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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天宜二十一年戊辰科會試定於八月二十,淩晨五更時分即開始入闈。


  洛城米貴,長住備考意味著一筆很大的開銷,為了節省宿膳費用,趙緬等人一直寄住在一個姓孫的塾師家中,從靜王府乘馬車過去大約需要半個時辰。楊越帶了些吃食衣物抵達時,正是前一日的下午。眾人都已經收拾妥當,紛紛過來招呼寒暄,但楊總管很快察覺了不對,除了入闈前應有的緊張,過來敘話的所有人臉上都帶了些沉重。


  “怎麽不見鶴齡兄?”他環視一周,唯獨沒看到陳元甫。


  六七名赴考的生員一時都沒說話,還是趙緬答道:“陳兄昨夜突然患急症病倒了,到現在還不見好,這樣下去,不知他還能不能參加今科會試。”


  “實在太可惜了,”另一名書生名叫徐即墨,歎氣道:“上月文會,幾位翰林還評定說,以鶴齡兄的才學,定是一甲的人選。”


  按照眾人所說,陳元甫直到昨日晚上還是好端端的,夜裏突然開始發燒,跟著就上吐下瀉。病症來得甚猛,請來大夫看時,隻說是外感風寒,內火虛浮,發了癔症,另一位大夫則說是吃壞了肚子。


  “但是我們這段時日飲食都很小心,甚少在外麵吃喝,就是以防臨考生病。”趙緬說道,臉上深有憂色,“元甫還是不願錯過會試,想去赴考。但他病得這樣,我擔心連門都出不了。”


  楊越去看了病人,平日裏才思敏捷的陳元甫此時躺在床上,臉色沉黯,有氣無力,勉強起身招呼時整個人都晃晃悠悠。這個樣子去貢院,不要說撰文答題,怕不得昏倒在考號中。


  “陳兄不若隨我一道回去吧,身體要緊,讓府中名醫為你診治。”楊越歎道。他不知道奚茗畫回來了沒有,也不知能否來得及,但顧命要緊,這般急症總需早些醫治。


  陳元甫卻執意不肯,隻說再休息一陣或能好轉。許是提不起精力,亦或擔心靜王見了會強令他待著養病。


  楊越一時也不好勸說,他斟酌了一下,留下跟來的處暑和秋分兩個小侍從照應,自己匆匆趕回靜王府。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靜王下午服藥小睡了半個時辰,從皇覺寺歸來的奚茗畫正在為他把脈,加上旁邊的寧王,一同聽楊總管回稟。


  洛憑淵聽得皺起了眉頭,陳元甫病得不遲不早,偏偏在這最要緊的關頭。所有人的飲食並無差別,何以隻有他突然病倒?剛經曆了皇寺事件,他想得比從前要多,總覺得這般情狀如果不是因為臨考前太緊張,就很像中了毒。


  他朝靜王看去,洛湮華默然了一會兒才說道:“楊總管做得很周到。陳鶴齡心性甚高,性格又倔強,愈是受挫便愈不肯求助,不好勉強勸說。隻是看他還堅持要應考,我有些擔心他的身體熬不住。”


  “我去一趟吧,”奚茗畫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光是逞強又有何用,總需確定是什麽病症再說其他。”


  “如此就多謝穀主,”靜王道,“我讓小霜幫你拿藥箱可好?”


  “不必言謝,”奚茗畫歎了口氣,“我這是迫於無奈,確定他不至有事,江宗主夜裏才能睡得踏實。否則似這種為了一場科考一意孤行、連命都不要的人,任憑他才高八鬥,我還真不想理。”


  “……總之,有奚大夫在,我就放心了。”靜王道,“元甫不是熱衷功名之人,隻是讀書人十年寒窗,平生抱負都要靠這三年一次的科考,如今突然功虧一簣,也難怪他過不去。”


  洛憑淵看著靜王和奚穀主各自無奈地將事情定下來,有一點好笑,又對奚茗畫充滿了感激。皇兄派了秦霜同去,顯然也是覺得病因蹊蹺,要將原委查清楚。想到陳元甫,他心裏不覺惋惜,畢竟會試就是學子最重要的戰場,得到夢仙穀主的幫助已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即使能硬撐入闈,狀態也必定會大受影響。


