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洛憑淵隻覺心中生出了激越與振奮,揚眉說道:“那便一決勝負,若然宵小趕來,定要教他們嚐嚐厲害。皇兄,依你來看,魏無澤屆時可會到洛城來?”
“沒有必勝把握,我想他不會現身。”靜王緩緩搖頭,“魏無澤有情報網,他會借助這一點優勢,盡量讓品武堂與金鐵司衝在前麵,消耗我方力量,而他自己仍躲在江南,從後方牽製琅環,才是最有利的。”琅環的力量如今主要分布在北境與江南、瀟湘幾處,通過洛城謝記茶樓與金陵懷璧莊聯絡,在南北兩地互為策應。但若要麵對聯成一氣的敵人,就顯得有些分散,而且,除去叛變的幽明與篆金,其餘琅環十令尚需進一步整合。橫刀與靈虛在北境,托身蒼山雲堡,倘若戰事能如期待般順利,他們應可與玄霜一道回援洛城;鳴劍與蹈海在江南,問題就複雜得多,靠著懷壁莊通過淇碧與挽音從中調停,加上常駐瀟湘的玄霜部屬與之呼應,才維持了平衡。
即使不回頭,他也能感到身後的皇弟帶了些失望的神色。他明白洛憑淵一直盼望找到青鸞的下落,那是他童年未愈的傷痕,幾乎已是一塊心病。
他輕聲說道:“憑淵,你可知魏無澤近年來為什麽不回昆侖,不到洛城,卻選擇呆在江南?”
洛憑淵想了想道:“該是為了將昆侖府的勢力從中原再擴展到長江以南,而且,他要對付琅環,可是如此?”他覺得靜王的聲音沉靜依舊,但又似比方才多了些什麽,像有重要的話想對自己說,又在猶豫著,欲言又止。他心裏忽然一陣緊張,仿佛有什麽就要呼之欲出,脫口說道:“皇兄,你難道已經找出了魏無澤的藏身所在?”
洛湮華沒有動,依舊凝視窗外,寧王隻看到他修長的背影,隔了一會兒才徐徐說道:“所有這些,都可說是魏無澤的目的。他不願見到禹周的武林門派止息幹戈,不再是一盤散沙,更不能忍受琅環恢複元氣,再如昔日般為武林同道所敬。因此幾年來,他自己很少出現,卻已經將相當一部分得力下屬調往餘杭與金陵一帶布局,而且多方煽動蠱惑,想方設法引起紛爭,武林同道間的,甚至琅環內部的,故此江南時有風波。”話到此處,他靜默了片刻,當洛憑淵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的時候,才聽見他接著道:“我一直在著人追查,但魏無澤的藏匿本領甚高,反而折了幾名屬下。上個月,我收到訊息,有一名暗衛在杭州西湖邊見到了他的蹤跡,追蹤下去,雖然很快就被擺脫,不知所終,但是他看到魏無澤身邊帶著一名女子,從描述來看,那該是青鸞。”
洛憑淵站了起來,聽到最後一句話的瞬間,他有種全身的血都湧到頭頂,而後又緩緩流回原位的感覺,深深吸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與蘇杭相隔千裏之遙,即使極力地伸出手,也不可能將青鸞從魔掌中扯回自己身邊,讓她待在安全的地方。
“皇兄,青鸞她看上去還好麽?後來就再也沒見到她了?”盡管極力控製,他的聲音裏仍然有一絲顫抖。
“憑淵,青鸞還活著,我隻能這樣告訴你。她過得好還是不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樣?”洛湮華靜靜說道,他終於回過身來,洛憑淵在他的目光裏看到一抹沒能完全掩藏住的幽深痛苦,“時機未到,我們無法到江南去找她,以魏無澤的陰沉狡猾,即使去了,情形也與現在無異。狡兔尚有三窟,唯有逐步鏟除勢力羽翼,將他迫到山窮水盡的田地,才能將此人逼出來。”
他注視著洛憑淵略帶急迫與迷茫的神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穩定:“憑淵,我明白你想早些救出青鸞,我隻是想說,不能著急,有些事情看似有很多選擇,其實環環相扣,我們隻有弄清次序,逐一解開每一環,才能真的將它解決。如果弄亂了前後因果,或許就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機會。所以我們審問紀庭輝,但無論能審出什麽,都不要心急,好麽?”
