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帝闕韶華>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三天秋闈結束,殫精竭慮的舉子們如同死過一回般,紛紛湧出考場。


  趙緬走出奉天貢院,回頭望了一眼門樓上“天開文運”四個大字,這已經不是他頭一次走出考場,在同一個地方回望了。十七歲中舉,府試解元,在故裏名動一時。然而家中遭逢大變,九年時光倏忽而過,從躊躇滿誌到心灰意冷。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他很早就體會了這種心境,有過怨懟不甘,最終歸於心平如鏡。他漸漸學會放棄科舉仕途,真正淡泊下來。生於世間,其他可做的事情還有許多,縱使飄零,總勝過自汙其身。


  決定參加戊辰科會試還是今年做出的決定,起因是得知了靜王府的動向。趙緬想沿著這條天下讀書人都在走的正途,再前行一程,某種程度上,也是希望陪一陪好友陳元甫和幾位多年來同樣曆經滄桑而未改其誌的學友,讓他們多一些信心。


  奉天貢院考號四千五百餘間,他們進場後就分散開來,按照考牌找到各自的位置。他一直很擔心陳元甫的狀況,所幸三天下來未曾聽到有舉子昏倒。此時無暇多做感懷,他在門樓外站定,舉目尋找好友的身影。孫塾師那裏已經不能再住,得先覓個落腳的地方安頓下來才好養病。


  這時候不遠處有人招呼道:“趙先生,這邊,正在等您呢。”


  他尋聲向前方望去,在來去接人的眾多車駕中,並排停著兩輛輕篷馬車,車前的人正朝他招手,是靜王府中一名常跟隨楊越做事的從人,在他旁邊,一個小侍從在攙扶臉色憔悴的陳元甫,另一個幫他提著考箱。


  “趙先生快請上車吧,”那從人笑著過來,“主上惦記著今日散場,早早就吩咐我們在此等候,一定要將大夥兒全都接回去。”


  趙緬心裏湧起了一陣暖意,無論怎樣,考中與否,他們都是有歸依的。那個人一直都在,靜靜地從不多說一句,但在最需要的時候,他所給予的安寧溫暖總是觸手可及。


  他點點頭,上車坐到了陳元甫身邊。


  秋闈考畢,所有舉子無論滿意與否,都會倒頭休息,而奉天貢院中,自主考以下,兩名副主考,十二房考官則開始投入馬不停蹄的忙碌。四千五百餘份答卷收上來之後,逐份都需由專人加上漆封,遮去上方姓名,再交由另一班書辦一字不差地全部謄抄,最終將抄錄的副本送到考官閱卷之所。


  考官們早已在淩煙閣大學士李輔仁的帶領下拜過孔子像,對天盟誓:為國取仕,絕無荀私,否則人神共棄,而後各歸座位,開始分頭審閱一捆捆送上來的答卷。


  考官們讀到覺得滿意的文章時,就薦給副主考。副主考經過篩選,再將認為有資格取中的答卷送到主考案上。如此層層審閱,最終目標是定下四百份最優的答卷,由正副主考排定位次,就是戊辰科取中的四百名進士了。


  “薛鬆年是文臣之首,依附他的門生故舊甚多,副主考王繼昌就出自他的門下。我看過十二房考官的人選,至少有四個是可能從中作梗的。”接人的車馬還未回來,靜王將一張圈了名字的考官名單遞給洛憑淵看,慢悠悠說道。


  今科會試的內容此刻已然街知巷聞,洛憑淵拿著從孫塾師家搜出的文會題目,果然與天宜帝親出的第一道策論相同。他心中納悶,皇帝親手封緘的考題怎麽會流落在外,也不知會對秋闈取仕造成什麽影響。此事目下也沒辦法深究,單是一道策論,解釋為湊巧押中了題目都是可以的。


  洛憑淵已經明白靜王為何擔憂,待到趙緬一行被接到府中,他的憂慮也大為加重。


  雖然考前發生了陳元甫被下藥的事件,然而眾舉子都隻當孫塾師是出於嫉妒,並沒有將這件事與辦文會聯係到一起,以為那時用心推敲切磋過的文章正巧押中了試題,故而除去趙緬,七人中隻有一個重新作了破題,其餘人寫下的仍是文會時的文章,連陳元甫自己,由於燒得頭昏腦漲,也沒有另做一篇策論。如此一來,那些蓄意作梗的考官隻要事先得訊,就能在閱卷時憑內容辨認出這六份答卷,進而將它們貶落,任憑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字字珠璣,也難逃脫落榜的命運。


  聞聽了孫塾師的招供,趙緬才說道:“難怪,在貢院外麵候場的時候,我就覺得總有人朝我們這邊看,像是惡狠狠地盯著陳兄,說不定便是那使了銀子的人。”


