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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次日下午寧王果然又進宮,因為太醫說他需靜養半月,因而近來公務暫緩,但入宮問安卻頻繁了些。


  今日候見的臣子不少,洛憑淵便沒有多耽,向皇帝行禮後說了幾句話,就轉去後宮看望容妃,當然主要還是去找洛雪凝。


  天宜帝理完一輪政務,又與輔政薛鬆年談說片刻,才吩咐擺駕芷汀宮。


  他坐在禦輦中,仍在思考方才的對談。薛鬆年一表人才,彬彬儒雅,以四十七歲之齡而居要職,近年來一直頗受器重。在皇帝眼中,這位輔政作派保守了些,沒有把握的話向來一句也不肯多說,但國事當然要交給持重的人才放心;後來雖漸漸察覺到薛輔政在官位權謀上強硬老辣,與起初印象十分不符,但也沒有太在意。隻因與那些以直言犯諫為榮的文臣相比,薛鬆年每有勸諫,往往能說到他心坎上,聽上去順耳得多。


  比如今日,薛鬆年含蓄地提出,戶部清查當然是非常必要並且符合百姓需求的,但是否應當將要求和力度控製在一定範圍內。各地有各地的難處,對查出缺漏的地方官員不必過於追責,放寬期限,及時彌補的甚至可以適當嘉勉,如此不至令禹周州府驚動太過,生出其他事端。要知迫得緊了,官吏們便會將壓力層層往下轉,百姓反受其害,最終怨的仍是朝廷。他說道:“陛下心係黎庶,視百姓如子,但各地州縣鄉裏的吏員卻是為陛下辦事的人,朝廷政令頒下去,尚需通過這些人方能暢行無阻。而今戶部上下已然惶惶,還望君恩浩蕩,待他們略多寬仁,以安群臣之心。”


  天宜帝冷笑道:“這群欺下瞞上的小人,上折子時個個說得好聽,上報君恩,下慰黎庶,到了地方任上哪個真做到了,還不是隻想著中飽私囊。朕心已定,薛輔政不必多言。”


  他心裏其實難免微微動搖,薛鬆年話裏提到了兩件他最關心的事,一是戰亂未平,朝廷不宜動作過大,最好各地都維持一個平穩之局;二則是督得嚴了,來找自己勸說或求告的人難免越來越多,煩不勝煩也就罷了,怕的是留下更多症結,屆時非但沒能得到好名聲,反遭怨懟。


  說來說去,根上的問題出在地方官吏腐敗,又上行下效,官場風氣敗壞得太嚴重了,朝中雖還有些直臣,但要扭轉這種狀況絕非旦昔之功。


  想到此處,他對今科取士便生出幾分期待。幾百名新進士中總能擢拔出一批好苗子,得用的人才實在多多益善。


  沉思間禦輦已經行至後宮,他見到麗嬪著一身鵝黃色宮裙,正帶了兩個宮女從禦花園中出來,見了禦輦就避到道旁。


  “寧馨可是剛去了園中?”天宜帝道,麗嬪自在蘭亭宮前摔倒小產後一直無精打采,這幾日像是情緒好轉許多,重又有心情梳妝打扮了,他見了倒也舒心。


  “陛下,”麗嬪盈盈行禮,“臣妾本來在園中賞菊,可巧公主拉了寧王殿下進園,要到湘妃亭中寫字談心,臣妾就出來了,正想回宮去。”說著,用帶點期盼柔情的目光望著皇帝。


  “去吧,朕明晚再過去看你。”天宜帝揮揮手。他這時才想起洛憑淵今日該是給雪凝帶了些字帖,這會兒多半正在欣賞切磋。定是洛雪凝的主意,不肯好好呆在宮室裏,還要貪圖風雅跑來禦花園。


  麗嬪高高興興地回宮去,天宜帝記起那個小小的賭約,便多了些興致,對吳庸道:“停下,隨朕到禦花園中走走。”


  湘妃亭是一座八角的玲瓏小亭,周圍栽了一片青翠竹林,在禦花園一角營造出幾分曲徑通幽的意境,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令人從心底生出沁涼的靜謐。


  亭外候了幾個內侍宮女,見到皇帝都跪下行禮,天宜帝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出聲通報,驚動裏麵的皇子和公主,信步沿著五色鵝卵石鋪成的曲折小徑走進去。