洛憑淵僵立了片刻,慢慢地坐下來。他心裏忽然想到了皇覺寺中納蘭玉所說的那句話:“無論是比起當今的靜王殿下,還是太子殿下,你都還差得遠。”的確,他以為自己已經淡定,已然努力,也做到了許多,然而比起要達到的目標,仍然相隔千山萬水。他想兼濟天下,又想彌補早年心中的缺憾,或許是太急迫與貪心了。經過了皇覺事件,自己本該吸取更多教訓。
靜王曾經問,為什麽要選擇回到洛城,他答道,以皇子身份,可以為國為民做到更多的事。那時候他還不明白,伴隨權利而來的是責任,每一個決定,每一步行動,都關係到不知多少人的生活甚至生死。
“好的,皇兄,我懂得的。”他低聲道。執起茶壺輕輕給桌上靜王的茶杯加滿,“一件一件地做,我,不著急。說了這麽久,喝口茶吧。”
洛湮華坐下端起茶盞,眼前的皇弟略略低垂著眼睛,有點傷心的樣子,令人很想摸摸他的頭。但他隻是用杯蓋慢慢劃開浮在上麵的茶葉。
“也不會很久的,就像遼人求勝心切,此戰不惜傾舉國大半兵力,局麵一旦形成,發展會越來越快。”他說道,事實上,或許比起憑淵,自己才該是更急的那一個,究竟還能有多少時間呢?即使是奚茗畫,也難以告訴他答案吧。能提醒這一點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虛弱以及身體難以忽略的疲倦。
“不會很久的。”他又重複了一遍,這一刻,腦中掠過表妹江晚璃通過白若菡捎來的信,描述西湖畔的斷橋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謝,還有太湖的浩渺煙波,“如果順利的話,或許一兩年之間,我們就能成行了。”
奉天貢院之中,為了四百名新科貢士的位次,正負主考連同十二考官已經在反複地衡量與爭辯中度過了兩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為進士,後麵三百餘則全部定為同進士,同樣是榜下即用,但隻有入了二甲,日後才有資格走到文臣的頂峰。遇到爭議分歧,考官們往往要為自己的薦卷力爭幾句,副主考的發言權更大一些,但最終決定權利在主考李輔仁手中。
此時距離發榜還有三天,三甲同進士與二甲後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麵,眾人的情緒與爭辯就越激烈。有時為了兩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優,便要麵紅耳赤一番。盡管按照考製,會試發榜並非最終排名,而是要經過殿試才能定下來;但誰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幾名變動可能大一些,其餘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後更動一兩名,不會有多少落差或者驚喜了。
李輔仁看了看麵前最後一摞答卷,他可以預料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還得爭上一天。這些都是常態,令他意外的是,審卷過程尚未結束,皇帝卻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來詢問進展,今日更派來禦書房侍讀學士傅見琛,命他將今科取士的名單帶回宮中。
“傅侍讀,如你所見。今科名次尚未定下,這四百貢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內。曆年會試自有規程,結束前不可提前開封錄名。”李輔仁不緊不慢地說道,他本來就以剛正不阿著稱,此刻見忙了這麽多天宮裏還要來添亂,臉色就沉了下來,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職?如若不然,便請回複宮中,本官不敢壞了規矩,明日事畢自當入宮請罪。”
“李大學士言重了,”傅見琛卻是風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豈有絲毫見疑之意,更不會強求不守規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間等候,待到事畢一道進宮複命可好?此乃聖上求賢若渴,大人當體恤啊。”
他這般一說便如春風化雨,緊張的氣氛立時和緩下來,李輔仁心道,原來是皇帝等不及,命人來催促,麵上也露出一絲笑意:“是本官言語魯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學士便請外間看茶。”
這個插曲沒有影響眾考官的情緒,待傅見琛出去,偌大廳堂中便又陷入排名的熱議中,兩扇門一關,渾然不聞窗外事。
傅見琛卻在附近踱步,他三年前也曾當過一任考官,於貢院頗為熟悉,很容易就找到放置四千餘份落卷的簽押房。審卷未完,所有的落卷還成疊成摞地堆放在書案和架子上,隻待過幾日放了榜,就會被封存起來,運到禮部存檔。
傅見琛似是覺得這屋子不錯,好整以暇地在此間坐了下來。負責看守的人自然是有的,但傅大人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又奉了聖諭,雖見他慢悠悠翻看落卷,也無人阻攔,還殷勤地送上清茶。
整整一日,李輔仁都沒顧上理會欽使的存在,待到掌燈時分,卻見傅侍讀麵帶微笑推門進來:“諸位大人辛苦,敢問進展如何?”
