止不住地心慌,靜安殿中的審案過程不斷在腦海中重現,總是停止在杜棠梨最終說出的那個名字:戴世發,還有天宜帝深思的目光。
逃亡中的戴世發已經斷了聯絡,除了擔心被抓到,更大的可能應該是恐懼被東宮滅口。昆侖府的洛城勢力在清剿下可說蕩然無存,他不能理解為何寧王能在一夜間找出這許多據點,靖羽衛沒有這個本事,唯一的可能是消息來自靜王的下屬。這意味著,當昆侖府還未能確定洛城中的琅環分布時,琅環卻掌握了包括飄香酒樓在內的大量情報。
趙鸞秋、馮坤幾個最要緊的首領逃走了,但底層辦事的手下有不少被捉拿下獄,打手、戲子、店夥,他不確定這些人會招出多少口供。
寧王不久前重回戶部理事,繼續清查各地倉糧與庫銀,看不出得意也不見急躁,經過皇覺事件,處事時似乎更見穩重了。
所有這一切都令洛文簫感到自己如同一條砧板上的魚,等待著被人宰割,若要掙紮,死得更快。東宮每日仍然有許多臣子求見,但他已經覺察到,一些本來恨不得日日上門的麵孔來得疏了,從來殷勤的笑容裏多了些試探與保留。
洛文簫唯有裝作毫不在意,在臣屬麵前要行若無事,見到皇帝時就更艱難。天宜帝近來對他不若從前和緩,短短十日,就有好幾次當著臣下不留麵子地指摘太子見事不明,行事不周。
洛文簫竭力壓住情緒,無論惶恐、怨懟還是心虛,都要化作從容懇切,每句話每件事須得無可挑剔。當了五六年太子,他還是第一次撐得這麽辛苦。
支持的人也不是沒有,除了魏無澤傳了密信過來,輔政薛鬆年也悄悄派人給他送口訊。來自江湖與廟堂兩股勢力的態度不約而同,都是要他戒急用忍,繼續維持現狀,等待解開困境的契機。莊世經更是數次詳析局麵,告誡萬不可再自亂陣腳。
這些使太子的心情多少緩解了一些,魏無澤與薛鬆年不同旁人,俱是當年背叛了琅環投效過來的。他們沒有退路,必須與自己綁在同一條船上。可以說,共富貴難而同患難易,越是遇到難處,這心思莫測的二人就越得鼎力相助。
這一日入宮問安,他見皇帝心情似乎還好,便請求去探望韓貴妃。莊世經前日特地叮囑:“貴妃病了這些日子,殿下雖不願相擾,但為人子女掛念著要探病乃是人之常情,殿下若是刻意不提,反易引人口舌。隻消坦然請見,縱然陛下不允亦無大礙。”
洛文簫一想確然如此,一味回避隻會顯得心虛。他已通過後宮的眼線得知,韓貴妃這些日子都在想方設法打動帝心。皇帝盡管仍一步也未曾踏足蘊秀宮,但態度似有好轉,一應供養如舊,偶爾還會問起兩句境況。
果然天宜帝見他誠惶誠恐地提出來,並無留難,隻淡淡說道:“你去看看也好,讓你母妃少些牽記,她但凡靜下心來,病也會好得快些。”
洛文簫趕緊跪下謝恩,這兩句話似乎有好幾層含意,既是說韓貴妃,也像在警告自己,一如連日來皇帝模棱兩可又冷漠的態度。
一踏入蘊秀宮,太子就感到了今時與往日的不同。依舊是錦繡疊羅,鑲珠嵌玉,但華麗中平添了一股清冷。進出的宮人換了不少生麵孔,韓貴妃坐在珠簾之下,對著繡繃,刺繡一幅花鳥。所幸織錦沒被遣走,還在她身旁服侍。
“母妃可安好?”洛文簫上前行禮,心裏有些發堵。皇覺命案失敗得徹底,他對最初定計的韓貴妃多少有幾分責怪,但初初一眼便看出,眼前的母妃雖然仍舊精心修飾,然而容色清減,已然憔悴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