  竹林自然沒有多深,兩三個轉折後就隱約看到了翠竹掩映的楓紅亭角,四下的清芬裏,隱約滲入了嫋嫋沉香的氣息,平添一份雍容。天宜帝正待舉步入亭,又停住了腳步,伴隨著竹葉的沙沙聲,亭中的對談飄入耳際。


  “五皇兄,你看我這個字寫得怎樣?”這是洛雪凝清脆的聲音,“就算不能神似,總還形似吧。”


  “讓我看看,”洛憑淵笑道,“陳鶴齡的字偏於剛正,女孩兒要照著練不容易,趙繁昔的就適合些,外柔內剛,骨架清逸,我帶了好幾個人的字來,雪凝不妨從裏麵挑一份。都是才子,不過還是以陳趙二人為最佳。”


  “全都是今科的策論,這不是父皇出的題麽?還以為五皇兄會拿些尋常詩文過來。”亭中傳來紙張翻動的窸簌聲響,洛雪凝應是有些好奇,又道:“從前都不知道,五皇兄是何時識得了參考的舉人?既然是才子,字又寫得這麽好,想來一定會金榜高中了。”


  天宜帝本來隻是隨意聽聽,這時卻不覺留上了心,略踏前了一小步,要聽洛憑淵怎樣回答。


  “若說如何認識也是尋常。初回洛城時跟著林辰那家夥出去,因緣際會見到趙繁昔,當時是覺得他的詩詞寫得好,攀談了幾句,”洛憑淵道,“後來卻偶然得知,他和陳元甫幾個朋友今秋要入闈,卻在考前遇到了些麻煩,差點不能下場。我當時路見不平順手幫了一把,就都認得了。”他的聲音裏有些感歎,又似乎帶了一絲無奈,“說起來,這幾個朋友的才學都是極好的,應是足以考取。不是我誇大,陳元甫實在是狀元之才,又心懷報國之誌。紹興府文脈從來昌盛,他十八歲即中解元。但是九年前初次會試,在考號中一覺醒來,答卷不知怎的竟被墨跡汙了,被黜落下來。六年前第二次,本來考得穩妥,卻仍是未取。考中的朋友幫他打聽,隻說答卷裏犯了不知哪裏的諱,仍是黜落;也有人說真實原因是他不懂得通關節,機會就被別人占了。他那時心灰意冷,三年前就沒來應考。這一次,實在是鼓足了勇氣前來,結果還沒考就犯了小人,抱病堅持著下了場,還不知結果如何呢。”


  他笑了笑又道:“他們一行現下剛搬了住處,素日裏的詩文不在手邊,我昨日也是忘了,去要的時候就隻得這幾篇考後才默記下來的答題文章。若是皇妹想臨寫詩文,我過幾日再拜托他們寫吧。”


  洛雪凝這時已聽得動容,輕聲說道:“五皇兄,既然有真才實學,想來今科一定會榜上有名的,聽你這般說了一回,我也盼望他幾人能考取,不然日後見到這策論上的字都會心有戚戚了。”


  “原不該和你說這許多題外話,我也是一時感慨,”洛憑淵笑道,“皇妹不必在意。現下不如照著這張寫幾個字看看,我還是覺得趙緬的書法最合適你臨寫。對了,既然覺得好,記著欠我一個香囊。”


  兩人方才都有些嚴肅,至此時又恢複了言笑不禁,洛雪凝笑道:“不就一個香囊,繡了送你便是。不過要先等本公主練好字,給父皇抄完經書才能輪到,且慢慢等罷。”


  吳庸站在皇帝側後,見他隻是沉吟不語,自然也是屏息靜氣。亭中兩人不再議論科舉,隻是隨口品鑒幾人書法,誰的字飽滿秀潤,誰的較為靈動飄逸。丹陽公主喜愛詩詞,洛憑淵就笑著將明月樓初見時趙緬那首小令念了一遍。


  天宜帝又聽了片刻,覺得已然盡興,於是也不進亭,回過身朝吳庸略略示意,兩人便沿著來路走出了竹林,將竹韻墨香留在身後。


  第二天傍晚,丹陽公主遣了一個內侍到靜王府,給寧王送來幾張繡花圖樣,說請他挑選一個喜愛的好繡在香囊上。洛憑淵讓那內侍坐下吃茶,拿著一小疊紙逐一翻看,有鬆柏長青,有寒梅映雪,有青翠修竹,最後一張則是一個胖乎乎梳了雙環的小娃娃,穿著大紅衣裳虎頭鞋,懷裏抱了一尾金鯉魚。