主考大人這才想起有些慢待了他,於是說道:“有勞傅大人久等,目前隻餘前十五名。待吃過晚飯,再過數個時辰,便可大致落定。”
晚餐時間早已過了,隻是眾人都精神集中,此時才覺得腹中饑餓。李主考說道:“列位大人可各自散去吃飯暫歇,一個時辰後回來繼續。”又轉頭請傅見琛與自己一同用餐。
“甚好,下官難得有機會與李大人敘談。”傅見琛欣然道,他看到主考書案正中擺著一疊答卷,又道:“想來這便是今科論定的前十五名了,我有些好奇,不知可否近水樓台,先睹為快?”
“請。”李輔仁淡然道,既然已經定下,此時給人看看也不算逾矩。
眾考官已經分別散去,廳中隻餘二人。他見傅見琛神情專注,低頭逐份翻閱,想到連日辛勞選出來的錦繡文章,眉宇間不由多了幾分滿足。晚飯雖已擺好,他也沒有催促,而是說道:“今科也算出了幾篇好策論,立意構架都是不俗,這前五的次序怕是要費些躊躇,說不定還需請陛下聖裁。”
傅見琛隻來得及一目十行,翻到其中一份時,但見字跡端正中不失清逸靈動,再看時,正是皇帝讓他看過的策論之一,作文章的人應是名叫趙緬,字繁昔。
他麵上不動聲色,繼續翻閱下一份,口中說道:“確然筆力不凡,還應恭喜李參知,得了許多有才門生。”
李輔仁再是嚴肅,此時唇邊也露出笑意,作為主考最大的收獲,或許就是成為這一班新進士的座師了,而以科考的慣例,門生對取了自己的座師必定終生感恩,尊敬有加。隻是這層欣喜不好表露出來,他略帶矜持的說道:“四百進士不久都是陛下禦筆欽點的天子門生,李某得陛下信賴,忝為主考,隻求能忠君所托,”說著信手一指案上成堆答卷,“三年一試,如今見天下之才盡在此間,已是心滿意足。”
傅見琛今日過來,一直都是和顏悅色,未語先笑,聞聽此言,臉上的溫和笑容卻倏然一收,神情轉為凝肅,冷聲道:“盡在此間?好大的口氣,依我看來,隻怕未必盡然吧。”
李輔仁未防他突然變臉,不禁一怔,隻見對方已緩緩起身,沉聲道:“李大學士為國取才,公允勤懇,廢寢忘食,下官已然親見。然而卷帙繁浩,下屬疏失錯漏之處難以盡查,也在情理之中,還請借一步說話。”
李輔仁這才有些了悟,眼前的傅侍讀隻怕是領了皇命,來督查閱卷的,頓時怫然不悅,但想到他話裏似若有所指,像是真的找到了錯處,今日到來之後又處處給自己留著情麵,便忍了下來,隻哼了一聲道:“如此便請到裏間用飯,倒要看看傅學士有何見教。”
進了專供主考休憩的裏間,房中陳設素淨,床帳整潔,看得出皆是半新不舊。桌上鬆仁豆腐,油悶筍尖,白切雞片,四五道菜簡單清爽。
傅見琛見狀說道:“多聞李參知不好奢華,行事方正,今日見到言談起居,果然名不虛傳。”
李輔仁自忖問心無愧,見他不入正題,心中冷笑,麵上一曬說道:“不敢當謬讚,說不定李某不過是擺出這個架勢來給人看,沽名釣譽也未可知。”
“李大學士是疑下官言不由衷麽?”傅見琛笑道,“當年太傅章遠道禦前進諫,陛下震怒,下旨免官逐出京師,滿朝文臣,敢站出來為他說話者寥寥。李大人時任翰林院編修,年資尚淺,卻聯合幾位同僚上書陳情,為此被貶為雲陽府推官,五年方得複起。我其時還未應考,但聞知此事,心下是很敬佩的。行止縱能偽裝一時,氣骨卻是裝不出來的。”
“章大學士是本官座師,此乃分內當為。”李輔仁道。他沒想到傅見琛一個天子近臣,敢於直言提起這件舊事,而且言下之意,還似對章太傅頗為同情。一時也不能確定他是發自內心,還是存心試探。
兩人略讓了讓坐下來,傅見琛這時才從袖袋中取出一疊卷宗:“這幾篇文章,看來是未曾薦到李大人眼前,傅某倒覺得甚是可取。大人可願一覽?”