  “如今都過去了,你們安心住下,鶴齡更需好生養病。”靜王微笑道,吩咐給八人安排好一處偏院,並不提自己的推測與擔憂。


  趙緬見他神色間似乎還有未競之意,就想留在瀾滄居多盤桓一會兒。他本是官宦子弟,與出身貧寒的陳元甫等人相比,更了解官場中的傾軋可以無恥到何等程度,已隱隱猜到了幾分。洛湮華卻道:“繁昔也去歇息吧,我這廂要與五殿下商量些旁門左道,你們學儒入仕講求的是坦蕩方正,還是莫要聽了。”


  趙緬於是退了出去。洛憑淵想到皇兄也曾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不禁一笑,看來是有了對策,需要自己從中出力。


  他說道:“皇兄,如今貢院封得嚴密,除非奉了欽命,否則不能進入,況且就算潛進去了,也不好過問考官審卷啊。”


  “私入禁地這種事情,的確不太適合寧王殿下,一次也就夠了。”靜王笑了笑說道,“九月初八放榜,在那之前,唯一能插手影響結果的人就隻有父皇了。科舉的本意就是為國求才,陛下對今科會試十分看重,他如今已經存了整頓朝綱的心思,便更加需要新進的人才。鶴齡與繁昔的文章都已到了火候。因此我想,不妨找個機會在父皇麵前提一提他們。”


  洛憑淵明白過來,如果能讓天宜帝注意到陳元甫等人的才學,又得知他們也參加了今科會試,或許能令事情有所轉機,值得一試。隻是以天宜帝的多疑善忌,如何提起卻是要費些思量,總不成直接拿了陳元甫的策論去給皇帝看吧。


  他於是點頭道:“皇兄有何錦囊妙計,都著落在我身上去辦就是。”


  “不算什麽妙計,橫豎總需繞些彎子,才好讓父皇放在心上。”靜王歎道,“好在尚有幾日時間,我們做得周全些,這次還得請雪凝幫一幫忙。”


  貢院值房之中,主考李輔仁的書案安放正中,左右分別是兩名副主考王繼昌和楊兆和,其下則是伏案忙碌的十二名考官。


  要將四千五百餘分答卷在短短十日內審讀分等,著實繁冗不易。一連幾日下來,每個人都熬得頭腦發昏,眼皮困漲。


  王繼昌拿起一張剛送上來的薦卷,看向第一篇策論,破題是:邊胡為患,古已有之。何者強漢盛唐,王師逐外虜於祁連之外,及至朝代更迭,竟有五胡亂華之虞,蓋外張內弛,自禍己身矣。以禹周四海豐饒,聖君燭天,家國為本,禮義為信,六合同心,厲兵秣馬,兼以教化,何愁邊患不除。


  他沒有再看下去。他已經在開考前見過同樣的破題和論述,實際上當時覺得這一篇下筆頗為縱橫靈動,起承轉合火候成熟,立意也甚正,水準應當可入二甲。他甚至還記得寫下這篇策論的舉子應該是名叫徐即墨。但此人是薛輔政特地要他“關照”的幾個人之一,他早已收到了相當明顯的暗示和一張名單,不要讓上麵的八個人取中。當然,他手裏還有些需要照顧著上榜的人名,但輔政顯然更重視前一件事。


  王繼昌將這份答卷直接放到桌側一堆判落的棄卷中,他也不明白幾個應考的舉子怎麽會如此嚴重地得罪了座師,但也不想深究,隻是遵命照辦。即使再有才,要越過這一道龍門關,仍需要運氣,隻能說這些人時運不濟了。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向兩位正副主考,李輔仁在政見上與薛鬆年有些不和,又素有剛秉正直之名,眼裏不揉沙子,不易對付。好在這麽多卷子,主考大人應是無暇顧及到其中區區幾份落卷。而楊兆和是個溫和好說話的人,該不會與自己對著幹才是。副主考的職責除了審薦卷,還有一項特權,就是搜尋落卷。如果發現被眾考官放棄的答卷中有遺漏的珠玉,可以直接薦到主考那裏,乃是查漏補缺、不錯失人才之意。王繼昌在這件事上便十分積極,手裏兩份名單,他還因此得了五千兩銀子,需得好好忠人之事。