  奚茗畫雖然說得勉為其難,但治病如救火,他當即收拾了一下,就由秦霜陪著匆匆去了。


  吃過晚飯,靜王本想讓寧王回到含笑齋歇息,畢竟已陪了一個白天。卻見洛憑淵拿了一卷唐詩坐到床前,開始慢悠悠地時讀時背。


  他不免有些莞爾,洛憑淵該是怕自己惦念陳元甫的病情,故此想用念詩來分神靜心。這個法子的確有些效果,油燈微黃的光暈映著房中整潔的陳設,平添了溫暖,也映著皇弟神情專注的臉龐。


  一首首讀下去,不知何時,靜王發覺自己漸漸聽得入神。洛憑淵的聲音清朗而略帶抑揚,讀起詩仙的名句時尤為好聽。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軍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


  “憑淵,”他聽著說道:“你一直在念青蓮居士的詩作,可是特別偏愛?”


  洛憑淵自己也沒察覺,他想了想才道:“我是覺得這些詩句與皇兄氣運相通,你應該會喜歡,所以就不知不覺讀出來了。”


  “聽了喜愛是真的,一代詩仙,我等凡俗誰不仰慕,豈敢稱氣運相通。”靜王笑道。據傳李白年輕時的風采的確宛若謫仙,一身錦繡輕舟出蜀,奪盡了世間風流,盡管曆經坎坷,但即使再最困頓彷徨之時,他的詩句仍讓人覺得仿佛來自天上。


  洛湮華想想,那種遊曆天下,縱情山水的意氣酣暢距離自己何其遙遠,不禁很想歎氣。聽著念詩,時而談說幾句,他睡意漸濃,朦朧中也不知洛憑淵是何時停下的。


  夢仙穀主快到天明時才回來,臉色不太好看。待到馬車駛進府中停穩,他就指揮著幾名下屬從車裏推下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命人先找間空房關起來。


  洛憑淵昨夜待靜王睡沉後回到了含笑齋,他聞聽動靜從房裏出來,正看到這一幕。


  “穀主辛苦。”他迎上去道,“鶴齡兄情形怎樣,奚大夫到我書房坐坐可好?”匆匆一瞥,那人長相還算斯文,隻是滿臉慌張,眼珠不住轉動。


  “陳元甫已經去貢院應考了,非要帶病下場,我也懶得攔阻。”奚茗畫淡淡道,“我等想得不錯,他是被人下了藥,所幸不算嚴重。”


  他帶著秦霜朝含笑齋走去,又道:“五殿下如今學會截胡了,這個時辰江宗主還沒醒,先同你說說罷。”


  洛憑淵放下了一半心,跟在後麵:“奚大夫莫非已經查明了是誰暗中加害?”看來,多半就是方才那人了。


  “他們寄住在人家家裏,還能有誰?”果然奚茗畫道,看了他一眼,“我忙著解毒,沒有功夫多問,隻能將那姓孫的塾師帶回來再說。”


  陳元甫被下了一種摻了巴豆的藥劑,藥性頗為猛烈,嚴重時甚至會致命。他常喝濃釅的觀音茶,沒防備茶葉被人偷換,就這樣著了道。所幸下手的人是個外行,又生怕他喝出不對,是以藥量尚輕。


  奚茗畫帶著些解毒的藥物,到了以後又對症開方,讓人連夜去抓,待到臨動身去赴考時,陳元甫還是發著燒,但腹瀉大致止住,精神也有所好轉。


  “藥湯不好往考場裏帶,隻能臨行前讓他又喝了一服,隨身在帶些藥丸,接著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奚茗畫道。


  “那孫塾師為何要做這種事?”洛憑淵道,“單單隻對鶴齡兄一個人,總不會是有私怨。”


  “姓孫的行徑被識破以後抵賴不了,但問他為什麽,他就神情閃爍不說實話。”秦霜道,“我要深問,他就哭著朝繁昔他們求救討饒,不好當麵逼得太甚。現下已然送過考,慢慢細問不遲。”


  “五殿下,此事江宗主必定會過問。你們也不必瞞著他,隻是盡量問清楚再說,讓他少費些思量。”奚茗畫囑咐道,忙了一夜,他神態略有些疲倦,“我去睡一覺,其餘的事,你們商量著辦吧。”