  洛憑淵不免微笑,隨意指了一幅圖案最簡單的魚戲蓮葉。他賞了那內侍二十兩銀子,就到瀾滄居去,將那張娃娃抱魚攤開在靜王書案上,笑道:“皇兄,父皇已經遣了人,將我送的字帖要去了。”


  “如此,已是很順利了,”靜王看著那個憨態可掬的娃娃,也是微笑。這個圖案是事先約好的,洛雪凝說金鯉魚隱喻躍龍門,也算一個吉兆。他說道:“接下來,就看父皇會不會有所反應了。我們能這麽做,主要還是因為元甫等人確有真才實學,否則縱然上達天聽也是無用。”在會試階段,皇帝為了表示對主考官的信任,很少直接過問審卷結果,隻在發榜前親自審定一甲的位次,而以天宜帝的秉性要引起他的興趣,與其舉薦,不如給皇帝一個親自施恩的機會,以天恩收攏才子之心,日後任用之際也會更加信任。


  他暫時放下這件事,讓清明捧上茶,才說道:“憑淵,我聽小霜說,你想審問紀庭輝?”


  寧王略微遲疑,他的確在琢磨這件事,除了加入靖羽衛的崆峒弟子聞仲羽,封景儀一行已經在商議辭別的日期,要將紀庭輝押回華山處置。


  洛憑淵有些不舍,但更要緊的是,要在臨別前盡量從紀庭輝口中多掏出一些昆侖府內部的情形,特別是有關魏無澤的訊息。找到那個陰沉無情、狡猾殘忍的琅環叛徒、昆侖陰使,才能救回青鸞,為母親如嬪報仇。他隻是在猶豫該何時與皇兄商量這件事,與科考不同,魏無澤的下落牽扯到的舊事太多,曆曆都是切身之痛,他擔心會影響靜王的病情。


  這幾日詢問過奚茗畫,靜王的下一次休養大約會安排在何時開始,夢仙穀主答得很是慎重:“江宗主脈象剛穩定了些,我得先給他做調理,將之前服下的藥力化開,才能開始重新用藥。這個月來不及,總得在下月罷。”他跟著又道:“最近小事一茬接一茬不說,我看他還惦記著北境的戰事。到時候大事小事都不能有,要是做不到,我隻好讓他睡半個月醒不過來。這世上的心操不完,本穀主就不信連休息個十天半月的時間都騰不出來。”


  想到這裏,洛憑淵有些揪心,距離中秋昏迷不醒地被送回府裏,已經過去十餘日,發燒低咳的症狀也消退了,但他總覺得皇兄的氣色仍然偏於蒼白,像是沒有恢複元氣。但靜王既然問了,他便點頭說道:“我想問出魏無澤這些年都在做什麽,大概藏在何處,我們總要找他算賬的。昆侖府如今已是正麵為敵,但圍剿飄香酒樓時,那個掌櫃逃走了,抓到的盡是蝦兵蟹將,也許紀庭輝能說出些有用的東西。”


  “此人在昆侖府中的確有些地位,魏無澤手下養了很多死士,但都是命人按照他的方法訓練出來的,而紀庭輝卻是他親自挑選培養的親信,確實不容放過。”靜王淡淡一笑,“魏無澤在江南潛伏數年,常常變更藏匿地點和聯絡方式,是以至今還沒將他找出來。我想,紀庭輝也不可能提供他的具體所在,但或許能問出些其他消息,過一兩日,我同你一道審問好了。”


  洛憑淵心下微鬆,靜王對昆侖府所知遠比自己為多,有他在場,想必會更有收獲。他於是說道:“都照皇兄的意思,我想隻要這逆賊說出些魏無澤的行蹤規律或動向,我們再要查訪就會容易多了。”


  “憑淵,審問之前,問你一件事。”靜王注視著他的神色,頓了頓才說道,“你可曾想過,如果找到了魏無澤,接下來要如何對付?我近日在想,昆侖府折了一個護法,京中的勢力被盡數拔起,在禹周也已為官府所不容,又怎會善罷甘休,你可想過接下來要如何與他周旋?”