  幾天下來,他確定八人之中,已經有五份答卷被幾個聽話的考官連同自己定為了落卷,至於另外三人,趙緬的卷子本來就不在掌握中,他管不到,另外兩人有一個被楊兆和推選了上去,李輔仁已經通過,但那人並不是才名最高的陳元甫,應該隻能取到三甲。最後一個多半是另做了破題,自己也就無能為力了。這個結果還算交代得過去。他在落卷中見到了陳元甫的答卷,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有幾分慶幸,如此出色的文章不是被自己判落的,而是沒有得到考官的薦卷,免去了其中的責任。反而是他需要關照取中的幾份落卷,盡管第一題多半是請人事先代做,質量還算不錯,其他的策論特別是詩詞就難免不盡人意,到了李大學士麵前,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刷了下來,淡淡說道:“王大人再是惜才,也需看清了確是人才再取,不可操之過急。”


  這已經是相當嚴厲的警告,審卷過程中考官們與主考也時有爭執,主要是為了自己薦上來的答卷被判落選而要據文力爭,但王繼昌心裏有鬼,如何敢反對主考的意見,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目的已經被看破了。


  李輔仁隻是點到即止,並沒有對此事多加理會,四百份答卷已經整齊地碼在了他麵前的書案上。他的視線依次掃過室內每一名因閱卷過多而兩眼發花的考官,緩緩說道:“如果列位沒有其他意見,我們開始為今科的新進士排定次序。”


  幾日來,靜王府沒有大的事情,但小事不斷。


  封景儀一行五人接到聖諭,入宮謁帝,表達對聖上識破華山逆賊在前,相救師弟在後的感恩之心。這兩件事實際上主要是得自寧王與靜王的幫助,然而進得宮來,自然須得統統歸功於天子。天宜帝本欲封賞,但封景儀推辭說為國出力本就是我輩當為,自己師兄弟幾人也不過是追隨驥尾,不敢多蒙聖恩。言語間很是誠懇,對大皇子和五皇子更是充滿感激推許。


  天宜帝見他不卑不亢,風儀端麗,不覺起了愛才之心,就問幾人可願意留在洛城為朝廷效力。封景儀望了望身邊兩個師弟,婉言辭謝道:“今日得蒙陛下相召,已是三生有幸。非是我師兄弟不願朝中供職,隻是師門恩重,師傅還在等待我們回去,門庭也需支撐。陛下恩典此生不忘,日後朝廷但有差遣,景儀必定盡心竭力不負天恩。”


  “好一個不負天恩。”天宜帝道,雖然微感失望,但想到洛憑淵曾說過華山派遭昆侖府暗算的慘況,也知封景儀並非虛言推脫,想留住人家的首徒確實不太可能。


  兩名崆峒弟子中卻有一個願意加入靖羽衛,隻是需要先去信獲得門中尊長同意。崆峒派弟子不少,門規也相對寬鬆,料來應該能被允可。朝廷與武林門派在琅環出事後業已關係緊張好些年,如今經曆了一番風雨,終於重新開始建立信任。


  天宜帝有心表示寬和,於是賜華山派金玉如意一柄,青鋒寶劍一口,雖則無法與寧王的純均相比,仍代表了朝廷的榮寵。對崆峒派也另有封賞。


  另一件事是,押運糧餉的軍隊從北境返回,洛憑淵見到了帶著十名靖羽騎衛和數百軍士歸來的尉遲炎副統領,果然不見林辰的蹤影。


  尉遲炎一行回程比去時快了不少,一共走了二十五天。他前後在韶安逗留了一段時日,帶回許多邊關消息。


  天宜帝在清涼殿召見了尉遲炎,詳細詢問北境的戰況。除了寧王,殿內還有得迅過來旁聽的丹陽公主。


  尉遲炎離開韶安與林辰寫信過來的日子距離很近,因而他們所見所說相去不遠。天宜帝便問起城防設置,北遼的兵馬軍容,乃至雙方所用的武器戰術。他對戰事一直掛心,問得十分詳細。尉遲炎秉性沉默寡言,此時要他描述形容,實在比練武還費力。


  洛憑淵聽他說道:“屬下在城中期間,遼人曾經試探攻城,但四殿下防禦周密,城外除去護城河,早已築起兩道五尺高的土牆,軍士在牆後以連珠弩對敵,若敵人接近便投擲雷火彈,北遼騎兵不能接近,唯有無功而返。四殿下眼下正在加緊練兵,要讓新到的援軍與守軍配合默契。北遼一方除了大將餘木黎領兵,他們的四王子耶律世基也親自前來督軍。”


  洛雪凝本來全神貫注,聽到這裏不禁想笑,忍得十分辛苦。


  天宜帝見了,瞪她一眼:“雪凝不可沒大沒小的,賴著要聽。朕也不趕你,也就罷了,這裏正說軍情要事,有何可笑?”