李輔仁看時,正是這些日子每天都在打交道的會試答卷,一共五份。其中三份卷首圈了一個‘落’字,旁邊是審卷考官的姓氏,表明是被這名考官直接判落的;另兩份則是考官薦上來,被副主考王繼昌判落,果然自己都沒見過。
王繼昌做的標記令他皺了皺眉,未曾深究這位副主考的一些小動作,並不代表他全無察覺。
待到拿起最上麵那份答卷瀏覽了片刻,他的臉色就有些變了。即使是匆匆過目,以他的眼力也能看出,這名舉子落筆遒勁,文章做得凝練紮實,文采斐然,竟可判為十成火候,比之他心中的前幾名毫不遜色,這樣的答卷,怎會得不到考官薦卷,而且連個理由都未曾注明。他幾乎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又從頭至尾重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又去看第二份,這份是被王繼昌刷下來的,雖比不上前一篇驚豔,然而立意端正,法度嚴謹,以主考的眼光,可列二甲。王繼昌比那考官要謹慎一些,寫下了“破題觀點陳舊,不足取之”幾個字,作為理由。
李輔仁再翻閱後麵三份,情形大致相同,全是莫名其妙的判落不取。他的臉色一時惱怒,一時又有些驚得發白,最後連翻動紙張的手都不由顫抖。他怒的是下屬在眼皮底下竟然玩弄花招,玩忽職守;驚的是傅見琛一天之內就從落卷中搜出這許多珠玉,同樣的情況還有多少樁,如果天子震怒怪罪下來,首要責任仍該是主考承擔,自己主持戊辰科會試眼看就要變成一場災難。
傅見琛坐在側旁,一直未出聲,此時才開口道:“李大人覺得,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李輔仁腦中片刻間已閃過千百個念頭,他性情剛直,但並非不通為官之道,眼前之人明顯是受命暗查,說明皇帝或許隻是聽說了什麽,有所懷疑,故而留著餘地;而傅見琛的回報就顯得尤為重要,既然已經看出了問題,為何還要與自己單獨相談呢?
他抬頭看去,對方臉上並無多少表情,然而目光明銳,直如要穿透內心。就在這一瞬間,李輔仁覺出麵前這個年少得誌的文臣風骨卓然,不在他平生所見的幾位名臣之下。
他再不能心存小覷,拋開腦中各種雜念,離座拱手說道:“便請傅侍讀如實稟明陛下,此乃本官督查不嚴,險些錯失人才,慚愧無已。如今新科取士名單不敢上呈,距離發榜尚有三十個時辰,李某此刻起當嚴督一眾同僚重搜落卷,補定排名,兩日後再入宮複命,任憑陛下發落。”
“看來李大人與下官所見略同,如此最好。”傅見琛微微歎息,起身還禮道,“李大學士不必過於自責擔憂,此中過錯並非因您而起,想來也隻是失察之過。而今能及時補救,仍是朝廷之福。在下既已查明,自然會在陛下麵前代為周全。”
傅見琛吃過晚飯,就告辭回宮。李輔仁此時心神已然平定不少,隻是有些不解,兩人雖同殿稱臣,但年資不同,過去並無多少交情,何以對方要這般幫忙顧全顏麵,總不成真是因為仰慕自己有名士之風吧?
傅見琛看出他的迷惑,辭別前笑道:“李大學士無需掛懷,在下也是受人所托,章太傅昔年故舊滿京華,您為他執言,此中情分,總還有人感念。”
距離重新召集一幹考官開始審卷還有半刻,李輔仁便仍坐在住了一個多月的居室內。他已經很久不曾憶起謫守外任的數年光陰,雖然並未後悔為師上書,但此後他就緘口不言,無論作詩撰文,都刻意避開皇帝的忌諱。
他心裏不期然升起一絲慚愧,總覺得傅見琛臨別那一拱手,不像對著自己,也不是向皇宮,而是朝向西北,某個他不甚確定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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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很匆忙,先貼上,明日再捉蟲。剩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