  送走了夢仙穀主,洛憑淵便道:“走吧,小霜,我們一道去問口供。”


  秦霜默默看他一眼,不知從何時起,寧王對著滿府暗衛,用得都是靜王起的稱呼,全然無視自己大他七歲的現實。他抗議過一次,寧王的回答十分淡定:“你們主上是我皇兄。”於是陳元甫是鶴齡兄,封景儀也是封師兄,隻有自己被叫做小霜。


  “五殿下,你不必去,”他說道,“這種事情交給我來辦就好,有的是辦法讓他說出實情。”


  “你來問,我不說話,隻是想看看玄霜盤問口供的方法。”洛憑淵笑了笑,慢慢說道,“過得幾日,等皇兄身體好些,我想親自審問一個人。”


  事實是,如果洛憑淵想通過旁觀秦霜審問來增進逼供這項技能的話,這一次的機會實在不算理想。孫塾師是個落地秀才,不諳武功也無甚風骨,單是被人撞破下藥,又帶到王府,已經嚇得真魂出竅。秦霜盤問了半個時辰,連逼供的手段都沒用上,已經將他所知問了個徹底。


  孫塾師是洛城人士,中了秀才之後連考了三次鄉試都未取中,於是絕了進學的念頭,靠著家中尚有些祖產房屋,辦了一家私塾,並且又為來京的文人學子供應宿膳,既博得聲名,又可以此為生。


  起初長住在他家中的是趙緬和兩名相熟的學子,今年是大考之年,又住進了陳元甫等幾個人,時常一道談論文章。一幹人等多有才名,尤推陳趙二人為首,曾有人在文會上感歎過,學不過陳鶴齡,才難及趙繁昔。


  孫塾師為此頗為自喜,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還能轉化為實際的利益。


  從大約一月前起,由於考期臨近,眾人都謝絕了外客應酬,專心閉門讀書,相互之間仍經常作文切磋。就在此時,有人找到了孫塾師,是個四十多歲的文士,穿著儒衫,兩撇山羊胡,看氣派很像哪一家的清客幕僚。在孫塾師常去的一家酒肆裏,這個人隔著桌子推過來八十兩銀子和一個紙卷,裏麵隻寫著一行字: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乃是出自“中庸”。


  孫塾師看著八十兩雪花銀,連手都有些哆嗦,他一年的收入也不過四五十兩。來人隻是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交代他說,要做的事情很簡單:辦一次小小的文會,讓住在家中的舉子們以這句話為題,各作一篇策論,而後,設法將作下的文章抄錄一份送出來,便可再得一百二十兩銀子。當然,所有一切必須絕對保密,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孫塾師並不理解為何有人要花這麽大的價錢來買幾篇策論,但他拿著那八十兩銀子,無論如何不想撒手退回去,幾乎是立即應承下來。他費了些心思,將此事辦成了,隻除了趙緬當天臨時有事沒有參加,其餘人的策論都弄到了手。令他歡喜的是,金主沒有因此克扣銀子,他仍然拿到了一百二十兩。


  而後在距離秋闈還有三天的時候,那個神秘的買文人又找上了他,還帶了一個人同來,對方二十多歲,穿著打扮像哪家有錢公子的隨從,說話很有些趾高氣揚。這一次山羊胡子隻是簡單地打過招呼就離開了,跟著,同樣是隔了一張桌子,那隨從推過來的竟然是一百五十兩銀票。加上事成後再給同樣數目,三百兩,買陳元甫不能下場應試。


  天色已然大亮,秦霜命人將滿臉涕淚、癱成一團軟泥的孫塾師拖了下去繼續關著,與寧王對視了一眼:“殿下覺得,此中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先是指定了題目要買文,接著又花費重金不讓陳兄應考,”洛憑淵思忖道,“看來,問題就出在那道策論題上,難道說……那是今科的考題?”想到這種可能性,他眉間頓時鎖了起來。


  曆朝科考的題目都出自四書五經,每到會試之前,總有許多人揣測聖意或主考官的心思,嚐試押題,方式手法多種多樣層出不窮,研究聖旨邸報,主考官近期的文章奏本,向他的隨從探聽;甚至還有人花錢去買主考書房中廢棄的字紙,想方設法買通禦書房內侍的也不乏其人,隻求能押對會試的題目。