  丹陽公主自覺有些不夠端莊,連忙斂去笑意:“是女兒不好,父皇恕罪。方才隻是突然想到,這遼人真是奇怪,姓野驢也就罷了,還說自己的四王子是雞。”


  此語一出,殿內所有人都忍俊不禁,連宮女內侍都忙忙用衣袖掩了口。


  洛憑淵也有些繃不住,笑道:“雪凝,這北遼四王子雖說名字念起來有些讓人誤會,但十分勇猛好戰,最受遼主喜愛。此次派了他來督戰,顯然是勢在必得,不可等閑視之。”


  “憑淵說得不錯,兩國交戰,凡事都需慎重以待。”天宜帝忍住笑意說道,一國皇子理應知曉敵國情形,不過能隨口說出,可見得平日上心。


  他又細問了一番雲王的備戰狀況,從尉遲炎用詞簡單的敘述中,仍能感到北境的緊張有序:軍隊訓練有素,許多戰陣和武器都經過改良,以便臨陣時發揮出更大的威力。皇帝心中既有滿意,又微感震撼,四皇子的表現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不覺想起那句“天狼韜晦,兵戈可息”,戰況是否會當真如此發展?而後的“江山有幸,河漢清兮”所指的難道就是肅清朝綱麽?洛憑淵藝成歸來時帶回的那一首偈語,他至今仍時有想起,隻因其中的含意總令他有種難以言述的滿足感,受命於天,天付大任,那些名垂青史的明君是否都有過同樣的感觸?

  寧王已經為剛從北境歸來的一眾騎衛請功。尉遲炎沿途護糧,多次擊退遼人襲擾,特別是在圍剿品武堂時取得勝利,理應嘉獎。另一位副統領沈翎近來也立功不少。除了賞銀,天宜帝給兩人的官階各升一級,不過職銜仍是副統領,十名押送糧草的靖羽騎衛也都獲得賞賜,在交戰中身亡的兩人則厚加撫恤。


  待到尉遲炎謝恩退出,洛雪凝才從袖中拿出一冊用玉版紙抄寫又裝訂整齊的書卷,乃是一卷手抄的佛經,呈給天宜帝看:“雪凝這幾日聽說了皇寺出事,讓父皇煩憂,女兒也不知能做什麽,故此幫五皇兄抄了一卷經書,想和他的《金剛經》一道送去寺院,不知行不行?”


  內侍呈上經書,天宜帝接過來看時,是一卷《地藏經》,字跡娟秀,看得出十分認真,不禁嘉許地點了點頭:“既是孝心,又存悲憫,雪凝做得很好。”


  他翻看了幾頁又道:“如今能靜下心來寫字也算長進了,隻是架構法度上仍是脫略了些,還需磨煉,你不妨向憑淵討教。”除去洛湮華,幾位皇子中當以寧王的書法最佳,挺拔勁秀,疏密有致,而太子雖然更加圓熟,卻失於拘謹,神采便要遜色幾分。


  “兒臣的經書這一兩日便能抄好,還想拿來給父皇過目呢。”洛憑淵道,心下有些感動,《地藏經》段落極長,洛雪凝抄了這許多,不僅出於自己的拜托,也是想為超度皇寺冤魂出一份力。“父皇可否讓兒臣也看看皇妹的書法?”


  殿中內侍將經書送到寧王麵前,洛憑淵慢慢翻閱,笑道:“父皇明見,雪凝的字功底很好,甚是秀拔大方,隻是筆鋒略盛了些。依兒臣之見,若要再有進益,不妨試試臨寫館閣體,最是中正收斂。”


  館閣體乃是朝廷通用的字體,讀書人莫不習練,隻因無論科考答題還是為官行文,都需使用這種字體書寫,沒有一筆好字,連門檻都踏不進去。不過在宮閨之中便少有習練了。


  “既然這麽說,我便試試。”洛雪凝笑道,“那皇兄寫幾張字帖給我,我練了以後,還想再好好抄一冊《華嚴經》給父皇祈福呢。”


  “我這些年臨的都是歐陽詢體,還真寫不出皇妹要的範本。”洛憑淵想了想道,“但我有幾個朋友擅長館閣體,落筆蔚然有大家之風。皇妹若是願煉,我明日就帶幾張他們的字給你。”


  “當真有這麽好?”洛雪凝似是不太滿意,皺了皺鼻子笑道,“人人都寫字,能出幾個大家?五皇兄莫不是為了自己偷懶不給我寫字帖,吹起牛來了,我到時可要請父皇品鑒的。”


  “我既然這麽說,怎會是虛言?這樣罷,等我拿了來,若父皇都說好,雪凝便要繡一個香囊送給我如何?”洛憑淵笑道。


  天宜帝對女兒臨什麽字體不太在意,隻是認為女孩兒家練練字,學得溫柔貞靜些總是好事。他朝中有的是精擅書法的文臣,對大家之說並不往心裏去。隻是見兄妹二人商量練字,覺得十分有趣,於是微笑頷首算是答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