  洛憑淵不禁怔了一下,他考慮過靖羽衛接下來的計劃,目前不宜再有大的行動,需要先聯合玄霜整頓洛城地界,鞏固局麵,待昆侖府的情報收集得較為細致後,再確定下一步方略。做到這些需要一段時日,皇兄也可靜心養病。而急著尋找魏無澤,是因為已經等了太久,久得不願意繼續等待,因此隻是不假思索地要將這個仇家找出來,卻沒有仔細想過,跟著要怎麽報仇,他不由困惑起來。


  靜王聽皇弟簡略說了想法,微微頷首:“這些都很對,隻是眼下局勢複雜,不得不多想一些。陰使魏無澤九年前與太子結成同黨,借勢令昆侖府漸次壓製中原門派;他這次雖然失敗了,但實力並未大損,加上東宮尚在,想來不會甘心就此退出禹周,更不可能坐等靖羽衛逐步清剿。我們不妨試著推測一下他下一步會如何動作,先判明形勢,否則很可能陷入被動,到時即使查到了魏無澤的所在也無濟於事。”


  洛憑淵有些慚愧,聽皇兄的語意,自己怕是低估了對手。靜王見他一時間隻是低頭思索,於是說道:“魏無澤心機深沉,行事時往往深藏蟄伏等待機會,他最慣於借勢而為,而太子也最愛借刀殺人,於是一拍即合、互相利用。現下太子受了大挫,在朝中與父皇麵前唯有誠惶誠恐,暫時不敢做什麽。他們若再要反撲,便隻能通過江湖武力了。憑淵覺得,麵對靖羽衛與琅環,魏無澤如果舍不得將經營多年的實力暴露出來硬拚、又要手握勝算,他會怎麽做呢?”


  洛憑淵回味這些話,若論對魏無澤的了解,隻怕世上很少有人能勝過皇兄了。幽明出身的昆侖陰使的確總是躲在暗處,就像依附於韓貴妃、太子,借著他們的名義謀取利益。而現在,他又會借誰的勢呢?

  他腦中倏然靈光一閃:“我想對魏無澤來說,最有利的方式莫過於選擇與陽使巫朝煥暫時合作。而今兩國交戰,品武堂上月方遭遇慘敗,必定想要報複,正需要從禹周這方麵得到策應。他很可能通過巫朝煥,與外虜聯手,如此不僅能動用整個昆侖府,還可借品武堂與金鐵司的武力進犯禹周武林,對靖羽衛和琅環造成威脅。”說到此處,他隻覺一陣寒意,當日圍剿飄香酒樓等據點,乃是劍在弦上順勢而發,然而或許卻導致了昆侖府徹底投向外虜,成了遼金的內應,自己是否做得太過莽撞了?


  “不用多想,憑淵,你沒有做錯什麽。飄香酒樓為東宮探聽情報,調遣死士,即使不是皇覺命案,我們也留它不得。”靜王見他眉宇深鎖,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品武堂早晚會來進攻報複,即使太子並未見疑於父皇,酒樓也沒被你清剿,他們就肯放過這個機會麽?必定仍然要借遼人的手給我們找麻煩的。如今也隻是時間提早些,來勢更凶猛些。”


  在他原本的預想中,待到北境戰事稍平,首先對付的會是品武堂和金鐵司。為了盡可能利用昆侖府陰陽雙使之間的政見矛盾作為製衡,他本想過一段時間才真正對太子出手。這樣,打著輔佐禹周正朔旗號的魏無澤,行事之際會多幾分掣肘。誰想到洛文簫卻沉不住氣先來陷害洛憑淵呢,如今弄巧成拙,魏無澤反而有了與遼人合作的理由。


  “皇兄覺得,遼金什麽時候會來進犯?”寧王問道,即使洛湮華說得淡然,他仍隱隱感到了形勢嚴峻。


  “阿肅前日飛鴿傳書,會戰也就在這幾日了,結束之前應不會有哪一方妄動,都在觀望。”靜王道,起身緩緩走到窗前,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很遠的地方,是烽煙處處的北境,還是煙雨蒙蒙的江南?“我們隻需在帝京枕戈以待,無論此戰勝負,敵人都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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