  如此百般猜測也就罷了,上麵的人通常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考題當真泄露出來,就是科考舞弊,情形就完全不同了,科考是一國吏治的根基,豈容被人擾亂。


  他知道三天會試中一共會出三題策論兩道詩詞,策論第一題是天宜帝親自擬定,在取士時分量最重,另兩題則應當是由主考李輔仁來出。如果不是相當確定,誰會花費數百兩銀子買幾篇備考時的策論。而之所以要陷害陳元甫,隻怕是看中了他的文采,想要在答題時竊為己有,故此才不惜下藥,以免屆時出現相似的答案。


  “很可能就是這樣,”秦霜聽了他的想法,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不過按理說,如果是今科生員得到了泄露的考題,必定會盡量秘而不宣,不願讓其他舉子知道。陳元甫的才學已經頗有名氣,即使要竊文,弄到他一個人的策論就夠了,何必還要求辦個文會,讓這麽多人都提前準備這道題目。”


  “或許此人同時也在覬覦趙兄的文章,卻不料趙兄沒有參加。”洛憑淵道。想到所有人此刻都已經一股腦進了貢院,他就一陣無奈,單憑一道策論題,就算真的與考題吻合也證明不了什麽,倫才大典怎麽出了這種事:“你我這般推測下去也不是辦法,如今情況算是問明,不知皇兄起身了沒有。”


  靜王早已睡醒。他一向淺眠多夢,昨夜卻一次也沒有中途醒過,起身時感到全身輕鬆不少。連日來不是忙碌就是生病,加上發燒出汗一層又一層,不在意時還好,此時念及,頓感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寧王與秦霜到了瀾滄局,他剛剛沐浴過,正要用早餐。


  洛憑淵於是也一道坐下來,比起素日的沉靜,眼前靜王的神情裏多了幾分清爽嫻適,他有些日子沒見到皇兄放鬆的樣子了,頓時就不太想提起孫塾師。


  秦霜也跟著不吭聲,還是早餐用到一半,靜王問起陳元甫,洛憑淵才將這一夜連帶一早晨的消息說了出來:“那道策論題中是否有機關伎倆,看來需等繁昔他們考完才能得知。陳兄帶病下了場,但願他能撐下來。”


  “也就是說,或許有一道策論漏出來了。”靜王道,這件事乍聽不算複雜,但細細想來卻總覺蹊蹺,有一會兒功夫,他隻是沉思不語。


  他對曆次科考的規程遠比寧王熟悉。策論第一題由皇帝親自來出,天宜帝擬好題目後親手裝入禦製卷筒,外麵封好火漆,著禦林衛送往貢院。李輔仁查驗火漆完好無損,會當麵將卷筒放進一隻鐵櫃,與自擬的其他題目收在一起,而後櫃門落鎖,鑰匙貼身保管,直到秋闈當天發下題目時才會開啟。


  整個過程十分嚴密,李大學士已經在貢院住了二十餘日,除了一樣出不去的幾個僮仆,連家人也見不到麵,更不可能向外傳遞消息。回溯過往科考,試題疑似外泄的情況也出現過,但大都難以追查,最大的可能是從皇帝身邊的人那裏漏出來的。


  “假定的確有人掌握了今科會試的一道題目,想借機舞弊,會怎麽做呢?若是參試生員,必定想設法得到一篇足以考中的好文章;如果不參試,則會想法子賣題求利。於是有人來找孫塾師,這前後五百兩銀子的用途很有點意思。”他說道,“漓墨當年培養出的學子,此次參考的一共八人,除了繁昔之外,對方拿到了所有人的策論。陳元甫的名氣最大,他肯定被盯上了,但我總覺得,不止鶴齡,其他人隻怕也遭了算計。”


  洛憑淵一時沒弄明白他的意思,其餘幾篇策論還能派上什麽用場呢?如果在應試中發現兩名考生的破題論述居然相同,隻怕不是被追查,就是雙雙黜落吧。


  “憑淵是不太了解趙緬、元甫這些年來的處境。”靜王見他有些迷惘,繼續說道,“也許是我想多了,但是除了之前說的考中和求利兩種目的,或許還有一個可能,那起初的二百兩銀子,是為了買他們八人落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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